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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離島晚風輕

  • 憐躍幽憂憂
  • 紀蘊
  • 9037字
  • 2019-02-21 16:26:00

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

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Part?01

船到岸的時候,天幾乎完全黑了,只看到島上星星點點的燈火,是村民們家中透出來的暖黃。莊示威向船夫付了錢,背著包跳下來。海水一波又一波地撲打著沙灘,這么晚到達島上,他一時不知該投奔何處。

朦朧的夜色里,岸邊一個身影在拖著什么,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試探。他緊了緊背包,朝人影追了上去。

沙灘上被浪卷來大大小小的石礫,游子艱難地拖著漁網,腳步緩慢而沉重,她時不時絆上一兩步。幾乎是在一瞬間,她捕捉到身后不尋常的腳步聲,不熟悉,很陌生。她加速往前走了幾步,那聲音也跟著加快起來。她猛地轉過身,那聲音竟也停了,眼前一片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她大力地拽起漁網,更快地往家的方向走。

那是一座木頭搭建的屋子,門口掛著一串貝殼風鈴,此時正和著風聲叮叮咚咚。她把漁網堆在門邊,彎著腰,不動聲色地摸到了靠在一旁的木棒。

莊示威遠遠就看到這間木屋了,兩層的小閣樓,窗戶洞開,可以看到屋里一片溫馨。眼看著女孩停了下來,他幾步跟上,誰料那個身影卻突然轉身,猛然舉起手中的木棒,朝著他鋪天蓋地地打了下來。

“王八蛋,你干嘛跟著我,來人啊,救命——”

女孩閉著眼一陣亂揮,莊示威護著頭四處逃竄,口中忙不迭地解釋:“住手,你住手啊,我不是壞人!”

游子的心跳得飛快,哪里聽得到他說話。突然一只手擒住了她的手腕,接著她的嘴被捂上,一個陌生男人的氣息在她的耳畔環繞:“對不起,我真的不是壞人,我就是想向你打聽一個人,你認不認識綠子?”

他靠得很近,肌膚相貼,她從未和一個異性如此接近,別樣的情緒讓她下意識想要掙脫,莊示威順勢松開手。

“綠子?”她追問了一次,眼里似乎一片茫然。

“對,叫綠子,和你差不多大。”

游子頓了頓,似乎想了一會兒:“對不起,我不認識叫綠子的。”

莊示威泄氣般地塌下肩膀,再抬眼,面前的女孩還直愣愣地盯著自己。可再仔細分辨,又并不是在看他,她的視線仿佛停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黑漆漆的一雙眸子,但卻是空的,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擺了擺,女孩抿著嘴唇微微笑了一下:“我看不見的。”

“對不起啊。”

游子搖搖頭:“沒事,都好多年了。”她從口袋里掏出鑰匙,輕車熟路地走到門口,正在開門,聽莊示威在身后問:“島上有住宿的地方嗎?”

游子扶著門,微微偏過頭來:“有啊,有很多民宿,你順著這條路往里走,就能看到招牌了。”

“算了,”他卸下背包,“我能在你家門口待一晚嗎?”

“門口?”

莊示威蹲下身,翻起背包:“我帶了帳篷,你這里風景好,又涼快,就睡在海邊省點錢得了。”

他手腳麻利地搭著帳篷,游子愣了一會兒,低頭鉆進屋子里,緊緊地反鎖上門。

Part?02

莊示威一大早就聞到一陣清香,拉開帳篷的拉鏈,只見游子家大門開著,她蹲在爐子前扇著風,爐子上的小瓦罐往外“咕嘟咕嘟”冒著陣陣香氣。

“你在煮什么?”

游子聽到聲音轉過頭來:“綠豆湯,你要喝嗎?”

莊示威不客氣地給自己盛了一碗,熱乎乎的綠豆湯喝得他滿頭大汗。屋子里很熱,游子的臉上全是汗,她拼命扇著扇子,在門口望了又望:“我約了修風扇的,你幫我看看他來沒?”

莊示威端著碗走到門口:“哦,來了!”

師傅檢查過風扇,報出一個數字,游子迅速抱緊錢包:“這么貴?你便宜一點啦,太貴了,算了算了,我不修了。”

師傅發著牢騷離開,莊示威抬頭瞥了她一眼:“五十塊也還好啦。”

“哪里好?五十塊可以買一臺了。”游子蹙起眉,小心翼翼的樣子竟有一些可愛。昨夜天色黑,他沒看清她的長相,現在仔細打量,只見她穿著嫩黃色的連衣裙,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很纖瘦。長發束在腦后,臉很白凈,并不像被風吹日曬的島民,但仔細看似乎有疤痕,不知是胎記還是什么。他低下頭,盯著轉不動的電扇:“不修就沒得用了。”

游子咬了咬下唇,有些不甘:“可是五十塊很貴啊……”

她的劉海?都被汗黏住了,可嘴還是這么硬,莊示威不由得好笑:“你這么小氣啊,算了,我幫你修,不收錢。”

島上有風吹過,他依舊很熱,看了一眼游子,一把脫下T恤放在地上。游子并未發覺,蹲在他身邊,一臉專注,手里捏著扇子一下一下給他扇著風。盡管莊示威知道她看不見,可仍沒出息地微微臉紅了。

他下意識地移開視線,門口不知何時立著一個穿背心褲衩的男生,此時正張大了嘴,臉上寫滿了疑問。兩人對視良久,那男生瞬間奓毛:“你是誰啊!你怎么在游子家里啊!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莊示威尷尬得滿臉通紅,游子聽見聲音捏著扇子站起來:“阿星,你聲音小點啦。”

兩個男生紛紛朝她看去,修好的風扇送出風來,吹著她的頭發和裙擺,露出來的耳朵竟泛著粉色。阿星咽了口口水,聲音也溫柔下來:“游子,他是誰啊?”

“我叫莊示威,”他穿好衣服自我介紹,“我是來離島找人的。”

莊,示,威。

聽起來就和離島上的人很不一樣,游子跟著念了一遍,默默記在了心里。

她抬起頭,看向阿星的方向:“阿星,你認識一個叫綠子的女孩嗎?”

綠子?

阿星陷入了沉思。

Part?03

“綠子是你什么人?”

兩個人沿著海邊走著,沙灘上停著漁船,涂成了各種顏色,看上去竟仿佛油畫似的。沙子里埋著很多小魚的魚骨,赤腳踩上去扎得心慌慌。

莊示威看了看安靜的海面,回答:“是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海浪溫柔地卷向沙灘,他踢掉了腳上的人字拖,嘗試著朝著海水中走去。阿星跟了上來,脫掉了背心,像魚一般縱身跳入海水中。沒過多久,他鉆出海面,朝著莊示威招手:“下來啊,你難道不會游泳?”

莊示威也甩掉了T恤游向他。

回頭看向岸邊,木屋已經有些遠了,莊示威問:“游子怎么不一起?”

“她要織漁網,有時候還要給旅行團做手工紀念品,真不懂為什么要那么辛苦,也掙不了多少錢。”

莊示威笑了:“她好像很喜歡賺錢,嗯,也很摳門。”

“游子是孤兒,”阿星看向身后更廣闊的海域,“她爸爸是遠洋的船員,一次事故葬身大海,媽媽一直想離開離島,后來游子眼睛壞了,治療花了很多錢,她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就拋棄游子離開了,聽說改嫁了吧,不知道過得怎么樣。”

莊示威沉默了片刻,略帶遲疑地問:“那她的眼睛?”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剛出事不久,聽說是一次火災,被濃煙熏壞了眼睛,從那以后就看不見了,她連我長什么樣都沒見過。”

阿星的嘴角沉了下去,他盯著莊示威看了好久,突然轉身朝更深的地方游去:“走啊,比比誰游得更遠,別說你怕啊!”

廣闊無垠的海面,海水湛藍無比,清透得仿佛不藏秘密,可這卻是最古老神秘的地方,令人恐懼,又令人神往。莊示威覺得自己身體中某樣東西活了過來,他自如地和阿星并肩游著,可突然小腿上一陣刺痛,起先并未留意,漸漸卻覺得腿腳麻木起來。

阿星扛著他往回走,游子聽到聲音,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復雜起來:“你們怎么了?”

“他被海蜇蟄傷了。”阿星知道瞞不過,游子的耳朵特別靈。

莊示威的腿上一大片紅疹,并正朝著更大的面積擴散開來,游子蹲在一旁給他上藥,表情很凝重,手中的動作卻很小心。阿星靠在一旁,心中很是不爽,幾次上前想要攔住:“游子,還是我來吧。”?

“不要你幫忙,”她氣呼呼地兇他,“你干嘛帶他去危險的海域,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里有什么。”

“不怪阿星,是我不小心。”莊示威試圖解圍。

阿星看了他一眼,又低頭看向游子的后腦勺,身側的拳頭捏了又捏,最后一個轉身,掉頭走出了木屋。

“游子,阿星他……”

“他就喜歡捉弄人,你別理他。”

游子收拾好東西,站起身來,門口的風鈴發出一陣雜亂的響動,想必是阿星已經離開了。屋外海浪陣陣,很快就蓋過了他離開的腳步聲。

Part?04

安頓好莊示威,游子要出門,她剛做完一批手工,要去和旅行團交貨。夜色漸漸暗了下來,莊示威等了又等,摸到門邊,周圍已經亮起燈火,然而游子卻一直沒有回來。

盡管知道她在黑暗中也不會失了方向,但他還是放不下心,拄著一根木棍子便蹣跚著出了門。他找到附近的度假村,這個點游客都在用餐,偌大的露天廣場,有人在舞臺上唱歌,五光十色的燈光照向海面,竟讓人覺得陌生。他找了一圈,終于聽到了游子的聲音。

朝著聲音的方向走去,他一眼就看到了游子。她孑然一身站在一群游客的桌邊,幾個不懷好意的年輕人此時正嚼著檳榔,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和游子拉拉扯扯。

他匆匆趕上前,只聽到游子有些哽咽的嗓音:“我都做好了,你現在不能反悔不給錢的。”

“你做得不好,我為什么要給錢?”男人哈哈笑著,倒了杯啤酒端到她面前,“不然你陪我們喝酒,我就把錢給你?”

“你看都沒有看,怎么能說我做得不好?這些都是我……”

男人不耐煩地打翻盒子:“你到底喝不喝酒?不喝酒就給老子滾!想騙錢?沒門!”

游子沒接穩,盒子掉在地上,里面的工藝品全都摔了出來。她急忙蹲下身在地上摸著,突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她下意識地掙開,耳邊卻響起莊示威的聲音:“我幫你撿。”

她一動不動地蹲著,肩膀不可遏制地顫抖起來,身邊的男人們發出一陣哄笑。莊示威站起身,一瘸一拐地繞到那人面前,把木盒子往桌上一丟:“游子,多少錢?”

“之前說的三百。”

“好,三百,你去旁邊等我,我幫你要。”莊示威握住了啤酒瓶。

游子一步三回頭地走到了度假村外,聲音太雜亂,她捕捉不到。不知道等了多久,她終于聽到了一重一輕的腳步聲。她猛地站起身,朝著門里的方向茫然地望著。

“游子。”他輕輕地叫她。

她迅速找準方向,朝著他跑了過去,焦急地摸著他:“你有沒有事?”

莊示威輕巧地避開,卻是笑著說:“我沒事,你別吃我豆腐。”

游子尷尬地收回手,下一秒掌心里卻塞進三張紙幣,她展開來,一臉震驚:“你真要到了?”

“嗯,我把他們全部打趴下了。”

他的笑聲朗朗,額頭上的血卻順著臉頰滴落在胸前。

游子看不到,只是笑著在前方領路,時不時停下來等他一程。他腳步緩慢,身上到處都疼,仿佛就要被撕裂了一般。一個沒留心,腳下被什么絆住,整個人直直地栽了下去。

游子嚇了一跳,急忙撲過來要扶他,可手下卻碰到什么黏稠的東西,遲疑地放到鼻端,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莊示威從來沒見過游子哭,就連她被一群男人欺負,聲音哽咽,肩膀顫抖,可到底也沒哭出來。可眼下,她放聲大哭的樣子簡直嚇人,眼淚那么多,順著她無神的眼眶滑落,一一砸進了沙子里。

他也沒多慘,就是額頭被酒瓶砸破,流了很多血,可現在根本比不過游子的眼淚,簡直要變成另一片海洋把他淹沒了。

“游子,你別哭了,我沒事,就是點皮肉傷。”

游子把懷中沾了血漬的三百塊錢掏了出來:“我不要了,我不要了,要錢有什么用,你要出事了怎么辦,你要出事了我怎么辦……”

莊示威伸手將她擁進懷里,她的哭聲被悶住,嗚嗚咽咽地發出支離破碎的抽噎。他胸口的布料全濕了,有汗,有血,還有她的眼淚和鼻涕。盡管四肢百骸還是酸痛的,可此時此刻,他卻覺得骨血里都是暖融融的。

他輕撫著游子的背,狼狽的臉上露出止不住的笑意。

書里寫的英雄救美,原來是這樣的。

Part?05

可游子卻在某一瞬間,突然想到了綠子。

她正炒著菜,油濺到了手背上,她一驚,趕緊丟下鍋鏟到水龍頭下面沖了一會兒。莊示威在客廳收拾著餐桌,額頭上貼著好幾個創口貼,看起來蠢極了。可是他的心情很好,嘴里還哼著歌。

“你為什么要找綠子?”

游子從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啪”的一聲揭開,遞給了莊示威。莊示威正在聞桌上的一盤紅燒大蝦,皺著眉,似乎沒有聽到:“游子,這個好像壞了吧?”

她挪到面前聞了聞:“沒有呀,我一直放冰箱里,不會壞的。”

“一直?放了多久?”

“才三四天而已。”

莊示威猛地站起身,連著盤子一起端走送回廚房,走回來還聽到游子嘴里碎碎念:“這樣很浪費的。”

沒出息。

莊示威要被氣死,端起啤酒“咕咚咕咚”喝了幾口,突然想到了游子的問題。

為什么要找綠子?因為……

十年前,他和媽媽住在離島上,爸爸常年在外,很少回家,同學們嘲笑他沒有爸爸,孤立他、排擠他,只有綠子,只有綠子當他是朋友。

他又喝了一口啤酒,看向游子:“她和你挺像的,小氣。”

小氣到跑教室收集塑料瓶,在垃圾桶里翻紙箱,吆喝著同學把不要的東西都留給她。一開始,她和他一樣是被排擠的,因為撿垃圾太丟人。可班級捐款她是第一個,校園里的流浪貓也是她在喂,連看門老爺爺的老花眼鏡也是她配的。

“人很好啊。”游子吸了一口椰子汁。

“是啊,還很仗義呢。”莊示威笑了起來。

有一次他被堵在走廊里,個頭很高的男孩子拿著掃把打他,幾個小嘍啰把灑水壺對著他灑。綠子從走廊盡頭沖過來,擋在他的身前:“你們憑什么欺負同學!我已經跟老師說過了,你們還想打架的話,先打我呀!”

說著她卷了卷袖子,口中“啊”了一聲,人已經撲向前去,一陣沒有章法的亂拳。男孩應該是被老師唬住了,敷衍著應付了幾下,扔下掃把落荒而逃。綠子頂著一頭亂發跑回來,蹲在他的面前,輕輕地摸著他的臉:“疼嗎?都破了,我幫你吹吹啊。”

莊示威忍不住又笑了,就連游子想到那個畫面,也忍不住溫柔了眼角。

“后來就沒有見過了,我爸在外面賺了錢,帶著我和媽媽出國了。”他放下啤酒,身形看起來有些寂寥。這十年,身在異國他鄉,怎樣都沒有歸屬感。洋人女孩子不喜歡,華人女孩子卻又沒有一個像綠子,父親很著急,盼著他接手事業,又盼著他收心成家。

“如果找不到綠子,我就要回去做我爸的好兒子了。”他垂下眼,睫毛覆蓋下一層陰影。

游子的胸口有些悶,她小心翼翼地開口試探:“那,如果找到了呢?”

“找到了?”莊示威也愣住了,他看著面前的游子,她的神情應該是緊張的,秀氣的眉毛緊緊蹙在一起。良久,他幽幽地開口:“找到了,我就帶她走。”

游子低下頭去,半晌才咬著筷子:“她如果還在島上,也未必肯跟你走。”

Part?06

那晚莊示威喝得有點多,其實沒醉,但就覺得整個人是迷糊的。他躺在帳篷里,很久都睡不著,半夜依稀聽到腳步聲,輕輕的,接著一陣叮當響。大概是游子醒了,撞到什么東西。

“游子?”他鉆出帳篷,摸索著要去開燈,突然后背被重重地撞上,他轉過身,游子已經掉轉反向,朝著另一邊茫然地走去。

她竟在夢游!

撞了幾次之后,她終于轉身朝著樓梯走去。他怕她摔著,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一直護送她走進臥室躺下,這才松了口氣,驚魂甫定地下樓鉆進了帳篷里。

再醒來,已是天亮。然而樓上一點動靜都沒有,游子還沒起床。他叫了幾聲,沒有回應,心里生出不安,難道晚上夢游撞壞了腦袋?他朝著樓上走,依稀聽到一絲呻吟。撞開門,床上的游子蜷曲成一團,額前的劉海全被汗濕,臉因為發熱而異常潮紅,他一把將她抱起,沖向了島上的小診所。

“是食物中毒了。”醫生說。

莊示威又氣又心疼,躺在床上的游子小小的,被子蓋著她單薄的身體,只露出一張蒼白無血色的臉。她的手背上扎著針,血管很清晰,指頭纖細,卻布滿了傷口,都是做手工落下的。他嘆息了一聲,在床邊坐了下來。窗口有風,吹得他突然覺得頭疼,可能還是宿醉未醒,他竟有些糊涂,手不知不覺地伸了出去,然后輕輕地落在了游子的眼皮上。

依稀是在夢里,游子只感覺到一種溫熱的觸感,眼皮一顫,她下意識地抓緊了被子。其實又是醒的,她知道他是誰,但不敢睜眼,也不愿意睜眼。風輕輕地吹進來,她聞到了一陣淡淡的香味,不知道是什么花的。盡管眼前依舊一片漆黑,卻有五彩斑斕的色彩綻放開來。

她緩緩地睜開眼,那些色彩還在,猶如年幼時候看過的煙花,盡管稍縱即逝,卻在海面上絢麗無比。

“莊,”她輕輕開口,“我看到了煙花。”

莊示威下意識地看了看窗外,太陽明晃晃的,怎么可能會有煙花。他替她掖了掖被角:“是不是做了夢?”

游子乖乖地點了點頭:“嗯,我經常做一個夢,我夢到自己回到從前,夢里有一個男人,我看不清他長什么樣子,但我卻清楚他是誰。我也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可我想醒卻總是醒不過來,于是我就跟夢里的他說,等你以后到了我睡過去的時間,一定一定要記得叫醒我。”

仿佛語無倫次的話,莊示威卻有些聽明白了。他理了理她的頭發,說:“好,如果我知道他是誰,我一定讓他叫醒你。”

游子仿佛松了一口氣,閉上眼,睫毛顫了顫。莊示威低頭盯著她的臉,心中竟仿佛有清溪流淌而過,很溫柔,那是一種熟悉卻又陌生的感覺,仿佛綠子輕輕俯下身時輕吹著他臉頰上的傷口,甜蜜,又有點哀傷。突然,眼前的游子再次睜開眼,莊示威迅速收回視線,連呼吸都急促起來。明明知道她看不到自己,可臉還是無端端臉一陣發熱。

他試圖掩飾自己的心虛,口氣生硬:“你吃什么東西食物中毒了?”

游子的語氣軟軟的:“我不舍得倒掉那盤蝦,”她有點緊張,手下意識地揪住了他的衣袖,“熱一熱其實還能吃的,并沒有壞……”

莊示威氣得要冒煙,游子感覺到他的氣焰,忍不住拉住他的手:“你別生氣啊,我以后不吃了啊……”

他甩開她的手:“你發誓!”

“我發誓。”她又悄悄摸到他的手,然后勾起了小手指。

莊示威哪里還有脾氣,早就煙消云散了。游子的聲音怯怯的:“我不是小氣,我是想存錢看眼睛,但是太貴了,好像怎么存都存不夠。”她突然仰起臉來,“我能摸摸你長什么樣嗎?”

他的心“咯噔”一下,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絲線,被一只手輕輕地撥動著。游子的手緩緩摸上他的臉,一寸一寸地移動著,從額頭到眉毛,再到眼睛鼻子,然后落到嘴巴上,仔細地描摹著形狀。莊示威幾乎連呼吸都忘了,只呆呆地看著游子素凈的臉,原來她長得那么美,像潔白的百合,靜靜地散發著幽香。

風吹動紗簾,兩個年輕人的身影被定格。

門外,阿星背過身去,垂在一旁的手緊握成拳。

Part?07

“游子,你別相信莊示威。”阿星端坐在她的面前,聲音很低。

游子正在洗衣服,聞言抬起頭:“阿星?”

“沒有什么綠子,他是騙你的,他是要來收購離島的,他是騙子!”

游子屏住了呼吸:“他人呢?”

此時此刻,莊示威被村民圍堵住,身上被扔了數十個雞蛋,還有蛋殼掛在頭發上,蛋液正往下滴著。“滾出離島!”有人又叫了一聲,砸來一條臭掉的干魚。接著一盆水兜頭而下,他緊緊閉上眼睛。海水淹沒了他的腳踝,他被困在海邊,沒有了任何退路。

游子站在人群外,莊示威一直沒有開口解釋,哪怕一字半句,她都沒有聽到。這時突然有人動起手來,幾個人圍住他拳打腳踢起來,莊示威根本就不還手,只是抱著腦袋,嗓子里逸出悶哼。

阿星下意識地抓住了身邊游子的手,她握了握拳,下一秒猛地掙脫,撥開人群向著莊示威撲過去。村民來不及收手,拳頭砸到她的身上,她吃痛地叫出聲。莊示威渾身一震,急忙把她扯進自己的懷里,緊緊地護在身下。

游子哭著大喊:“住手,大家都住手,不要再打了……”

拳腳和棍棒全落在了莊示威的身上,游子盡管不疼,卻也能感覺到震感。她的嗓子都快哭啞了,他安撫一般地勸著:“沒事,我沒事的……”

人群里的阿星終于不忍地移開了視線,他攔住村民,咬牙撂下一句:“別打了,都別打了!”

游子并未受傷,只是膝蓋摔破了,倒是莊示威腫成了豬頭,幸好游子看不到。他頂著一臉紅腫,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給她貼創口貼。大概是疼,游子下意識地往后縮了一下,他抬起頭:“很疼嗎?”

游子咬著下唇不開口。

“對不起——”

游子仿佛沒有聽到,起身摸索著去洗沒洗完的衣服,然后抱著盆開門去晾曬。門口的風鈴叮叮當當一陣亂響,像極了她的心事。莊示威跟了過來,幫忙把衣服晾在繩子上。游子躲開他,眼圈突然泛紅,卻還是緊緊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莊示威看得心里難過:“游子,我沒打算瞞著你的,我爸爸是打算收購離島,他知道我來,只是讓我先考察一番,我并不打算……”

他的話還沒說完,游子的眼淚已經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她狠狠地用手背擦干,彎腰又撿起一件衣服,踮起腳往繩子上掛。莊示威急忙接過來,游子一愣,甩開手朝著大海走去。

海浪翻滾著卷上岸來,游子看不見,可腳下卻越走越快,莊示威急忙去追。只見她突然腳下一軟,已經跌坐在地上。他趕忙上前,游子低著頭縮成一團,肩膀劇烈地顫抖著,明明在哭,卻偏偏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想伸手去抱抱她,可手停在半空,最后又沉沉地落了下去。

漫天遍地,仿佛都是游子的悲傷。

“你走吧,”他突然聽到游子開了口,“村民不會歡迎你的,離開離島吧。”

“游子……”

游子看向海風吹來的方向,依舊是黑漆漆的一片,那些煙花又滅了,仿佛只是一瞬間的事。不管是綠子,抑或是收購,這一切真真假假里,她都是最笨的那個人。她是生在離島死在離島的人,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莊示威,自始至終都與她無關。

Part?08

離開的時候,海上下起了瓢潑大雨,風太大,船一時不敢前行,搖曳地漂浮在海中央。莊示威找船夫借了煙,笨拙地陪他抽著。煙味很嗆,他猛地咳出了眼淚。船夫笑起來:“小小年紀強說愁,別抽啦。”

他遙遙地看向海面,想到臨走前,阿星對他說的話。他說莊示威你放棄吧,不管是綠子還是游子,她們都不可能跟他走的。離島是他們的家,游子不會像她媽媽一樣背叛故鄉。

他猛地覺悟起來,自己大概就是背叛故鄉的那個人,離開故鄉,走到哪里都是漂泊。他突然恨起自己,恨起爸爸,恨他當年不回家,恨他接他走,恨他為了賺錢還要收購離島,這里明明也是他們的故鄉。可是現在他回不去了,離島的一切都對他關上了門。

包括游子。

他心中猛地一疼。

風浪來襲,船突然劇烈地搖擺起來。

落水的那一刻,他的腦海中突然浮出綠子的臉來。慢慢地,那張臉長大了,竟與游子的臉重疊在了一起。他伸出手,想去觸碰,卻只有一串泡泡緩緩升上海面。

而此時,游子正坐在窗前,聽著風鈴不安分的響動,心中竟生出一份竊喜。也許船會折返,也許他會回來。可她心里又很清楚,他就算回來,也不過是個過客。她記得自己有一晚夢游,才下樓梯,自己就自動醒了。她聽到莊示威在接電話,似乎在回答爸爸的話,他說他肯定會回家,他答應說以后不會再任性。所以,他會回到他的世界,他會立業,他會成家。沒有綠子,也就更不可能有游子了。

莊示威離開后,離島接連下起許多天的瓢潑大雨,整個世界都一片白茫茫的。海上的船都停了,沒有人敢出海捕魚,更沒有敢來回交通的。阿星常常撐著油傘來幫她干活,電扇壞了,其實阿星也會修。他說自己會努力掙錢帶她去看眼睛,想想自己也沒有見過阿星長什么樣子,他那么熱心善良,一定也是個好看的男孩子。

她時不時會端張凳子坐在門口,聽海浪聲、雨聲、風鈴聲,因為看不見,所以世間所有的聲音都變得美妙無比。她想著,雨這么大,所有人都被困住了,所以就算莊示威有一天突然想要回來,也可能回不來了吧。

她想到自己在廣播里聽過的張愛玲: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原來是這么哀傷的心情啊。

可她卻不知道,莊示威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大海埋藏了那么多的秘密,大雨又稀里嘩啦地把這些全部埋葬。

所以沒有人知道,十年前,有一個小男孩,因為不想走,所以他偷偷把護照塞進了書包。他想把它扔進垃圾桶里,又怕被人看到;想埋進土里,又怕被人挖到。所以等到最后,所有同學都走了,他就小心翼翼地劃了根火柴,然后點燃了那本護照。

也沒有人知道,有一個女孩走進了教室,她知道男孩子要走,所以最后一次的值日,她想幫他一起做。可是推開門,卻是滾滾大火,仿佛浪潮一般,帶走了她的光明,也銷毀了她的記憶,把所有的往事都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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