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能已經錯過了那個最契合她的“某人”,
但這是她的島,
不同的季節開不同的花,
邊走邊望,總有風景如畫。
?
1
隋喜第一次產生這個念頭,是在成都來福士地下的特色匯超市門口。
一臺冰箱和一臺滾筒洗衣機捆綁銷售,只賣3000元。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之前她一直以為滾筒洗衣機是種很昂貴的東西。好像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也沒想象中那么可望不可及。
這一年,隋喜24歲,已經從武藏野美術大學畢業兩年了,正在消磨工作后的第一個歸國長假。
她的工作是擔任漫畫家佐藤老師的助手,收入不多,但開銷也不大,她記得上一次查看自己的活期存折,里面大概有180萬日元,按現在的匯率算,差不多相當于10萬人民幣。
10萬塊錢能買個家嗎?
走出來福士,接過房屋中介遞來的傳單——成都郊區的小戶型,10萬,夠付個首付了,但她的工作好像沒辦法在國內銀行申請貸款。
“姑姑,我想買房,借錢給我吧。”她發了一條語音微信給姑姑,回去路上買了一袋紐荷爾。姑姑喜歡吃橙。
姑姑是隋喜父母的大學同學,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親戚長輩里,隋喜與姑姑是天然的親近——她在上海出生長大,想到“回家”兩個字,首選的是姑姑生活的城市;她從小找父母要零花錢都不好意思,找姑姑借錢,卻不用猶豫半刻。
這一天,姑姑回家很早,進門聞見橙子香,沖隋喜揚了揚下巴,示意隋喜趕緊為她剝一個橙。
姑姑是舞蹈演員,十指不沾陽春水。
“你打算回國工作,不畫畫了?”姑姑挑剔地揀著橙上的絡,斜了隨喜一眼,嫌她干活不賣力。
隋喜“嗯”了一聲,沒什么愧疚感,也不害臊。換做是父母,隋喜是沒臉承認的。
隋喜自小安靜乖巧,但也不是完全讓父母省心的。她不聰明,讀書很吃力,家教、輔導班、擇校費……父母為她砸了不少冤枉錢,毫不見起色。后來轉學美術也是無奈之舉,她知道自己沒有才華,白白又浪費了父母的錢。
盡管他們從不會埋怨她,與她說話時語氣都要斟酌,怕她多想。
“你呀你,做什么都沒有長性……”姑姑戳著隨喜的額角,數落她。
隋喜打開電視,充耳不聞。
晚上入睡前,姑姑嚷了一聲:
“明天早起去看房!”
第二天看房的路上,隋喜接到了工作室的電話——
佐藤老師去世了。
2
隋喜趕回鐮倉操辦了佐藤老師的葬禮。
律師對她說,早在兩年前,佐藤老師就把她定為了后事和遺囑的執行人。
兩年前,隋喜拿著畢業作品來面試,當時老師已經罹患子宮癌,停掉了手頭的大多數工作,唯一還在連載的就是《綠島》。
“佐藤老師很信任你。”葬禮結束后,出版社的小林先生留了下來,陪隋喜一起整理老師的遺物。
隋喜禮貌欠身,找了個借口溜去了后院。
佐藤老師其實并不是容易親近的人,而隋喜,是永遠的被動主義者,只要察覺到對方無意與她親近,就會自覺縮回安全地帶。
所以隋喜不解,老師為何會把身后事托付給她,而且是在她們初次見面之后就做了決定。
“小喜,你說是為什么呢?”隋喜輕撫著跳上她膝頭的三花短尾貓。
兩年間,在這間工作室里,她與佐藤老師,兩人之間的互動,遠不如各自與這群貓咪親昵。
佐藤老師愛貓,厭惡人,她收養貓的頻率基本與換助手的頻率持平,索性就借用了當時助手的名字為貓命名。
小喜轉瞬又被一只蜻蜓吸引,決然地棄隋喜而去。
隋喜很羨慕貓,無論是親近還是疏遠,它們都不需要理由,也不會忐忑愧疚。
佐藤老師的遺囑很詳細,財產與合約方面,隋喜給相關機構打幾個電話就可以處理妥當,唯一棘手的,便是這群貓咪。
小喜是隋喜從小養大的,她可以把它帶回國,但她不可能把這一院子的貓都帶回去。
隋喜在網站上發了帖子,然后用了兩周的時間,往返東京、大阪、名古屋……把小寬、拓郎、和幸、美雪……送去了不同的領養家庭。
從札幌回來那天,隋喜遠遠就看到小林先生站在工作室的門口。
“隋小姐,又要麻煩你了。”
六月的鐮倉,海風拂過大片的紫陽花,卻依然是干干凈凈的咸味。
隋喜記得佐藤老師說過,美麗而無香的花,就像是一個人,當每個人都在歡笑、狂飲的時候,那個人卻一直走,直到走到他經常去的同一個地方,在那里,他會背對著所有人坐下,他盡其所能地向全世界發出“他只想一個人待著”的信號,但其實,他希望某個路過的人能明白,他真正想要的,恰恰是相反的東西——他希望這個某人能坐在他旁邊,開始和他聊天。
“隋小姐?”小林先生再次催促,隋喜才醒過神來。
小林先生這次來,是為了《綠島》。
《綠島》是佐藤老師的出道作品,連載了15年,直到半年前,老師因為病重,不得不休載。
“我們希望能找人為《綠島》續一個圓滿結局。”小林先生說,這也是讀者的呼聲。
通常,助手都擅長模仿漫畫家的風格。但佐藤老師的畫風纖細獨特,很難模仿,而《綠島》的故事結構就像是首敘事詩,沒有慣常的套路可循。
當晚,隋喜和小林先生翻遍了之前所有助手留下的習作和殘稿,均不得神韻。
“你什么時候回中國?”小林先生忽然轉頭問隋喜。
“我計劃這幾天就訂機票。”隋喜答,她察覺到小林先生似乎還有話要說,于是等著。
又一陣海風吹來,鐮倉的夏夜一點也不燥,小喜百無聊賴地翻了個身,風吹亂了它肚皮上的絨毛。小林先生嘆了口氣,起身離開。
五天后,隋喜帶著小喜在羽田機場登機,小林先生沒有來送行。
隋喜短短兩年的工作生涯鮮少人際往來,除了佐藤老師,小林先生是她在職場世界里最熟悉的人。
小林先生嗜甜,但血糖高,每次來鐮倉都會給隋喜買一袋花林糖,坐在后院的門廊上,看隋喜吃,偶爾討要一兩根。
吃完,兩人一起喝濃濃的麥茶。
其實只要小林先生明確地提出,希望隋喜留下來幫忙續畫《綠島》,隋喜一定會答應的。
她不是無情,是害怕自作多情。
隋喜的生命中,似乎缺了一樣應該與生俱來的東西,讓她總是掌握不好與人相處的“度”。
近一分,芒刺在背;退一步,寒冰入骨。
3
姑姑已經替隋喜買好了房子。
出租車上聽姑姑講,隋喜還沒什么感覺,晚飯時喝了一點酒,忽然就上頭了:“我終于有家了!”
“別把自己說得像孤兒一樣。再說,那里現在就是個房子,還算不上家。”姑姑嫌隋喜太夸張了。
“姑姑,你不知道,我一直沒辦法把上海那間房子當成自己的家,我想是我有什么問題,爸媽對我那么好,我卻從來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們的好……家于我而言是個很奢侈的東西……”這種感覺在心里悶了24年,但說出來仍是詞不達意。
姑姑抱緊了隋喜,沒讓她繼續把話說完:“我知道,我知道。”她低頭嗅著隋喜的發心,那里還殘留了一點嬰兒的味道。
室內設計師Alex是姑姑的新男友介紹的,據說很擅長日式風格。
見面前,兩人通了電話,是Alex主動打過來的,標準的普通話,聽不出口音,但從用敬語的習慣上,隋喜猜,他應該也在日本生活過一段時間。
“隋小姐?”掛電話前,Alex又問了一句。
“嗯?”隋喜和陌生人通話總是很緊張,聲音發顫。
“您還有什么問題嗎?盡管問,我時間很充裕,也喜歡和您聊天。”
Alex是那種能把敬語講得很舒服的人,讓人感到被重視,卻不疏離。略沙啞的嗓音,質地就像慢性回彈的記憶海綿,通過聽筒,緩緩地包裹耳道,每個字都帶著安撫的隱喻——在這個語境,誰也不會受傷。
“沒有了,哦,不,我的意思是說,我還沒有想好,能讓我再想想嗎?咱們明天見面說?”隋喜發現自己的聲音不顫了,掛掉電話,也沒有慣常與人溝通后的那種遺憾與后怕的感覺。
很酣暢,就像飽食了一頓喜愛的食物,胃里沒有一絲空隙用來胡思亂想。
隋喜用手背貼了貼臉頰,滾燙。
第二天,兩人在小區大門碰的面,Alex主動走過來,卻在三米開外停了腳步。
歪著頭打量隋喜。
“我在島上見過你。”Alex篤定地說,然后走近,十分自然地接過了隋喜手里的電腦包。
如果說隋喜心理的安全距離是10米,被Alex之前的那通電話縮到了3米,那這句話,更是讓她退無可退了。
“我在島上見過你”,這是最資深的《綠島》讀者才知道的接頭暗號。
《綠島》連載15年,漫畫里,島上居民的時間線與現實平行,有生老病死,有愛恨情仇,每個人都會在島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所以,“我在島上見過你”,是說給懂的人的,最高超的搭訕,就像古人用一句前世今生,化江湖,為咫尺。
“島上也有你的影子。”隋喜標準作答,然后聽到身邊的Alex長長地舒了口氣。
“太好了,你懂。”Alex如釋重負。
“你也會怕嗎?”
怕別人會覺得不知所云,怕自己的冷笑話太無聊,怕沉默,怕聒噪,怕冷淡,怕熱情……最后索性只說不需要回答的話、只走最窄的路。
“怕,與人相處是件多么微妙又危險的事情,一念動情,一念結仇,一念陌路,怎么會有人不怕。”Alex認真地說。
原來大家都怕。
如此,隋喜感到沒必要再怕了,至少不用怕眼前這個和她一樣害怕的男人。
她明目張膽地抬起頭,看Alex的側臉,只看一眼,馬上轉回頭閉上眼,測驗自己,首先想起來的,是他的眉梢,還是嘴角。
為什么這個人不早一點出現,或者為什么沒有其他人告訴過她——這本就是個不正常的世界,而自己是維持這個世界以不正常的方式運轉的一個不正常的零件。
天下太平。
4
“早一點晚一點都不如剛剛好。”
聽隋喜用一頓晚飯的時間提了至少50遍Alex的名字,姑姑少有的耐心,笑著說。
隋喜從這笑里嗅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
“你是怎么認識Alex的?”
“我單位同事家的親戚,怎么了?”
“之前你說,他是小馬叔叔的朋友。”
姑姑僵住了。
這就算是破案了,原來不過是一場設計感十足的撮合。
“是你對他說,我當過佐藤老師的助手的?”
“沒,我就是說了句,你內向,不愛說話,讓他主動一點。”
晚上隋喜把自己反鎖在臥室里,慢慢地就不生姑姑的氣了,變成了和自己賭氣。
那么一通刻意討好的電話,那么矯情的初遇,意亂情迷的勁頭過去,再回想,自己都覺得尷尬。但至少,他是真的看過《綠島》的,國內看《綠島》的人真的很少。
隋喜沒有意識到,自己開始找借口了,從前都是為了與人保持距離,找各種后退的借口,這一次好像不一樣。
心墻被撞開了一個洞,她一番忙碌,卻只是磨平了破口的邊緣,隱隱希冀,某人能發現這條幽僻通道。
臨睡前,Alex發來了設計圖的初稿,電話也一同打了過來。
“睡了嗎?不過就算睡了也被我吵醒了吧?陪我聊聊吧。”
“睡了嗎”,這是曾經隋喜最苦手回答的問題,但就這么被Alex輕易化解了。
二人聊了很多有的沒的,聊到困,沒說一句和裝修相關的話。姑姑在門外偷聽得很不專業,幾次笑出聲來。
“你愛吃花林糖嗎?”Alex問。
“什么?”隋喜困極,剛才好像有一陣已經睡著了。
“沒什么,我也困了,睡吧,晚安,明天見。”
“晚安。”
電話掛得不拖沓,入睡也極快。
比飽食一餐還酣暢,溫飽之上,就是心動吧?
5
一個木制的室內裝潢模型,一袋花林糖,Alex拿著這兩樣東西,站在隋喜姑姑家的門口。
“我去早了,忘了你還沒給我新房的鑰匙。”
隋喜沒睡醒,赤著腳,倚著門框,感覺Alex比昨天高了許多。
電動牙刷聲,水流聲,對面樓頂的鴿哨聲,遠處小學的晨操聲……匯成一首協奏曲,讓人漸漸蘇醒,漸漸感知到喜悅。
換好衣服,隋喜幾乎是跳著回到了客廳,Alex坐在沙發上,抬頭望她,贊她好看。
就像是約會,也許就是約會,但隋喜特意忘記了昨天與姑姑的爭吵,好讓一切,顯得更行云流水一些。
Alex打開了那袋花林糖,隋喜吃得很慢,其實她可以吃得很快,比如坐在小林先生身邊,裝得感激又享受的樣子,但坐在身邊的人換成了Alex,她就不想裝了,也覺得沒必要裝了。
“不愛吃是吧?果然,這種東西只有老頭子才愛吃。”Alex搶過袋子,起身打開冰箱,端詳了一會兒,取了面條、小蔥和雞蛋,徑直走進了廚房。
蔥花香味馬上在屋里蔓延開來,煮面的蒸汽混進成都七月清晨的潮熱里,咕嘟,咕嘟,煙火與曖昧。
“這里可以設計成榻榻米,增加儲物空間……”
空房里,Alex說的每一個字都有短促的回音,他把隋喜領到觀景陽臺,又指了指模型里相對應的位置。
隋喜還在回味那碗陽春面的余味,整個上午的狀態都有些恍惚,這時才注意到,Alex左手食指指甲下有塊赫然的深紫色血斑。
“你受傷了?”
“嗯,昨天做這個模型時被錘子砸了一下。”
“疼嗎?”隋喜輕輕地按了一下Alex的食指。
“不疼。”
不受控地,隋喜的手上加了力,仿佛冥冥中有個聲音,逼她去試探,試探她與這個男人之間的契合——他能否接受她天然的好惡,能否承受她無意的傷害;而她,能否收獲一份坦然,讓這份感情超脫于她所不擅長的人情世故,隨心,隨喜。
“疼,疼疼……疼了。”Alex皺了眉頭,卻沒有抽回手。
“記憶海綿”緩緩觸底回彈,隋喜探到了她想要的彼岸——毫不愧疚,或者說來不及愧疚,更強烈的感覺就涌了上來。
松開手,踮起腳。
一個蔥花味的吻。
倉促,篤定。
“這才算有些家的樣子。”
姑姑已經在門口站了許久了。
隋喜把攢了24年的“理直氣壯”都用在了這個吻上,霸道地把Alex推到了墻上,直看得姑姑咂舌避嫌。
6
夏天里裝修房子是件很惱火的事,好在,有人陪隋喜一起惱火。
把繪圖鉛筆別在耳后、洗手為她沖冰粉解暑的Alex,忍著困意、靜靜聽她抱怨的Alex,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Alex。
完美的Alex。
隋喜對Alex的迷戀近乎于崇拜,并懷著隱秘的卑微感。
Alex是她的唯一,只有Alex才能給她最舒適的語境,而Alex,其實是可以有更多選擇的。
8月底,裝修結束,還要留3個月的時間來放味道。
“我打算先搬去Alex家住,我總賴在你這,小馬叔叔不方便。”
“你自己心急,就別拿我當幌子,顯得自己多懂事一樣,”姑姑重重地放下了碗筷,“小喜,你不覺得你和Alex發展得太快了嗎?”
隋喜別過頭去,裝作看電視。
“我之前可能沒和你講過,Alex在日本是肄業,工作也不順利,回國后,到現在還要靠父母貼補……”
隋喜回臥室,反鎖了門。
“小喜!我跟你說這些不是想挑撥你倆,我也年輕過,我知道初戀是什么感覺,覺得他是前世今生的唯一、沒有他就不能活……小喜,慢一點好不好?我盼著你們倆能好好的……”
姑姑在外面拍著門,隋喜在屋里堵著耳朵。
第二天,隋喜就搬走了,帶著小喜。
臨走時重重地摔門,她不擔心,姑姑總會原諒她的。
7
一入九月,成都的雨水就少有停歇,沖走了郁結的暑氣。
隋喜在網上找了一份畫插圖的工作,Alex也接了新單。
一張大書桌,分成兩半,兩人面對面伏案,累了同時抬起頭,看對方一眼就能解乏。
天上有雨水,眼里有秋水,細水長流哪有那么難。
有時隋喜好想給姑姑打個電話氣氣她,你看,你看,我過得多幸福,你瞎操心。
雨下了半個月,沒有一點放晴的意思。房頂上出現了一塊霉斑,就在書桌的正上方,抬頭就能看見。
成都本來就是一座這樣的城市,Alex自小習慣了,隋喜卻有些想念陽光。
她提議把書桌挪個位置,至少別頭頂著那塊日益擴張的霉斑。
Alex笑笑:“別擔心,不會漏水的。”
隋喜想說不是漏不漏水的問題,是心情問題,但Alex已經低頭繼續工作了。
不痛快,自與Alex相識以來,久違的憋悶感。
起身,去廚房泡茶,發現廚房滿地的水漬,禍源是那個老舊的電水壺。
水,水,水,水……哪里都是水!
“Alex!我跟你說了多少次,燒完水要把水壺倒干凈!你……”
隋喜爆發了,可就像一顆水泊中的悶雷,許久,只換來Alex一句:“為了一個100多塊錢的東西,你至于嗎?”
“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這是……”隋喜失語了——
這到底是什么問題?誰的問題?
她唯一知道的是,她的Alex是不會問這種問題的,是不會讓她難堪的。
那眼前的這個男人是誰?
隋喜好想像從前一樣退回自己的安全地帶,但她發現她已經走得太遠了。
擁抱比歸途更近些。
她沖上去緊緊抱住Alex,說對不起,說我愛你,說不要離開我……
但她忽然感到,這個能讓她有安全感的人,也可以不是Alex。
與Alex的第二次爭吵,是因為小喜。
小喜莫名地開始在屋里亂尿。
屋里滿是尿騷氣,一遍遍地洗床單,窗外卻陰雨綿綿,無法晾曬。
Alex的眉頭越鎖越深,工作時用紙巾塞著鼻子,時不時重重地嘆氣,嘆得陰陽怪氣,明顯是嘆給隋喜聽的。
強烈的窒息感,就像是回到了上海的那間房子,每次拎著分數可憐的試卷回到家,屏息凝神地觀察父母的每個舉動,猜測其中有多少責備的成分。
隋喜忍不了了:“你有話就說!”
“你讓我說什么!說把這只臭貓給我扔出去嗎?”Alex拍著桌子大吼。
一滴水珠,砸在了書桌的正中間,濺出四散的水花。
隋喜抬頭,那塊霉斑,已經有桌面那么大了,黑壓壓地覆蓋在頭頂,和窗外的烏云一樣,透不進一縷光。
霉斑就在這里,問題就在這里,再怎么視而不見,它們也早晚會給你好看。
當晚,隋喜帶著小喜,冒雨搬回了姑姑家,聽她念叨了一宿“我早就和你說過……”,卻睡得很沉。
8
“其實你和Alex都是小打小鬧,也不是什么原則性問題……”
“哎呦,有完沒完,在一起你也念,分手你也念,你到底想讓我怎么樣?”隋喜昨夜淋了雨,起床頭疼得厲害。
“你呀你,就會跟我窩里橫。”姑姑趕著去上班,沒再多說,臨走前第N次提醒隋喜,別忘了下午去接機。
隋喜的父母早在隋喜出國留學前就離婚并各自移民海外了,這次他們來成都參加大學同學聚會,是這一家三口,七年來的第一次團圓。
隋喜帶了相機,一出機場就和父母拍了全家福。
“爸爸,媽媽,我都安排好了,咱們晚上去蜀九香吃火鍋。”
氣氛一時尷尬了,隋喜看到父母的臉上出現了她曾經最熟悉的表情——和煦地笑著,眼睛卻低垂,不敢與她直視。
這是他們正在尋找一種最婉轉、最不會傷害她的表達方式。
“沒關系,你們今天有安排的話,咱們明天再聚!”
隋喜也笑,笑著和父母揮手告別。多么和諧的一家人,相處的每一分秒都在盡力維持著局面的好看。
隋喜自己一個人,打車回了姑姑家。
一進門就是撲面的魚腥味,姑姑百年難遇地親自下廚,紅燒帶魚,小喜聞著這味道都要發瘋了。
“十分鐘后開飯!”廚房里又傳出一通手忙腳亂,聽著不像燒菜,倒像打仗。
隋喜回書房,用打印機打出了那張全家福,低頭望著望著,大滴的眼淚就流了下來,酸楚的委屈像深井里的涼風,從地獄直直地沖到眉心。
她把全家福塞進了碎紙機,照片化作紙條散落的一瞬,她看到三人割裂的五官,全無相像之處。
就那么一瞬,她想起了兒時聽過的流言,忽然,全都懂了。
“開飯啦!”
隋喜推開門,客廳里漆黑一片,姑姑端著25根蠟燭的生日蛋糕從廚房走出來,為她唱著生日歌。
燭光映著姑姑那張,與她眉眼相似的臉龐。
許愿,吹蠟燭,開燈,切蛋糕,吃帶魚。
“好吃嗎?”姑姑問。
“不好吃,腥。”
“你呀你……”
25歲的第一天,隋喜遣散了郁結在心中的全部委屈,也不想去計較那個25年前的故事。
她終于明白了,她其實從未失去過什么,也不缺少什么,相反,她得到的太多,被保護得太好,有太多退路,才能這樣孤絕而任性地生活。連“愛情”,也非要對方時時刻刻呈給她最理想的樣子,否則輕易就能說分手。
她只是過分敏感,可能她心底早早就察覺到了,父母于她,是血緣之外的恩情,所以她誠惶誠恐;姑姑于她,有天然的羈絆,所以她肆無忌憚;Alex于她,可能并非愛情,所以,她自欺欺人。
她卻不愿去懂,因為,比起主動爭取,坐在原地自怨自艾要容易得多。
但25歲的隋喜已經被一場儀式感勝過實質的“愛情”拖出了安全地帶,她回不去了,除了成長,別無他法。
9
隋喜又帶著小喜回到了鐮倉,佐藤老師從前的工作室已經搬進了一位新出道的漫畫家,在小林先生的推介下,隋喜擔任了這位漫畫家的助手,并開始為新人獎籌備自己的作品。
有沒有才華,總要努力一次,讓別人來評判。
“之前嚷著要一個家,現在家都裝修好了,你又跑出去瞎折騰。”姑姑打電話數落她。
“那不過是間房子,我早就有家了。”
隋喜聽到了電話那一邊,姑姑的哽咽聲。
周末,小林先生來收稿,坐在后院的門廊上,又從包里拎出一袋花林糖。
“我不喜歡吃花林糖。”隋喜終于把這句話說出了口。
小林先生大笑:“隋小姐,有大人的樣子了!”
隋喜問小林先生,后來有沒有找到合適的人續畫《綠島》,小林先生搖了搖頭:
“隋小姐,你知道嗎,你當年和佐藤老師真的很像,我想,這應該就是她選中你的原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就是她生命的延續,以不可預知的形式,演繹著新的篇章。”
所以,《綠島》其實永遠不會完結,每一個人都在用他的生命續畫著《綠島》。而生命是不會有所謂的圓滿結局的,同一種人也會活出不同的軌跡,總有人遺憾,總有人要學會接受遺憾。
“小林先生,你有沒有想過,老師為什么要用助手的名字給貓咪命名呢?”
“大概是希望,某一天,當她親昵地喊著貓咪的名字時,你們中有某個人也能應一聲,坐過去,與她熟絡地聊聊天吧。”
隋喜想起了美麗而無香的紫陽花,不知道,佐藤老師這背對人群的一生中,是否等到過那位“某人”。
但隋喜知道,她之后的人生中,都不會再一動不動地等待任何人了。
她可能已經錯過了那個最契合她的“某人”,但這是她的島,不同的季節開不同的花,邊走邊望,總有風景如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