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櫻花語
- 憐躍幽憂憂
- 紀蘊
- 9964字
- 2019-02-24 22:44:28
—1—
后來,橘梗回憶她和羿從斂在京都旅拍的那一年,印象最深的不是鴨川之畔、疏水之堤那云蒸霞蔚的櫻海,而是肅靜的京都冬夜,榻榻米,格子紙門,低矮木檐,縱深回廊。廊外皚皚白雪,屋內被爐融融,她和他圍爐夜話,黑檀木茶盤上放著一個剝開的長崎橘子,瓣瓣晶瑩——她想,所謂永恒,大抵如此。
可就在那無端端令人想到永恒的雪夜,她輾轉了千百回,終于說出口:“羿從斂,我要走了。”你看,她甚至都不敢用重一點的詞,心就已經很痛很痛了。
羿從斂沒有言語,靜默地起身,拿來一套黑底櫻紋的和服。橘梗順從地隔著紙門換好和服,三米長的銀灰色腰帶,一如既往由他幫她系上,他系的花文庫結十分古雅,旁人難以效仿。她背對著他站著,和室吊燈的白光打下來,她全身被籠罩在他高大的陰影里。
川端康成的古都、千紙鶴都拍了,最后一場,是“雪國”。橘梗踏著木屐走下回廊,庭院暖黃的石燈勾勒出一片皓白,雪花落在她的發上、肩頭,他蹲下身,不間斷地按下快門。
模特和攝影師,他們有十年合作建立起來的默契。拍攝過程中,羿從斂不喜交流,橘梗只是自由漫步在背景中,舉手投足,一顰一笑,細微的表情和眼神,全靠他捕捉。
荒木經惟說:“對焦在情感上。”
此時此刻,他捕捉到她眉間心上洶涌的情緒了嗎?橘梗忍不住想。
其實選擇離開,并非突然。那晚在雜志上看到羿從斂的訪談,談及他為何熱衷于少女題材,他回答:“不得不承認,少女的美令我著迷,櫻紅的肌膚色澤,飽滿的肌膚亮度,柔美的身體線條,在午后斑駁的暖黃色調里,唇畔的淺笑,眉間的哀愁,是無法用言語描繪的美好,我想定格的是每份世無其二的青春,所以我只拍十五歲到二十五歲的妙齡少女。”
他大概不知,這天,正是橘梗的二十六歲生日。
身為他的御用模特,兩人之間,默契得拍完了他只消一個眼神,她就能會意。雪花翩躚,她轉過頭瞇起眼,靜靜地望著他,這目光里的期待他能讀懂嗎?許久許久,她才得到他淡淡的一句“早點休息”。然后他轉身,頎長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
他沒有挽留,他沒有。從十五歲到二十五歲,她把人生最美好的年華全部供奉給了他,卻連他一句挽留也換不回。他并沒有趕她,是她自己要走。她是在賭,終于鼓起勇氣的一場豪賭,就這樣慘敗鎩羽。
雪越下越大,崩潰的橘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任憑眼淚簌簌落下。
—2—
十年,羿從斂在橘梗身上雕琢出全新的自我。誰還記得曾經的橘梗,那個酷得只能用“帥氣”來形容、叛逆恣肆、不瘋魔不成活的朋克少女?
遇見羿從斂那天,橘梗剛挑染了頭發,濃黑眼線,骷髏頭鉚釘背心,馬丁靴,在人聲鼎沸的Club里和小伙伴玩“殺人游戲”,悲催中招。懲罰內容夠狠夠刺激——去街上挑一個異性,給他一個kiss,然后扇他一巴掌。
沒錯,承受橘梗那殺氣騰騰的吻的中獎者,正是羿叢斂——不對呀,爆炸的腎上腺素本該讓他瞬間變臉的啊,眼前這個芝蘭玉樹般的男子微一蹙眉便恢復了淡定冷漠又該怎么解釋?他的反應讓橘梗呆怔三秒,才想起任務未完,孰料剛揚起手,手腕就被攥住,疼得她眉頭皺起。
惹上難纏的大BOSS了!橘梗甩了幾下沒甩開,便仰臉瞪他:“你想怎樣?”
將少女一系列動作表情盡收眼底的羿從斂,饒有興致地繼續欣賞她眉眼間情緒的變化。可她沒給他機會,她突然踮起腳咬上他的胳膊,他稍一松手,張牙舞爪的貓咪就消失了。
她是貓咪,他便是獵人。沒幾天校園門口就停了一輛超拉風的黑色路虎,吸引一眾女生的目光和YY,唯一對之不感興趣的橘梗,卻在經過時驀地被拉進車里。她驚愕地對上那雙熟悉的黑眸,試圖打開車門未果后,她欲哭無淚:“你到底想怎樣?”
羿從斂翻動著手上的一沓資料:“回答我幾個問題,你就可以走了。”
“你調查我?”
他語氣淡淡的:“平均兩個月換一個男朋友?”
橘梗知道隱瞞也沒用,干脆據實以答:“不行嗎?杜拉斯說,男人這種生物,除非你很愛他,否則都是難以忍受的。而我最是喜新厭舊。”
羿從斂是在循循善誘,橘梗不知不覺間被他打開了話匣子。
兩人又聊了幾句,他倏忽挑眉望著她:“你的朋克味道很足。”
“不行嗎?”她回答,“別這么看著我,每個人都有表演欲啊,誰能真正做到客觀地面對一個普通的自己?像尼采,自詡為太陽,卻是個徹頭徹尾的神經病;像海明威,無止境地給自己貼上‘迷惘’的標簽,其實是濫情的渣男。再比如你有條狗,取名阿黃,又覺得不夠酷炫,于是改為‘家駒’,瞬間你就高端了。”
聽到這里,羿從斂再也忍不住,“撲哧”笑起來。
那是橘梗從未邂逅的、唯一能擔得上“明艷動人”四個字的笑容。為了掩飾劇烈的心跳,她趕緊轉移注意力,問他:“不就是強吻了你嗎?你犯得著這樣報復我嗎?”
她頓了頓,“莫非,那是你的初吻?”
他黑眸一沉,肅殺的目光掃過來。她讀懂了他的表情,不由得張大嘴:“不會吧?”
又一個眼刀狠狠掃來,剮得她不敢再開口。
不得不承認,他這微帶羞慚的慍怒的表情也很帥,她又被戳到了萌點,心跳再次加速。
原來酷酷的朋克少女也有花癡的時候。平靜下來的羿從斂,若有所思地審視著她。作為炙手可熱的攝影師,早就厭倦鏡頭里那些“花瓶”的他,其實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時就被驚艷,少女的狡黠、不羈讓她有種淋漓盡致的美。所以,面對回過神的橘梗的那句“我可以走了嗎”,他只氣定神閑地點燃一支煙,遞過自己的名片,隔著煙霧問她:“你有沒有興趣,去挪威的森林?”
不不,不是披頭士的那首歌,也不是村上春樹的那本書,是真正的,挪威的森林。唐突得令人摸不著頭腦的邀約,朋克少女的回答卻直接而明快:“當然有。”
為什么會毫不猶豫?答案很簡單,羿從斂永遠也不會想到的簡單——因為她還沒出過國。
她只想去北歐玩玩,順帶當他的模特,反正吃住行他全包了,傻子才會說NO。
于是,第一次出國,第一次坐長途飛機,都和這個冷酷的工作狂一起。
是的,冷酷的工作狂——把她成功招攬到他的麾下后,他就懶得搭理她,一直忙于在電腦前或敲擊鍵盤或移動鼠標。她很無聊,只能睡覺。
迷糊中她感覺有人在幫她脫鞋,睜開眼發現是她絕對想不到的那個人。他彎腰脫去她的鞋,再換上代替拖鞋的一次性厚襪子。超過五小時的長途航班上,航空公司都建議不穿鞋,需要換上他們提供的厚襪子。
“為什么不叫醒我?”饒是再奔放,橘梗也紅了臉。
工作狂繼續敲他的電腦,頭也不抬地回答:“為了保持皮膚的最好狀態,你要抓緊時間睡覺。”
也是,冷酷的工作狂才不會溫柔地說:“想讓你多睡一會兒。”既然如此,就只能曲線救國咯。“如果我枕在你肩頭上睡,會睡得更久。所以,你不介意吧……”話音未落,她就把頭靠上他寬厚的肩,無視他略帶嫌棄而微微蹙起的眉,閉眼呼呼睡去。
她夢見了美麗的風景,而幾天后她發現,北歐的風景,比她夢里的還要美。斯德哥爾摩的冰川,赫爾辛基的森林,雷克雅未克的極光——這便是她和羿從斂第一次合作的“黑童話”系列。他要的是她眸中那少女特有的狡黠、張揚、離經叛道和不可一世。
鏡頭前,黑唇咬下毒蘋果,白裙躺在森林的陰翳深處,小紅帽下裸露雪白刺眼的雙肩——后來她被那些照片震撼,問他為什么選她來拍這個系列,他說:“因為你就是這種女孩——就算表面微笑,也在心里對這個世界喊fuck。”
終于完成拍攝,快累癱的她躺在鋪滿苔蘚的枯葉上補眠。他難得空閑下來,在她身側席地而坐。她遞過去一只耳塞:“要不要一起聽?”他接過耳機,是Green?Day的《Wake?Me?Up?When?September?Ends》。
他瞇起眼:“你也喜歡這首歌?”
北歐陽光冷冽,從白樺林斑駁的樹葉后墜落,她倏地來了談興:“因為這首歌,我才接觸搖滾樂。你知道嗎?朋克讓你感覺自己即使一無所有也可以與眾不同。十三歲的夏天,外婆突然去世,父親丟了工作,母親更年期,暗戀的男孩的拒絕,一塌糊涂的成績,日子像暗無盡頭的漆黑的隧道,那是我最絕望的夏天,只有這首歌收留了我。”
有風吹過,他沒有言語。良久,他伸手撫上她的眼皮:“睡吧。”
—3—
“黑童話”系列在網上掀起了不小的風波,也徹底改變了橘梗的人生。此后,熱愛旅行的她,不用為了搶特價機票而熬夜守在電腦前,也不用為了省錢而住青旅的男女混合上下鋪,只要跟羿從斂旅拍,商務艙、星級酒店、自助餐,他不主張奢侈,但也絕不吝嗇。只要跟著他,她遲早能完成環游世界的夢想。
“所以你當我的模特,只是為了免費旅游?”
“不行嗎?像我這樣可塑性極強的模特,可是萬里挑一的!”這句話雖然有些自戀得過了頭,但也并非全是吹噓。若沒有羿從斂這個伯樂慧眼識珠,橘梗真不知道自己有這么大的潛能。
鼓浪嶼、千島湖、九寨溝、長白山……那兩年全國巡拍,他們踏遍了國內的大好山河。當然,她并非羿從斂鏡頭下唯一的模特。她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看到他拍的其他人的寫真時,會不由得心生惆悵。她只知道,她越來越無法忍受他把鏡頭對準其他人。
“這個系列我明明可以拍得比她好!為什么不選我?”
“我沒時間和你討論這些無聊的東西。”他冷冷道,“你準備一下,下周去瀘沽湖。”
麗江的三義機場有人在兜售龍鳳鈴鐺,龍鈴鳳鈴分開時會發出不同的聲音,合在一起是第三種聲音,動聽得就像在說“我愛你”。從麗江到瀘沽湖,羿從斂開車,橘梗把銀質風鈴懸在車內后視鏡上。
盤山公路下隱約可見碧綠的金沙江,橘梗突然問:“好像從來沒有看你拍過大海。”
他大概又在構思,沒有搭理她。
正是雨季,路途顛簸兇險,常見的滑坡和塌方讓他們在路旁停了整晚。她躺在后座睡覺,他則在駕駛座熬夜修圖——挑剔、嚴苛和完美主義,處女座的個性在這個工作狂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開了這么久的車,他累極了,卻還強撐著完成工作,實在困了便點燃一支煙,疲倦的眉眼籠罩在煙霧里。不知為何,那些煙霧砸進橘梗眼中,讓她胸口一陣鈍痛。
如果說喜歡一個人就像感冒,那他足以讓她發燒。
不,不是比喻,她是真的發燒了。次日晨起,他的手輕搭在她的額頭上,“你額頭好燙。”
她頭暈腦漲,全身乏力,卻還在倔強地笑:“我沒關系,不要影響拍攝進度。”
誰想到他會頷首,“沒事就好,你現在的狀態,很適合這次的主題。”
橘梗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發燒讓她面頰泛紅、目光迷離、身體微微顫抖,而她要演繹的正是齊腰襦裙的病弱的古風少女。
難怪有模特評價他“冷酷無情,永遠只關心他的作品,不管模特死活”。
燒得渾渾噩噩的橘梗就這么被羿從斂載著環湖拍攝。沙灘、海灣、全島、半島、海堤連島,那么多的景點,橘梗是怎么撐過來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望著他因為熬夜而生的黑眼圈,橘梗咬咬牙告訴自己必須堅持下去。“沒事,我沒事的。”她反復強調。
直到遇見一個移動醫療點,量過體溫后,醫生說:“趕緊回麗江輸液,都燒到四十度了!”
回程的路上,橘梗昏睡了七個小時,羿從斂這才知她一路都是在硬撐。向來冷血無情、工作至上的他沒來由地黑了臉,事后連他自己都感到詫異。
所幸的是,照片拍得很好,在十多張漢服照里,還有一張便衣照。
那是在里務比島。許愿牌、轉經筒、寺廟,整座島嶼像佛祖收集凡人心愿的地方。橘梗在喇嘛寺前雙手合十閉目祈禱,羿從斂沒想到朋克少女也會信佛,夕暮之光灑在她虔誠的臉上,少女光潔肌膚上的絨毛被染成金色,他的心一顫,旋即舉起相機,“咔嚓”一聲定格這畫面。
后來她問他:“你不是從來不拍穿著便衣的模特的嗎?”
他語氣淡淡:“你知道光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時光線奇佳,千載難逢。”
“僅此而已嗎?”
“僅此而已。”他說道,像對她說,又像對自己說。
—4—
和羿從斂合作的第四年,橘梗成了日系小清新攝影模特的NO.1,擁有能治愈一切的無敵笑容。鏡頭里,她穿水手服、長筒襪,打一把透明的傘,紅的唇,黑的發,深深的眼,直直地望進人心里。
為表示慶祝,橘梗去了文身店。
羿從斂看到她后肩上的文身是在一周后。穿著寬松韓版毛衣、小露香肩的橘梗,注意到他的視線后,忙把毛衣拉上來掩蓋住文身。可那蝴蝶形狀的甲骨文已勾起了羿從斂的興趣。那晚他鬼使神差地開車去了文身店。
第二天見面,他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去把文身洗掉!”
半點商量的語氣都沒有,橘梗還沒反應過來,他又提高音量:“沒聽見嗎?現在,立刻,馬上,去把文身洗掉!”
太霸道的語氣,讓橘梗抬起頭來瞪他:“我不去!誰規定模特不能文身?”
她的裝瘋賣傻換來他不屑一顧的冷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紋的是什么?”
瞬間,一股強烈的羞辱感涌上心頭,橘梗咬緊牙關不讓眼淚掉下來。
“我再說最后一遍,去洗掉,否則你就不用再來了。”
橘梗的眼淚終于在他“砰”的一聲狠狠甩上門后空蕩蕩的房間里無聲地掉落。
紋文身很疼嗎?疼。可是對橘梗來說,洗文身更疼。她目光幽幽地望著激光將色素顆粒擊碎為極微小的碎屑。在甲骨文的“羿”字完全消失的瞬間,她輕輕閉上了腫脹酸澀的眼。
雖然和羿從斂的關系變僵,但橘梗終于成了小網紅,微博未關注人私信都快被來挖墻腳的攝影師擠爆了,她只好設置一個被關注時的自動回復:“對不起,我只做羿從斂的模特。”
時尚雜志采訪她,問及緣由,她說:“因為今天的我,是羿從斂一手打造出來的。”她頓了頓,惡作劇般狡黠地笑,“而且我和他的默契是渾然天成的。”
這句話有曖昧,記者順水推舟地問:“粉絲們都想知道你們的關系,方便透露一下嗎?”
她眨巴著眼:“你猜。”
這樣引人遐想的話,當然是她蓄意的。果然,在她把那本雜志“忘”在他辦公桌上的次日,他就鐵青著臉把她叫了過去:“你知不知道,我們工作室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嚴禁內部戀愛。”
橘梗好整以暇地笑:“戀愛?我們戀愛了?”
羿從斂抿著唇,冷冷地瞪著她,半晌,一字一頓地說:“你不要得寸進尺。”
還不夠,他還不夠憤怒,他還太平靜——這不是橘梗要的,不知為何,她想看到他為她狂怒,她想看到他失控的樣子。
惹怒他的辦法很多,譬如——當羿從斂看到別的攝影師拍的橘梗的照片時,他的臉驀地沉下來。
橘梗剛進辦公室,就被他厲聲質問:“你怎么解釋?”
她故意垂下頭默不作聲。他越湊越近,音量拔高:“說啊,怎么解釋?”
持續的沉默,應該會點燃他的怒火吧?果然,羿從斂猛地俯身,將抽屜里的一沓資料甩到她面前:“還記得這份合同吧?什么是專屬模特,你好好看清楚!”
橘梗故意用親昵的語氣說:“他說過不做商業用途的。”
“他?”羿從斂眉毛挑起,扳過她的臉,逼她與自己對視,他灼熱的氣息噴到她的臉上:“不要讓我再看到這種照片,否則……”
“否則怎樣?”她挑釁,“你要和我解約?”
他冷笑:“你以為我不敢嗎?”
你不敢,如果你對我和對別人有一點點不同的話——之前工作室里有個專屬模特,因為接拍了其他攝影師的片而被解約,如果換了是她呢?
一周后,暴怒的羿從斂把手機狠狠地砸到橘梗腳下:“道歉,我可以當一切都沒發生。”
橘梗咬緊牙關不說話。她告訴自己,如果他真的趕她走,那她就徹底死心,就當生命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個人。
羿從斂冷冷地瞪著她:“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道歉。”
回應他的依然是沉默。
在亙古的沉默里,羿從斂終于轉移了視線,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明明是很輕的聲音,卻砸得橘梗耳膜生疼:“你可以走了,解約合同明天會寄去你家。”
如果說當時她還可以騙自己或許他只是一時沖動,那么第二天當她收到解約合同時,她的心才算絕望地墜入谷底。原本準備死心的她,在呆呆地坐了一下午后徹底爆發了,她想她終于還是輸了。
她失控般地開車去了他的工作室,踉踉蹌蹌跳下車才發現天空下起了滂沱大雨,轟隆隆的雷聲響徹天際。
夜已深沉,只有羿從斂的辦公室還亮著燈。
瓢潑大雨很快將橘梗全身淋得濕透,她趔趄著走到羿從斂的窗前,敲響了他的窗。
羿從斂聞聲轉過臉,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照亮那個癡癡立在暴雨中的人。傾盆大雨狠狠地砸在她的身上,可她紋絲不動,只是出神地隔著窗戶望著他。
饒是再無情,他也坐不下去了。抬腳走到窗邊,顫抖著手打開玻璃窗。
“不要趕我走。”十二月的冬雨,那么寒冷刺骨,她不知是被凍傻了還是被淋暈了,目光呆滯,聲音低沉,“求求你,不要趕我走。”
他不忍地轉移視線,神色冰冷,一字一頓地說:“已經晚了。”
“不!”淚水洶涌滾落,橘梗像是被閃電擊中似的跳了起來,發出刺耳的尖叫,“不要!羿從斂,我錯了,我知道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原諒我好不好?”
她在雨中的樣子是那么絕望。羿從斂平靜淡漠的眸子里終于起了波瀾,他居高臨下憐憫地望著她,開口道,“你知道你錯在哪里嗎?”
又一陣驚雷閃過,橘梗終于全身無力地跪倒在地。她跪在大雨中,一動不動,良久才緩緩抬了抬眼皮,聲音低沉而絕望,“我錯在,不該不自量力地,喜歡你。”
那一瞬,羿從斂的心就像被閃電劃過,他的睫毛不動聲色地顫了顫,再度轉移視線:“好。我可以留下你,條件是,”他頓了頓,全世界寒入骨髓的冷雨仿佛都落在他的聲音里,“你不可以再喜歡我。”
—5—
巴哈馬的粉色沙灘、烏克蘭的愛之隧道、毛里塔尼亞的撒哈拉之眼、新西蘭的螢火蟲洞、玻利維亞的天空之境——他們旅拍的腳印遍布全球,可她再也不敢朝他的心邁出哪怕小小的一步。直到那年,他帶她去海南玳瑁島旅拍。那座島嶼是他的故鄉。
完成拍攝后,他們并肩坐在沙灘上,他不說話,她便靜默地陪他喝酒。海上日落輝煌,她的手機倏忽響起,鈴聲是那首《Wake?Me?Up?When?September?Ends》。她沒接電話,也沒掛斷,等Green?Day慵懶而溫柔的嗓音消失后,她才輕聲說:“聽說你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
或許是氣氛太好,或許是酒太醉人,又或許是那首歌勾起了回憶,他竟幽幽地吐出積壓在心上多年的秘密:“這首歌也曾撫慰過我。你知道嗎?我曾發誓再也不要回到這里。我那個癡迷于潛水的父親,就葬身此地。為了那個熱愛大海勝過熱愛家庭的父親,我的母親拋棄了我。我親眼看著她一步步走向深海,走向她最愛的人。我哭喊得嗓子徹底嘶啞,也沒能換她一次回頭。”
難怪,他從來就沒有拍過大海。
她從來不知,在他光鮮亮麗的背后,還有這樣的悲傷過往。
海浪拍擊著沙灘,他頓了頓,斂去空洞的眼神,垂眸勾唇,笑聲空曠清冷:“他們曾說我是他們愛情的結晶,可最后他們卻為了愛情,拋棄了我。呵,愛情,多么自私無情的東西!”
后面還有一句話,他沒有說:“所以我恨愛情。”
夜深沉,海灘空寂無人,唯有星光璀璨,他蜷曲著,環抱雙腿,她剛伸出手,就被他抓住。他將臉埋入她的掌心,她感覺掌心微微潮濕。
那不是淚,那是他靈魂里恒久的孤獨。
不知過了多久,他手中的威士忌酒瓶輕輕滾落到沙灘上,他完全醉倒了,頭一歪,倒在沙灘上。那一瞬他的孤獨,是一整片璀璨星空都無法擁抱的孤獨。在那個寂寥的夜,她很想伸手擁抱他,可最終她什么也沒做,只靜靜地陪在他身邊,放肆地流淚。
他流了一滴淚,她流了整夜。
—6—
所謂的“一步之遙”,大概就是他們這樣吧。他們依然是最有默契的模特和攝影師,可咫尺之隔,卻若天涯。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轉眼已是十年,在橘梗快滿二十六歲時,她倏忽發現,自己再也找不到賴在他身邊的理由了。
他只拍十五歲到二十五歲的妙齡少女,而她已青春不再。事實上,在朋友圈被各種曬娃黨霸屏的時節,她早就被父母施壓,被逼著相過幾次親。她每次都是敷衍,所以大多都不了了之,然而也會遇上死纏爛打的。她和其中一個多見了幾次面,沒想到竟在咖啡館遇上羿從斂。
羿從斂也沒想到,他竟撞上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單膝跪地,捧著鮮花婚戒,向橘梗求婚。
“我知道我很魯莽,可我母親被診斷出乳腺癌,她希望我早點結婚,她能抱上孫子。”
多么可恥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橘梗啞然失笑。
其實拒絕的言辭都想好了,若沒有那無意間的一抬眸——和鄰座的羿從斂視線交匯后,她看到他一如既往冷漠的眼神,那冰冷的眼神刺傷了她,她咬了咬唇,垂下眸子,拒絕的話到嘴邊卻變成:“我再考慮考慮。”
是啊,朋克少女最終也會相親,也會嫁做人婦。正如60年代的美國,那些嬉皮士運動最叛逆的佼佼者,最終也會漸漸長大,挺著啤酒肚開車送孩子去法學院或是商學院。夢想是有時限的——可惜,愛一個人卻沒有時限。
她還愛著他,一直愛著他,所以當他冷漠地說“你未婚夫在門口等你”時,她只覺得可笑,語氣也是冷冷的:“他不是我未婚夫。”
羿從斂勾勾唇:“但是,很快就是了,不是嗎?”
盛夏的陽光洶涌,蟬鳴如潮,橘梗垂著頭,感覺自己快被曬融化了。
“未婚夫”對她的追求越發熱烈,他開車送她去拍攝點,等她拍完又接她回去。有一天,羿從斂突然把他車內后視鏡上掛著的龍鳳鈴鐺取了下來。橘梗驚愕地望著羿從斂把鈴鐺遞給“未婚夫”:“這是你未婚妻的,現在物歸原主。”
那個龍鳳鈴鐺在羿從斂的黑色路虎里懸掛了快十年。
十年啊,這么漫長的光陰,夠不夠,夠不夠證明,他不會愛她,十年不會愛她,二十年不會愛她,這一生都不會愛她。
于是,在二十六歲生日的那天,橘梗鼓起勇氣賭了最后一把。她對他說“羿從斂,我要走了”,可只換來他一句“早點休息”。在“未婚夫”的車上,她出神地望著后視鏡上懸著的鈴鐺,輕聲說:“我曾以為,只要有風吹過,再笨重的鈴鐺,也會發出聲響。”
就像我曾以為,只要堅持不懈地愛一個人,最終就會得到回應一樣。
他沒聽懂,問她:“你說什么?”
“沒什么。”她閉上了眼睛。
半年后的某天,她準備跟“未婚夫”說清楚,她要拒絕他。她已經到了約定的地點,可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然后她就看到了一條將她推入寒冷冰窟的短信:“畢竟我們合作了十年,不如,我免費為你旅拍一套婚紗照吧。”
她手一抖,手機轟然墜地。
他不愛她也就罷了,竟然還這樣殘忍,要親眼看著她嫁給別人。好啊,既然你想我結婚,那我就結婚吧,嫁的人若不是你,那么甲乙丙丁,又有何分別?
所以當“未婚夫”急匆匆趕到時,迎接他的話只有一句——“我們結婚吧。”
“櫻前線”,這是羿從斂給橘梗設計的婚紗照主題。每年三月末到五月初,櫻花由日本列島南端向北方依次開放,猶如鋒面雨,這便是由南向北推進的“櫻前線”。
這是橘梗和羿從斂最后的旅行。旅拍的一個多月,橘梗寫下了厚厚的一本日記。
3月19日鹿兒島:好久不見,你瘦了許多,我剛想跟你說,沒想到你先開口對我說:“你瘦了好多。”你看,分開這么久,我們依然這么有默契。
3月27日大阪:我們在居酒屋里吃章魚燒,我知道你喜歡在章魚燒上抹芥末,便拿一根山葵幫你研磨成鮮芥末,山葵的辛辣刺激得我滿臉淚水,你便拿走山葵自己磨起來,結果我們倆都淚流滿面。我突然想到陳珊妮那首歌《后來我們都哭了》。
4月3日奈良:拍櫻花下喂鹿的照片時,你單膝跪地舉起鏡頭,我有種你在向我求婚的錯覺,這真是世界上最悲哀的錯覺。
4月11日青森:其實我心里一直有個不滅的希望,我在等你,即使這件事很可笑,我也依然在等你,等你問我。弘前城的八重垂枝櫻好美,美得我好幾次出現幻聽,聽到你問我,橘梗,你能不能,不要嫁給那個男人?
4月21日函館:世界上最美的夜景,是不是失眠的理由?羿從斂,雖然白天我們才見過,雖然你的房間就在我隔壁,但我還是想說,我想你,好想好想你。但我也只敢,只能,在輾轉反側的夜里,想想你,而已了。
5月5日小樽:還記得我們一起看的巖井俊二的《情書》嗎?渡邊博子朝著雪山大喊:“你好嗎?”可藤井樹愛的不過是和她有著相似面容的女孩。她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呼喊,藤井樹不會聽到,只有無力的回聲一圈圈消失在冰冷的空氣里。這世上那么多宛轉深重的愛,都沒有得到回應。我這份也不足為奇。旅拍要結束了,羿從斂,我愛你,到此為止吧。
—7—
羿從斂是5月6日夜里離開小樽的。橘梗和準新郎則從札幌回國,婚期定在5月9日。
5月8日,北海道,石狩平原,天崩地裂,里氏八級大地震。
羿從斂記得橘梗的航班是下午兩點,她還在札幌。手里的單反“啪”地落地,陪伴他五年的相機被砸得粉碎,可他連看一眼殘骸的時間都沒有。
趕往機場的路上,他大口大口喘息著,過往的畫面如雪花翩躚——她狡黠地把頭枕在他的肩上,她發燒四十度卻笑著跟他說“沒事,我沒事”,她在喇嘛寺前虔誠地雙手合十,她哀傷地仰頭對他說“我要走了”……
他曾以為這一生他都不會遇見愛情,因為他恨愛情——直到這一刻,他才終于承認,對愛情再大的仇視和畏懼,也無法抵消那與日俱增席卷而來的感情。
整個札幌一片狼藉,他從手機里翻出她的照片,逢人就問:“見過這個女孩嗎?”他在一個個集中安置點尋找她,余震不斷,他站在搖晃的帳篷里,告訴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他要找到她,哪怕在找到她后馬上死去也可以,他要告訴她一句話,比他生命還重要的一句話。
5月12日,他終于看到一個穿黃色救援服的窈窕背影,不會錯,是她,是她。他穿過廢墟狂奔過去,她剛剛救出一個被埋的嬰兒。“水!”她轉過頭喊,然后視線落在他身上。
他彎腰拿起一瓶水,抬起頭來,嚇了一大跳。不過眨眼工夫,她已淚流滿面。
原來那一瞬的目光交匯,已然是一生一世。
《傾城之戀》里,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蘇和范柳原。羿從斂不知道,傾一座城來成全一對怨侶,究竟是殘忍,還是慈悲?他只知道,若這一次再錯過她,縱使萬古成塵、滄海成灰,縱遇浮生萬千面孔,唯有她,將與他永失交臂。
他還沒告訴她,說只拍十五歲到二十五歲的妙齡少女,那不過是氣話。她在他心里永遠是十八歲,就算她她垂垂老矣、白發蒼蒼、滿臉皺紋,他也愿意拍她,只拍她。他要和她看遍全世界的風景,他要拍下她這一生的歡喜悲哀、千姿百態。
一輩子的牽手旅行,一輩子的專屬攝影師——這不是承諾,這是他的誓言。
他一步一步朝她走去。無數的斷壁殘垣中,有一朵淺粉色的染井吉野櫻悄然綻放。都說花開無聲,可是在那一瞬,他們都聽見了。那花開的聲音,仿佛在輕聲說:“我喜歡你。”
在所有的風景里,我最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