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家都有些害怕永晝,因為她從來不講情誼,錙銖必較。
男生打翻她的文具盒,抵死不肯認錯,嘴硬道:“我不是故意的!”
蔡明友有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總是含著一抹笑意。他等老師走了以后,笑嘻嘻地對永晝說:“其實我是故意的。”
永晝反問:“哦,為什么?”
蔡明友沒想到永晝會這么問,他愣了愣,支吾道:“因為我想欺負你!”
“你為什么想欺負我,而不是她、她或者她?”永晝隨意點了點前后左右的其他同學。
是啊,為什么不是別人而偏偏只是韓永晝呢?明友陷入苦思。下課鈴響起時他靈光一閃,得意揚揚道:“因為你看起來特別好欺負!”
永晝沒說什么。第二節課起立,蔡明友剛要坐下,永晝突然一腳踢開他的椅子。蔡明友猝不及防,“撲通”一聲坐在地上。全班同學哄堂大笑,蔡明友摔得七葷八素的,呆呆地抬頭看著永晝,眼眶竟然紅了。
永晝俯身,幫他把椅子扶起來。蹲下來時,她盯著他的眼睛,緩緩地說:“嗯?好欺負?”
明友一天都不敢大聲說話。
回家后,永晝跟母親說起今天發生在學校里的事。韓老師送到嘴邊的筷子停了一下:“男的啊。”
永晝以為韓老師擔心她與男生爭斗會吃虧,忙說:“我不怕他。”
韓老師垂下眼瞼:“不是怕不怕的問題。”
那是什么問題呢?韓老師教化學,生活中也處處講究質量守恒,事事都要像化學方程式,不平的要配平,人敬一尺,她還一尺,不會是一寸也不會是一丈。蔡明友打掉永晝的文具盒,永晝踢翻他的椅子,十分公平,哪里不好了?
不好在于感情很難講究公平,尤其是愛情。韓永晝姓韓,韓老師也姓韓,永晝沒有爸爸,韓老師沒有丈夫——也不能說是沒有。永晝記憶里是有那么一個男人,大聲責問:“一定要算得那么清楚嗎?”
韓老師反問:“算清楚不好嗎?”
早餐是你洗的碗,洗了兩個,于是晚餐我便投桃報李也洗兩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清清楚楚,公平公正,誰也不虧欠誰。永晝一開始還不明白,韓老師拿出一條皮筋,讓她拉住一端,自己拉住另一端,對永晝說:“你拉緊了。”
永晝依言拉住,卯足了勁,拉得那皮筋繃得緊緊的。這時韓老師忽然放手,“啪”,永晝痛得差點掉下淚來。她不解,淚花滾滾地望著韓老師。
韓老師說:“你明白了嗎,人與人就好像這條皮筋,大家出力相當才能守住平衡。否則其中一人太努力,另一個卻不上心,他的手一松,你就會像剛才這樣受傷。”接著又問,“痛嗎?”
“痛。”
“痛就好,痛你就會記住。”韓老師像所有語重心長的長輩那樣對永晝說。
道理是好道理,就是人往往總記不住好道理。永晝仰慕一位學姐,學姐是校廣播站的主播,嗓音溫婉而不失鏗鏘力量。人也是如此,不卑不亢。永晝艷羨,暗暗以學姐為榜樣。學姐畢業后返校做演講,她踟躕著要送她什么,猶豫不決,最后埋頭作畫。買來白色扇面,工筆畫荷花。韓老師路過,問她:“這是做什么?”
永晝解答。韓老師蹙眉:“那位學姐認識你?”
永晝頹然。她去廣播站面試,緊張到聲音顫抖,念完試讀稿,學姐連頭都不曾抬過。
“既然她什么都沒為你做過,你又為什么要對她這么好?”韓老師問她。
永晝很生氣:“交朋友又不是做買賣,這樣斤斤計較,哪里交得到朋友?”
韓老師愣了一下,氣極反笑,點頭說:“好好好,你去吧。”
學姐演講結束后,永晝擠進人群,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扇子塞給學姐,還沒開口就被“學姐你們學校什么專業好”的聲浪蓋了下去。永晝“哎呀”一聲,眼看著那扇子從學姐手邊滑落,人擠著人,也不知是誰一腳踩了上去——而那扇子,永晝畫了足足一周。
永晝垂頭喪氣地回家,韓老師看見了,猜到幾分,于是揚眉吐氣,抓住機會進行教育:“后悔了吧?早跟你講過,她什么都沒有為你做過,你又為什么要為她做這么多?”
可喜歡這種事怎么抑得住?喜歡一個人,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哪還顧得上合不合算、吃不吃虧?誰會真的用天平來計量付出與收獲?
“聰明的人都會計算。”韓老師靜靜地說。
永晝呆了又呆。是的,蠢人才會迫不及待地抖落家底,一開始就把自己的心意清清楚楚亮個干凈。聰明人會守住牌底,讓對方先出,再權衡看自己該出什么牌,怎樣贏面才夠大。
你說這樣步步為營,姿態難看?那么主動倒貼、任人糟踐難道就姿態優雅了?吃虧是福,這不過是愚笨的人經常吃虧于是想出來的自我安慰的話,懂算計的人從不吃虧,吃了也只會覺得懊惱,并發誓下不為例。
永晝吃此一塹,長了心眼。
大學,睡在她上鋪的女孩日夜兼職,想給男友買一塊手表。永晝聽完皺眉,忍不住說:“我記得你們在食堂吃頓飯他都要求AA制。”
女孩忙解釋:“因為他手頭也不是很寬裕。”
“那還要求名牌手表做生日禮物?”
“我生日他也有送我禮物的。”
“是那張貼著卡通圖案的公交卡、卡內余額五毛錢的嗎?”
女孩干笑一聲,說:“你不懂,那是卡通限量版,很難得的。”
永晝從抽屜里翻出那臺天平,在左邊的托盤里放上籌碼:“這是你。”右邊托盤空空蕩蕩的,高不可攀,“那是他。”
付出越多,就把自己壓得越低,而他什么都不做,反倒高高在上,俯視著你。永晝想到那把被踩在腳底的荷花扇,脫口而出:“別傻了!”
女孩氣得發抖:“是是是,我傻,就你不傻,你最精明,最會算計!難怪你沒有朋友、沒人喜歡!”
說完摔門而去,只剩下永晝一個人,手里捏著籌碼懸在半空,內心五味雜陳。她好心提醒,反被嫌惡,她又何嘗不是那個墜在底下的托盤?
2
永晝的人緣一向不好。室友順手幫她晾了衣服,她一定回贈一次,這一點大家交口稱贊,都說永晝客氣。但說到與她做朋友,卻個個面露遲疑。永晝對滴水之恩只肯滴水相報,多一滴都不可能。天色突變,永晝去操場收被子,同學的被子就在旁邊,她視若無睹,任憑它被大雨淋濕。
無情嗎?永晝有她的道理。上一次大風刮落永晝曬在陽臺的衣服掉到樓下,那位同學一樣視若無睹跨了過去。所以永晝理直氣壯,不覺有愧。但這樣事事算計,不免讓人敬而遠之,退避三舍。
曾有男生喜歡永晝,幫她在圖書館占座。永晝道謝,坐下,說:“明天換我來?”
男生滿口答應。翌日,永晝果然也坐在老地方等他。看他來了,請他坐下,相談甚歡。就在男生以為有戲打算進一步的時候,永晝卻忽然消失了。男生找了許久,在另一棟教學樓找到她,小心翼翼地問:“我是不是做錯了什么?”
永晝忙說:“沒有呀。”
“那為什么這幾日你沒有來圖書館?”
永晝詫異:“上次、上上次都是我替你占座,我已經多幫你一次不求回報。但既然你已經不再幫我占座,我們又還有什么必要繼續來往?”
男生聽完張大嘴巴,震撼到無以復加。回去后與兄弟們說起,都呆住,繼而感慨:“沒想到她那么市儈。”
“不幫她占座就沒必要往來,呵呵,還記得那么清楚:她多幫了一次。”
“也許跟她吃飯要數米粒,多吃一顆都要吐出來還她才叫公平。”
久而久之,人人皆知韓永晝錙銖必較,叫人喜歡不起來,還有些不寒而栗。
永晝就這樣孤獨地走完大學四年,沒有交到一個知心好友,也沒有談過一場戀愛。韓老師十分滿意,在畢業典禮結束后握住她的手:“社會比大學更加復雜,你要牢記守恒定律,保護好自己,絕對不要輕易付出感情。”
永晝環視四周,同學因分離依依不舍,戀人因分別相擁而泣,只有她,找不到一個傷心的理由。
沒有付出,自然不會傷心。就好像所有人都在做游戲,只有她不肯參加,因為怕輸。不參加就不會輸,也不會像他們那樣頻頻摔倒,她活得比誰都安全,也比誰都寂寞。
永晝在法院工作。這份工作對她而言再適合不過了。這天一早,法院來了一家子,要告一位交警。為首的年輕人義憤填膺:“我人肉過了,那警察是個富二代。哼,富二代能有什么好東西?要不是他撞的,他會那么好心送我奶奶上醫院?”
永晝打開起訴狀,愣了一下。好熟悉的劍眉星目,再一看姓名,蔡明友!當年讓老師最頭疼的男生,居然當了交警?永晝繼續翻看,證據嚴重不足,但老太太一口咬定就是蔡明友撞了她。
年輕人打開微博,頗為得意:“您看,我還發起一個網絡投票,百分之九十的網友認為一定富二代撞人!我看這案子都不用審了,就是他撞的!”
永晝笑笑:“那你不如再發起一個投票,看一下判他幾年好。等出了結果你直接動手逮捕他,也別關監獄了,直接關你家好了。”
換了平常永晝絕不會講這么出格的話,那年輕人臉上有些掛不住,“呸”了一聲:“官商結合!”
永晝沒有理他,接下案子。經過法官辦公室時,敲門:“明早我請個假。”
早高峰,永晝要了一碗花生湯,就著芋包邊吃邊看站在十字路口的蔡明友。他先是騎著白色摩托一路風馳電掣地過來,停車、掏相機、拍照、貼罰單,一系列動作如行云流水。然后摘下頭盔,對著那輛違章小車的后視鏡照了起來。他的心情似乎不錯,還對著鏡子露了下大白牙,比了個手勢。剛自戀完,忽然正色,舉著手指著斑馬線處呵斥一聲:“闖紅燈啊!”
幾個小學生嚇了一跳,乖乖止步。
小學生們過了馬路,被按住脖子訓了幾句,一路小跑地溜了。他又對著他們的背影大吼:“跑什么!好好走路!”
教育完小學生,他站到十字路口指揮交通。車水馬龍的路口,車流在他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行進著。永晝吃完早餐,揚手叫了的士,上車時隨口說:“這里倒是不堵車。”
司機努嘴:“因為有阿Sir在嘛。”
車子駛過蔡明友的身旁,永晝透過車窗看了看他。還是小時候那虎頭虎腦的樣子,只是不再嬉皮笑臉。他板著臉,眼神堅毅,豆大的汗珠浸濕了警服。
老太太狀告蔡明友的案子很快便了結了。把當天的視頻調出來一看,老太太是被一輛小車撞倒的,而車子逃逸了。蔡明友路過,送老太太去醫院,卻被反咬一口。肇事車輛也已經被找到,肇事者供認不諱。但那年輕人依然不服,在庭上大喊:“他要是一點錯都沒有,為什么要送我奶奶去醫院?哪有人無緣無故這么好心?”
所有人都覺得他荒謬,只有永晝愣住了。是啊,如若韓老師在場,只怕也要這么問。永晝又何嘗不是如此?她堅信人性涼薄,所以才用天平衡量人與人之間的點點滴滴。在她看來,蔡明友所為簡直匪夷所思,他為什么要對一個陌生人那么好?
退庭后,她情不自禁地追出法院。
“為什么不告他們?”她在蔡明友身后大聲問道。
他停下腳步,回頭,笑起來:“不用了。”
“他們誣告你,還在網上詆毀你。”
“我知道。”
“他們的行為對你的名譽、工作、生活造成嚴重傷害,你完全可以……”永晝有些激動。他打斷她:“謝謝你啊,韓永晝。”
永晝愣住,她一時情急追了出來,都忘了自我介紹,可他居然認出了她。
他笑著指了指她的胸牌:“這份工作倒是很適合你,你從小就這樣,特別鐵面無私。我弄壞你的文具盒,你就踢了我的椅子。”
永晝忍不住糾正他:“那叫睚眥必報、小雞肚腸,不叫鐵面無私。”
他哈哈大笑:“隨便啦。”
“真的不告那家人?”
“不啦,小事。冤冤相報,何必呢?”他甩了甩膀子,忽然說,“那家芋包不好吃,下次我帶你去吃正宗的。”
“什、什么芋包?”永晝大吃一驚。
蔡明友笑而不語,揮了揮手,跨上摩托車離去。
3
翌日,永晝才進門就被門衛大爺叫住,笑瞇瞇地遞給她一個袋子,說:“是個交警,長得可精神了。”
永晝破天荒失態,一把奪過袋子飛也似的逃了。躲進辦公室,打開一看,是一份花生湯與芋包。永晝捂住胸口對自己說,不要慌,是他感謝她為了上次案件兩肋插刀,這算是謝禮,他們倆扯平了。但她忍不住拿出那臺天平,厚厚的卷宗竟不如一個包子重?
真是見鬼了!于是永晝又安慰自己,一份早餐禮太輕,自己幫他洗脫罪名,這么大的恩情哪里是一份早餐還得清的呢?怎么說也得有一個月的分量吧?想到這里,永晝稍稍心安。但這點心安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全部土崩瓦解。
“大爺,今天——”
“有事?”門衛大爺探出頭。
“哦,沒事。”永晝連忙搖頭走開。
一周過去了,蔡明友沒有再出現過,早餐也只送了一次。永晝盯著手機上的號碼許久,一條短信寫了又刪,刪了又寫。她該怎么開口呢?
“蔡同學,最近好嗎,謝謝你的早餐。”不不不,不能這樣。她不會忘記韓老師的遭遇。當初她便是這樣,被他每天送的早餐所打動。同是化學系高才生的韓老師把出國機會讓給了丈夫,委屈自己做一個普通教師。可他卻功成名就后一度變了心。永晝親眼目睹母親那時撕心裂肺的痛苦,直到有一天她去了一家文具店,帶了一臺天平回來。她將永晝叫到身旁,說:“來,媽媽教你怎么用這臺天平。有了它,你就不會盲目付出,傻傻受騙。你要學會稱量、學會看刻度,學會判斷一個人值不值得你去愛。”
盡管永晝的父親后來回了頭,可他卻無法忍受韓老師與那臺天平。他走了,走之前他惡狠狠地說:“瘋子!”
韓老師面無表情地擺弄天平。永晝心驚膽戰:“媽媽,我們把它給退了吧,我怕它。”
“退不了。那家店的東西一經售出,概不退換。而且媽媽為了得到它,可是用了很重要的東西跟他們交換呢。”
“是什么?”
韓老師沒有回答。她只是說:“永晝,只要學會計算,就不會再受傷。”
天平會時時提醒她們付出太多:你不該那么重視一個人,你不該對一個人那么好,你不該太想他,你你你……天平教她們全心全意地愛自己,天平警告她們提防每一個妄圖占便宜的人。她們現在百毒不侵,自私自利,她們無比安全,誰都傷害不了她們。
可永晝是如此不開心。
她上一次感到開心的時候是躲在路旁邊吃早餐邊偷偷看他。一開始只是為了觀察蔡明友是否是肇事者,后來賣早餐的老板打趣道:“偷看帥哥哦?”
永晝噗地噴出花生湯:“喀喀!”
“哈哈,臉都紅了。”
永晝驚而撫臉,真的燙手。她忙掏出鏡子,面紅耳赤。就像當年男生們追著他們倆起哄:“哦哦哦,蔡明友喜歡韓永晝!”
她別過頭看了他一眼,他的臉漲得通紅,兇巴巴地賭咒:“才沒有呢!我最討厭你了!我等下就欺負你!”
當年的永晝心里微微顫了顫,覺得有些好笑又有點開心。而十多年后的永晝坐在辦公室里,心亂如麻,握著手機的手心都出汗了。那臺天平橫在她的面前,好像面無表情的審判長,用暗藏輕蔑的語氣提醒她不要輕賤自己。永晝一陣心煩,忽地拿起天平丟進柜子里,眼不見為凈。奇怪的是不見了天平,她的心反而平靜了,就好像力量一下回到了身體里。
她翻出交警大隊的電話,撥過去:“喂,這里是區法院,對,找一下蔡明友。哦,沒什么事,什么!他受傷了!”永晝猛地跳起來。
永晝趕到醫院時,病房門口正走出來一群人。一個圓臉女孩跺腳:“哎呀,你們拉著我干嗎,我還沒好好謝謝他呢!”
幾位年長的都笑道:“你都謝了一早上了還沒謝夠啊?”
那女孩一點也不羞赧,反而正色:“那當然,要不是蔡警官,我可就被那幾個歹徒劫財劫色啦!”
“好啦,都謝過了,錦旗也送了,難不成你還要以身相許?”
“許就許!”那女孩朗聲笑道。
永晝低頭讓道,抬頭時與那女孩四目相對。那女孩“咦”了一聲,走時還回頭看了永晝一眼。
永晝心下猜測這大概就是新聞里說的被蔡明友救下的女孩吧。不知為何,永晝有些不喜歡那個女孩。她說不出理由,只是覺得她怎么可以那么膽大,說那樣的話。
永晝走進病房時,蔡明友嚇了一大跳,半晌才反應過來:“你、你怎么來了?”
永晝一早就編好謊言:“看新聞說有一個交警晚上下班經過公園以一敵三救了個女孩,心想這么愛管閑事的該不會是你吧。所以過來醫院看看,沒想到還真是你,哈哈,真巧啊。”
說完她自己都忍不住滴汗。果然,蔡明友憋了一會兒,“撲哧”一聲哈哈大笑,笑得太過用力牽扯到傷口又“哎喲哎喲”地叫喚起來。
永晝又羞又氣又急,手足無措:“你!哎!哪里疼!我去叫醫生?”
“不用,不用。”他擺了擺手,笑得快喘不過氣來,“我說韓永晝,你就承認你是幾天沒見到我所以打電話到我單位找我會死嗎?還什么看新聞。哎,那個芋包好吃吧?”
“哈?什么包,哦對芋包,挺好吃的。”永晝的謊言被戳穿,一時之間連手要放在哪里都不知道了。一貫冷靜淡漠的永晝突然心如鹿撞,連直視他都不敢。
“等我傷好了我再給你買哈。”蔡明友似乎很高興看到她,興致勃勃地說。
“不用了吧。”永晝小聲說著,忽然想起什么,“那天我在附近,你看到我了?你認出我了?”
時隔多年,永晝還是看到卷宗里的名字才想起他。可他居然在茫茫人海里一眼就認出了她。
他笑道:“我視力5.1,天天抓違章,認個人有什么難的?要不是正在執勤,當時就該跟你打招呼的。后來上庭又看到你,一聯想,難道你那天不是碰巧路過,而是為了我的案子去查我的?”
永晝又一次被拆穿心事,臉都紅了。
蔡明友大笑:“你一定覺得我以前那么皮,現在做壞事也是理所當然吧。”
永晝說:“不是的。”
“嗯?”
“我相信你沒有撞人。”
她翻開卷宗看到那雙好像帶著笑意的眼睛時,她就莫名篤定,選擇相信他。因為那樣的眼神她曾經見過。有一次她忘了帶練習冊,老師偏偏要檢查。快走到她這里時,蔡明友突然把自己的練習冊扔到她的桌上,自己跳起來說:“我沒帶!”
他被叫去罰站時眼睛彎彎的,好像在笑。
事后永晝找他:“說吧,要我怎么謝你?”?
沒想到蔡明友勃然大怒:“討厭!”?
永晝當時十分不解,因為她以為所有人都跟她一樣,不會做無謂的付出。倘若付出,就必定追求回報。
而今輪到蔡明友有幾分訝異:“你相信我?我記得以前你很討厭我的。”
“那是因為你一直找我的麻煩啊。”
“我哪有,我那是……”蔡明友有些著急地辯解,說到一半又忽然欲言又止,摸了摸鼻子,“我,我可以繼續給你買早餐嗎?”
4
蔡明友說到做到,果然每天永晝都會收到一份早餐。花樣百變,天天都不一樣。有時還多一個蘋果,甚至是一朵丑萌丑萌的花。
全法院都知道有人在追永晝,只是不知道是誰。連永晝都不知道蔡明友使了什么法子,他明明受傷不便,可他是怎么做到每天人影不現、早餐送到的?永晝發微信問他,他也只是回一個笑臉,然后小心翼翼地說醫生讓他再多做一個CT。
“嚴重嗎?”永晝問。
他隔了很久才回復:“可能不是很樂觀。”
永晝看過案卷,腿部中刀傷在要害,最壞的情況是以后他都再不能自如奔跑。永晝正想回點什么,就傳來敲門聲。她抬頭,猛地怔住:“媽?你怎么來了?”
韓老師退休后一直獨居,鮮少來看永晝。而此刻她面帶微笑,手里挽著一個包緩緩走進來:“很久沒來看你,聽說你最近過得很好,所以來看看。”
永晝微微蹙眉。法院里有同事是韓老師的學生,想必是他們多嘴,把有人追求她的事傳到了韓老師耳朵里。
韓老師四下看看,忽然轉頭問她:“永晝,我給你的天平呢?”
天平,那臺錙銖必較的天平,永晝把它丟進柜子里好久了,幾乎都快忘了。
“哦,桌子太亂,放著占地方,所以收起來了。”
“是收起來了,還是覺得沒用,又或者是,你自認為已經足夠強大,根本不再需要它?”她盯著永晝,目光灼灼,“那男人是誰?你跟他怎么認識的?他跟你說了不少花言巧語吧?你驗證過嗎?你稱過他的心嗎?你就這么相信他?相信他不會騙你?”
天平天平,什么都靠天平!什么都斤斤計較,就連母女之間也要如此。昨天她為永晝支付學費,明天就要求永晝連本帶利償還。她曾花多少時間陪伴永晝,一分一秒都要記錄在案,來日要永晝還她,一秒都不得差。不是說母愛無私嗎?韓老師冷笑說,只有傻瓜才會無私。
可蔡明友就是那樣一個傻瓜啊。被人誣告他也不過笑笑了事,路見不平他直接就沖了出去,絲毫沒有考慮“值不值”這種問題。他絕不會用天平這樣的東西,在看見少女受辱時先權衡一番再決定幫不幫,他不會那樣,那個傻瓜奮不顧身,他的心里根本就沒有自己。
每一次想到蔡明友,永晝都覺得自己和鎖在柜子里的那臺天平是那么自私,那么骯臟。
她不禁開口:“我再也不想用那個天平了!”
“為什么?因為一個男人每天送你一份早餐,于是你便覺得得遇真愛?”韓老師譏諷道,“嗯,想必你們已經心心相印、海誓山盟了?什么時候請我喝喜酒?他一定很愛你,親口許諾永不變心?還是人家什么都沒說過,只是送了幾次早餐,你就單方面以為這就是愛情?”
永晝呆住,這是她的親生母親,她輕蔑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字字誅心。
“媽,你……”永晝被巨大的痛楚吞噬,說不出話來。
韓老師冷漠地說:“既然你堅持自輕自賤,我也無話可說,你好自為之吧。天平不想要,那就扔了吧。”
離開前,韓老師停下腳步:“永晝,你很喜歡那個人吧?可他有像你喜歡他那樣喜歡你嗎?你還記得那條橡皮筋嗎?你還記得痛嗎?感情里輸的總是先動情、更用心的那個人,我只是不希望你輸。”
5
沒有人想輸。可愛情是否真的是一場角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永晝望著手機屏幕出神。這么久,她沒有回復,他也沒有追問。好像每次都是這樣,他并沒有表示出強烈的熱情,永晝說一句,他答一句,有來有往,無來也便無往。永晝左右為難,想多說幾句,卻又覺得他若即若離,怕自己主動了會被他看輕。那臺天平鎖在柜子里,可永晝心里的天平從不曾離去。它就橫在她的心里,時時刻刻提醒她要矜持、要小心,不要輕易付出,否則可能會輸。
而韓老師的一番話就像魔咒,重啟永晝心底的魔障。是啊,他連單獨約她都不曾,他真的是喜歡她嗎?如果是,那為什么還不開口告訴她?為什么他就不能快一點、主動一點向她告白呢?他不知道永晝等這一刻等得有多著急?難道他要等永晝先開口,要她做那個傻傻拉緊皮筋的人?
她鬼使神差地打開柜子,重新拿出那臺天平。明明是空蕩蕩的托盤,可左右兩邊一高一低,就像在感情里地位懸殊的兩個人,越用力越用心的那個人把自己壓得很低,那個付出最少的人卻高高在上,俯視著那個傻傻交出真心的人。
永晝恐懼,渾身戰栗,她像一個重染毒癮的人,瘋了一樣把所有東西都放上去稱量:這個人不能再做朋友,她沒有像永晝待她那樣待永晝好;那個也不可以,她還欠永晝一頓飯;不行,不行,所有人都不是真心實意的,所有人都藏私更愛自己。
永晝緊緊摟住天平,只有天平,只有天平無私地保護她,幫她識別叵測的居心。這個世界上沒有值得她奮不顧身的感情,沒有,連傻瓜蔡明友都不肯向前一步,大家都在算計。但永晝不會輸,她有天平。她像著魔似的笑起來,又突然掩面,淚水順著指縫汩汩涌出。
永晝是在幾個月后的法庭上再見到蔡明友的。那天是開庭審判公園歹徒傷人案件。永晝遠遠看見那個圓圓臉的女孩,她攙扶著蔡明友,神情關切,待他坐下,還替他拿好拐杖。
蔡明友的眼神在席間搜尋,看到永晝,似乎欲言又止。但永晝漠然,好像從來不曾認識他。
他有些沮喪,垂下頭。
休庭后,永晝夾著卷宗回辦公室,身后忽然傳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韓小姐。”
永晝回頭,見是那個女孩。
她停下腳步。
女孩沖到她面前,語氣不太友善:“我想問你,他做錯什么了你要這樣對他?”
“你在說什么?”
“別裝了,他給你送的早餐都是我幫他送的。你明知道他喜歡你,也收了那么久,為什么突然拒收,還把他拉黑了?”
原來那個神秘的送餐人是她。
永晝不快:“聽你這么說,你們倆關系很近?那他還來招惹我做什么?你也是夠無聊的,你對他有意思吧?有意思還幫他追別的女生?”
女孩愣了愣,不可思議:“什么?你以為他跟我在一起的同時還追你,所以你才不理他?”
這下輪到永晝愣住了。難道不是嗎?她有些無力地辯解:“否則他為什么沒有行動只是不停地送早餐、送早餐?”
那女孩失笑,看她的眼中多了一絲可憐:“那不然呢?你希望他送你游艇才足以證明真心?”
永晝啞口無言,半晌,她強撐著說:“我不是個沖動隨便的人……”
女孩打斷她:“但我是。”
永晝看著她。
她一字一頓:“他的腿受了傷,情況不好這你也知道。可當他告訴你的時候,你的反應是什么?你安慰過他?你去醫院看過他?他鼓足勇氣告訴自己喜歡的人說自己以后可能行動不便的時候,你一個字都沒有回他,還反過來怪他不夠主動。”
“你說他……喜歡的人……”永晝喃喃地重復她的話。
“他喜歡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可我真不知道你在猶豫什么,你要他怎么做才肯相信他?咬破手指寫血書承諾永遠愛你?你不覺得可笑嗎,有誰一開始就生死相許的?還不都是磕磕碰碰歷經坎坷,甚至可能走了半天發現是錯的人,又要掉頭重新來過。你什么都不肯做,連試一下都不敢,一點風險都不愿意承擔卻要求別人全心全意待你,韓小姐,你可真夠自私的啊。不過……”她笑了笑,“多虧你的自私、膽小和猜忌,我才可以和他在一起。對,我喜歡他,我不在乎他曾經那么喜歡你,我甚至可以幫他追你。我就是一個傻瓜,跟他一樣。”
永晝機械地轉過頭,她看到站在走廊盡頭的蔡明友,那永遠對她眼含笑意的蔡明友,對著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點頭是他曾愛過她,搖頭是可惜已不再是她。
6
永晝花了很大力氣才找到那家文具店。店主似乎換了人,不是她母親當年遇到的女掌柜。那個男人穿著一件白色襯衣,聽完來意后搖頭,回答也果然如韓老師所言:貨既售出,概不退換。
永晝有些失魂落魄。
那男人開口:“不過我可以替你查一下這臺天平的售價。”
“售價?”
“想要一件文具,就要用一樣東西來交換。查一下當年你母親是用什么來交換天平的,這樣你就會知道,你們失去的是什么?”
良久,那男人翻著一本賬簿模樣的本子出來,翻到其中的某一頁,挑了挑眉。
“是什么?”
“勇氣。”男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