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故里草木深
- 憐躍幽憂憂
- 紀蘊
- 8299字
- 2019-02-24 22:40:37
她的真心,是天上星,水中月,求而不能得。
【1】
半夏回到香港的時候,已是凌晨兩點。平安夜的雪下得尤其兇猛,回香港的航班整整延誤了八個小時。她推開別墅大門,覺得自己全身骨架都疼。
房子里靜悄悄的,她正準備打開玄關頂燈,大廳里的大燈忽然全都亮了。視網膜一瞬間對突然而來的強光感覺不適,她用手擋住眼睛。
然后就聽到了一把沒有溫度的聲音:“終于舍得回來了?波士頓好玩嗎?”
半夏的動作有剎那的僵滯,等手從眼睛上拿下來時又恢復了如常的神色,淡淡地說:“還行吧。有點累,我先上去休息了。”
擦身而過的時候,她的手腕忽然被攥住,那人的語氣比外面的天氣還冷:“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放心,我也一樣。可今晚是老宅每年慣例的聚會,你就算不想來也煩請跟從前那樣裝一裝!”
半夏終于抬眼看他,神色疲累:“每天演戲太累了,我想做真實的自己。”
商陸放開她,冷笑著說:“是想做真實的自己,還是想愛真實的愛人?”
他從桌上拿起一沓照片,狠狠地扔進垃圾桶:“就算有多忍不下去,也請你克制一下自己,起碼你現在還頂著商太太的名頭。如果不是我攔著,明天各大報紙的頭條一定格外精彩。”
半夏看著照片里的自己,心里發冷。原來他根本什么都知道!原來他一早就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不是波士頓!他對她,跟從前沒有任何改變,永遠只會冷眼旁觀自己的難堪,永遠只會居高臨下看她出丑!
照片里的自己,站在爺爺的墓碑前,神情哀戚,正埋首在另一個男人的肩頭哭泣。
怪不得他會如此生氣,港人心目中無堅不摧的商陸,居然會被結婚十年的妻子戴了綠帽子。這照片要是流出去,該是多大一件丑聞啊。
商陸摔門離開,這偌大的別墅,又只剩下她一個人。他永遠都那樣,有無數忙不完的事情。或許也并不是真有那么忙,只是如他所說,不想見到自己而已。她忍受夠了這種空曠寂寞到連自己呼吸的回聲都能聽到的日子,所以她喜歡到處旅行、到處飛,只有那些時候,日子才是熱鬧的。
一回到這里,她就覺得冷,這房子就像一座巨大的、金碧輝煌的牢籠,要將她永遠鎖在這里。
她蜷在沙發里,縮成小小的一團,然后沉沉地睡去。
夢里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景象,那時候,爺爺還在,裴濟陽也在,大家都很幸福。然而接下來發生了什么,卻漸漸變得模糊。
她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是商陸。他已經打了二十幾個電話。
剛接通,她就聽到商陸近乎崩潰的聲音:“是你把照片泄漏給媒體的?”
真是難得啊!永遠巋然不動的商陸也會有這樣的時刻,半夏覺得快慰:“是呀,只有本人泄露的東西才不會被你攔截得那么徹底嘛。你看我伏在裴濟陽的肩頭哭得多好看,我一直都知道我右邊臉比較上鏡。”
許久那邊都沒有任何回音。
當她幾乎以為是手機出了問題的時候,商陸終于開口:“你不要守著你爺爺的保濟堂了嗎?”
“不了。”半夏的回答毫不猶豫,“我已經忍受不了自己再待在你身邊了,那種惡心已經強到抵過保濟堂在我心中的價值。”
“價值?是了,我忘了你做任何事都是有底價的,就像從前你不論有多討厭我,也還是把自己當成一件商品來交換保濟堂的生存,你做這些事向來駕輕就熟。只不過我沒想到,連你這么多年放在心尖尖上的裴濟陽居然都忍心拿出來利用?”
“不,對他我從來就沒有利用。”半夏這次的回答比上一次還快,似乎已經放在心里演練過無數遍,“商陸,我愛他,很愛他,求你成全我吧。”
商陸直接掛斷電話。
半夏從包里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離婚協議書,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后起身把整棟別墅每個房間都打掃了一遍。剛結婚時這個別墅里還有保姆,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都被商陸辭退了。不過卻讓她找到了另一種樂趣。每次她一無聊,就干掉所有家務瑣事,干完累癱在沙發上時她會有種仿佛游戲通關的快感,無暇去想任何不愉快的事。
可這回這個方法卻似乎失去了往常的效用,她蹲坐在地毯上,看著離婚協議書上自己流暢的簽名,靜靜地發了一會兒呆。良久,細軟的羊絨地毯上滴落下幾滴水珠,而后無聲地滲進去,消失不見。
窗外的天空泛起魚肚白,清晨微涼的風輕拂著紗窗,四周靜悄悄的,她如一尊入定的佛像,身影寂寥。
【2】
十九歲的半夏,連半刻都靜不下來,總在清水鎮的巷子里到處跑。纖細的腳踝上系著一串鈴鐺,跑起來帶著清脆的響聲,叮當,叮當。
那是暑假,她在外面玩得有點瘋,等想起回家的時候,月亮已經悄悄爬上了中天。半夏在后門和裴濟陽告別,從他手中接過裝滿螢火蟲的罐子藏進背包里。她關上門從后院躡手躡腳地穿過中庭,一路靜悄悄的,往常爺爺總是站在中庭等著訓自己一頓的。她有些得意,爺爺今晚居然忘了來逮她,然后一溜小跑推開內堂的大門。
正轉身關門的時候,爺爺的聲音響起:“半夏,又出去淘氣了,一點女孩樣都沒有!”
半夏吐了吐舌頭,還是被逮住了,心里忍不住批判,爺爺真是迂腐。沈家祖上是浙地名醫,曾出過好幾位太醫院判,顯赫一時。沈家老宅是祖上遺留下來的大庭院,爺爺在這里開了醫館,名曰保濟堂。太醫院早在清朝推翻之際就沒了,爺爺卻還是守著老做派。
然后她便聽到爺爺對身旁的人說:“不好意思,商陸,小丫頭讓你見笑了。”
她這才看到堂前立著一位少年,后來她才知道,這人走了很多門路托了爺爺的故交來拜師。明明才二十出頭的模樣,卻不像裴濟陽那般,絲毫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朝氣明亮,倒顯得一派老氣橫秋。
商陸淡淡地看了半夏一眼:“這樣子光著腳跑來跑去,夏日里容易中了暑氣。”
經這一句提醒,爺爺的目光定在她光溜溜的雙腳上。半夏忙不迭想將雙腳藏進長裙里卻已來不及,果然又被一頓批評沒有大家閨秀該有的樣子。
是夜,半夏在書房被爺爺罰抄“十八反十九畏”三十遍。半夏在心里扎了無數遍小人:綿里藏針的家伙,真是白瞎了一張好臉蛋!叫商陸是吧?這梁子算是結下了!
書房內燈火灼灼,半夏偷偷拿出盛著螢火蟲的玻璃罐子,閃著幽幽的熒光,好看得很。對著螢火蟲玩了半天,她終于嘟著嘴,憤恨地在宣紙上謄寫小時候被罰抄過無數遍的口訣: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蔞貝蘞及攻烏,藻戟遂芫具戰草,諸參辛芍叛藜蘆。
沈家一門書香,爺爺從小致力于將她培養成大家閨秀,雖然她旁的練不好,不過這一手蠅頭小楷,倒是不辱門楣。她想起小時候爺爺請師傅教自己練字,總愛晃著腦袋念叨:蠅頭小楷寫烏絲,字字鐘王盡可師。
那是很久遠的回憶了,半夏忍不住把那兩句詩念了出來,然后便聽到書房窗臺前一聲輕笑。她抬頭,好呀,冤家路窄,自動送上門了。
她眨了眨眼:“商陸是吧?我知道,這是治腳氣的一味藥。你笑什么?”她抬眼看他,想知道他怎么下臺。
他卻似乎毫不在意她的揶揄:“沈小姐倒是好記性,只是聽你爺爺說,你抄了那么多遍十八反,給病人配藥時居然還是會忘了半夏和浙貝母相禁忌。”
沒想到爺爺連這么糗的事都泄露給這個討厭的人聽,半夏半天找不到回擊之詞,氣鼓鼓地問:“那你笑什么!”
商陸指指書桌前放著的玻璃罐:“螢火蟲這么放著,第二天一定會死的。”
半夏立時冷了臉,這世上怎么會有這種人,句句招人討厭!
“沈小姐不信?那就等明天起床看看吧。”他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半夏氣得跳腳,自以為是的烏鴉嘴!
想是那么想,但一晚上她總也睡不踏實。終于等到外面天光大亮,半夏起床的時候還想著,她一定要把活得好好的螢火蟲捧到那個人面前,打碎他的自以為是!卻發現玻璃罐里的小東西們早已奄奄一息,僵硬著軀殼靜靜地躺在瓶底。
半夏捧著玻璃罐哭得自責又懊惱,一邊哭一邊罵:“商陸你渾蛋!”淚珠子滾落在透明玻璃蓋上。
直到很多年以后,半夏才醒悟,那時候來源于對商陸的討厭,自此而始。十幾歲的小姑娘如何能獨自承受背負生命的沉重,這時候的半夏必須拉個人來同他一同承擔。只是,那時的她尚不明白,只以為自己對他的厭惡,僅是源于對他自以為是傲慢的厭惡。
【3】
商陸來了半個多月,一直跟爺爺學中藥炮制。中醫神秘,在于中藥炮制秘技。中藥加工炮制,一是減毒性,二是增加療效,三是改變歸經。
老先生說起現在的中醫藥企業,一片痛心疾首:“以前用當歸,都要分清部位,當歸頭止血,當歸身補血,當歸尾破血,不能亂用。現在的當歸都長得很大,一整根下去也沒什么關系,當然更別提療效了。”
商陸沉默半晌開口:“家父經營制藥企業,對這點我也有所耳聞。現在國外漢方藥大熱,全是我們自己的東西,倒被別人給弄去了。我們既然不能忍受任由滅亡,自然要想法子破除難題。”
沈老先生贊許地看著商陸,心里又想到頑皮的小孫女,不免一陣唏噓:“可惜半夏貪玩,根本無心此學。”他有時候真擔心自己故去之后這些祖宗傳下來的寶貝都會消亡了。可一想到半夏從小沒了父母,就狠不下心來。
而老祖父的苦心,半夏半點也不曾體會到。她爺爺在對小徒弟傾囊相授的時候,她正潛在清河里摘河菱。
清河鎮十里河塘,碧綠的藤蔓蜿蜒無邊。裴濟陽站在岸邊,覺得半夏像一尾靈活的魚,一下子又隱入水底不見了。
月上中天,他有些急了,趴在岸邊沖著河塘喊:“快回去吧,被你爺爺發現又要受罰啦!”
等了很久卻沒有回音。
河塘水面靜悄悄的,映著天空一輪毛月亮,像是水塘里落了一個大銀盤。半夏在遠處的水底悄悄潛過來,然后忽地從他眼前的水面鉆出來,大笑著看他驚訝的表情,絞碎了一池的銀光。
水珠從半夏白瓷般的臉龐滑落,裴濟陽忽然有點呆。他想,半夏不是一尾靈活的魚,而是一尾靈活的美人魚。
等他回過神想說些什么的時候,半夏已經提著裝滿菱角的小背簍走遠了,只有一池細碎的銀光在提醒他,剛剛的一切都不是夢。
半夏踏著月暈的微光,像只偷食的小松鼠一樣悄悄打開保濟堂的大門,一溜煙小跑準備回房間。卻不想冤家路窄,碰上了剛出房門的商陸。
月光下,她渾身濕透,一張臉小小的,充滿敵意:“你要是敢告訴爺爺,我揍你!”她揚了揚拳頭,便往內屋走,一不小心踢到了晾曬在中庭的一溜中藥罐子,乒乒乓乓一陣亂響。
半夏像被踩到了尾巴的小貓,條件反射地向商陸撲過去,抓著他的襯衣前襟一把將他推進房間,動作一氣呵成。
“是誰啊?”果然,不一會兒就聽到爺爺要起身的簌簌聲。
商陸背靠門板,胸前壓著半夏大半個頭顱,她神情緊繃,專注地聽著外面的動靜。她整個人濕透了,夏夜的衣裳又單薄,商陸只覺得胸前被她接觸的那一大片肌膚滾燙黏膩。他有些不耐地想推開她,她卻使出更大的勁兒把他往門板上壓。后背“哐”一下撞到門板上,生疼。可他卻只覺得她怎么這樣瘦,骨頭硌得他的胸前比后背撞在門上還要痛。
耳聽得爺爺就要出來,貼在他胸前的半夏像只小貓一樣乖順,把平時對他的尖銳爪子都收了起來。他想,她果然還是害怕的樣子比較順眼。
忽然間,他鬼使神差地開口幫她解圍:“爺爺,沒事,是我起夜不小心踢到藥罐了。”
爺爺回了句“小心點”,屋子里便又恢復了寂靜。
半夏渾身緊繃的弦都松了下來,這才發現自己整個人都貼在他身上。那以瞬間心如鹿撞,這感覺太陌生,在裴濟陽身上從來不會有。她被自己嚇到了,立刻跳開八尺遠,弓背奓毛,又恢復了一副斗貓的樣子。
“別以為你假惺惺幫我一回我就會領你的情!”
他無所謂地攤手:“本來就做好準備當東郭先生了,沈大小姐真不必介懷。”
“商陸,你才是狼!你全家都是狼!”半夏指著商陸,半天也想不出回擊的罵詞,氣急敗壞,“你給我滾出去!”
商陸冷靜地開口:“不好意思,這是我的房間。”
半夏又氣又羞愧,滿臉通紅,瓷白的肌膚暈出胭脂的底色,像商陸小時候看過的博物館里陳列著的上好宋瓷。她清亮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推門跑了出去。
月光從敞開的大門里泄進來,似一地水銀,門邊的那塊地磚上隱約還殘留著一星點月牙形的水漬。商陸看著那點水漬愣得出了神,半天才反應過來,剛才那個渾身濕透的人就站在這個位置,準又是沒穿鞋到處亂跑了。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他在門外枝丫掩映的月影里發了好一會兒呆。然后重新回了房間,沉默地扯了一塊毛巾出來,在那塊沾上水漬的地磚上一抹而過。地磚光潔如新,仿佛誰都不曾來過。
【4】
夏天過去大半的時候,保濟堂里每天都會來好多吃壞肚子的病人。店里人手嚴重不足,爺爺開始嚴禁半夏出門了。
保濟堂的煎藥室設在沈家老宅的后院,這幾天半夏天天在這里面忙活。一排藥罐在爐上煎著,傍晚里暑氣還未退,半夏坐在小板凳上執著小扇子扇幾下藥爐再扇幾下自己,百無聊賴。
商陸就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向晚的日光斜照,順著藥室的窗欞格子泄進來,暖黃色的光照在半夏的側臉上,一排羽扇似的睫毛輕掩,在白瓷般的肌膚上落下沉靜的陰影。爐上柴火嗶嗶哱哱,藥罐里水開聲咕咕嘟嘟。
這一刻很安靜,安靜得讓他有一瞬間忘了來這里要干什么。
半夏回過頭看到他在,一陣沒好氣:“你來干什么?”
心跳如雷,他居然真的忘了自己是來干什么的了。
半夏蹙眉看他:“有我看著呢,爺爺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商陸繃著一張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臉,像模像樣地在一排藥爐前查看了一圈,似乎很是差強人意地點點頭:“還不錯,還知道風熱解表藥要武火直接煮開。”
半夏仿佛受了極大的侮辱:“我沈家好歹也曾是江南名醫好不好?我會不知道柴胡葛根牛蒡子需要直接武火煮開?”
神情活脫脫是待表揚的小孩,只是鼻尖上不知從哪兒蹭了灰撲撲的鍋底灰,顯得分外狼狽。
商陸背在身后的手緊了緊,終于忍不住伸手將她鼻頭上的灰重重地抹掉,一臉的嫌惡:“丑死了。”
半夏捂著被抹得通紅的鼻子,淚腺被重力刺激應激性分泌淚液,忍無可忍地大叫:“商陸你這個大渾蛋!”
堂前正給病人把脈開藥的沈老先生搖了搖頭,心里忍不住嘆息,叫商陸去拿帖煎好的藥,這個小炮仗又炸了。只好另差了人跑后院去取,順帶著把商陸叫回堂前。
藥室里,半夏揉揉發痛的鼻頭,心里第一萬零一遍對商陸進行詛咒。
“半夏!”有人在身后喊她。
她回頭,是裴濟陽。
他背著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到他低低的嗓音:“好幾天沒見你了,我就自己從后門溜進來了。”
半夏疑惑地望著他:“找我有什么事嗎?”因為鼻子還痛著,說話的聲音里都帶著鼻音。
裴濟陽深吸一口氣,從身后拿出一把葉綠花白的木半夏,徑直塞到半夏手里:“這個季節已經沒有半夏花了,我跑了好幾個山頭才找到的。”
半夏呆呆地看著他,似乎還不能完全反應過來他說的話是什么意思。裴濟陽將呆若木雞的小姑娘擁進懷里:“半夏,我喜歡你。”
雖然她和他從小玩到大,但從來不曾如此親密過。半夏不適地掙脫開他的懷抱:“你讓我糊涂了,你喜歡我什么啊,剛才還有人說我丑……”
裴濟陽敏銳地感覺到小姑娘的失落:“誰說你丑?是他瞎!你別放在心上。”
他這話卻讓半夏如墜冰窟,自己對商陸那句“丑死了”居然如此在意,甚至蓋過了對他粗魯行為的惱怒。她又想起那個晚上,月光下她貼在他的胸前時,自己如雷的心跳聲和發熱的臉龐,這些奇怪的反應在剛剛裴濟陽抱她時竟然都不曾出現過。
她低著頭站著,神情無措:“裴濟陽,我似乎……喜歡上一個人了……”
【5】
晚上吃飯的時候,半夏心里落了事,連最愛的鱸魚都沒吃幾筷子。從小照看她長大的桂嫂忍不住心疼:“最近半夏的胃口都不好了,你看臉都瘦了,沈先生可別再給她派任務了。”
爺爺和商陸同時看過來,她有些心虛,忍不住想把頭埋進碗里。
商陸淡笑著開口:“桂嫂是太心疼了,我看著臉還是一如從前那么圓啊。你不知道現在的姑娘都是瘦成一根竹竿才美啊。”
半夏心想,這是嫌棄她太胖的意思嗎?你看她真是變得好悲哀,他隨口說的一句話,她卻忍不住要揣摩出好幾層意思來。
鱸魚鮮美,她卻再也吃不下,放下筷子就跑回屋里了。
桂嫂看著她的身影對著餐桌上另外兩個人笑道:“小姑娘長大有心事了,我看今天裴家那小子偷偷來找過她。”
爺爺的神情不辨悲喜,只淡淡地表示,小丫頭還小呢,這些事等以后再說。
商陸的飯菜吃得好飽,還不忘夸桂嫂廚藝好,惹得桂嫂開懷大笑,倒把剛才的八卦全拋到了腦后。
飯后要散步消食,卻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半夏的房前。彼時,小丫頭正對著窗臺上瓷瓶里插著的一束半夏花發呆。
“這時節要找到半夏花倒是很難得啊。”中肯的評價,不露半分情緒。
半夏想起來他說她丑,很想當成毫不在意,可開口的話卻對理智叛了變:“裴濟陽說誰說我丑是誰瞎。”
末了,她似要證明什么一樣,直直地看著他:“他說他喜歡我!”
商陸的視線自始至終都落在半夏花梨白色的花蕊上,聽她說完那番話居然很是認可地點點頭,眸底似古井無波:“那很好啊。畢竟蘿卜青菜各有所愛。”
然后他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半夏氣得隨手折了枝半夏花往他的背影扔過去,商陸,你渾蛋!
被扔的身影頓了頓,然后繼續前行。無所謂,反正她向來都是討厭自己的。
如果時間一直停留在那個夜晚,如果之后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那么即使當時的半夏有多么氣憤多么失落,總還是幸福著的。
裴濟陽是在后半夜的時候敲響的她的窗戶,曾經他們以這種方式溜出去玩過很多次。只是這次事前并沒有約好,半夏揉揉惺忪的眼,有些奇怪。
裴濟陽的臉在月影里顯得格外嚴肅,他說:“半夏,那個商陸,他不是好人!”
一年前,曾有藥商數度開高價想要買下保濟堂的招牌,都被爺爺嚴詞拒絕。商人重利,保濟堂不能毀于逐利。卻沒想到,那人會派了兒子來。
那人的兒子,就是商陸。
半夏氣得渾身發抖,盛夏的夜里,居然冷得那樣厲害,心里似乎有什么剛剛破土萌芽的東西,在這寒氣里枯萎死去。
那時候半夏想,等第二天,她就去跟爺爺揭發商陸的真面目!卻沒想到,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桂嫂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喊,沈先生在書房暈倒了!
等半夏趕到的時候,發現爺爺就躺在地上,身邊散落著的,是銀行的催款通知。她的堂叔堂伯們,竟然以商標質押的方式,將爺爺一生的心血抵押給了銀行!
“半夏,我們只是受了蠱惑!以為保濟堂招牌那么大,跟銀行貸個款賺了錢就能把錢還回去!只是沒想到會血本無歸……半夏,只要把保濟堂抵掉,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
自己那時候是怎么回答的?
不,問題永遠也解決不了。她不能讓爺爺的畢生心血毀于一旦,絕對不能。
爺爺在重癥病房里躺了一個月,終于沒能挨過那一年的白露。秋屬金,金色白,秋天在不知不覺中竟已降臨。
半夏在商家大宅前足足等了三天,終于在下起入秋第一場雨的時候見到了商陸。
“做筆交易吧。”她說,“我給你保濟堂的經營權和利潤,但你要保證它永遠姓沈。”
于是這一生,就這樣落了筆。
【6】
半夏從一場悠長的夢境中醒來,看著商家別墅陌生而又熟悉的場景,竟一時不能反應過來今夕是何夕,直到裴濟陽的電話來臨。
那端的人嘆了一口氣:“半夏,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可惜,她這一生,永遠都是在來不及。來不及在十九歲的夏天遇上那人之前愛上裴濟陽,來不及在對那人動心之前發現所有隱藏的秘密,來不及在一切發生之前守護住爺爺。而她現在唯愿,在一顆心尚未完全沉淪之前,來得及遠遠地跑開。
她想起在爺爺的墓前,她哭得幾乎脫力。她在他身邊待了整整十年,她一直在用堅硬的鎧甲武裝自己,她無數次像個兇狠的勇士一樣同自己的真心搏斗,而如今,她幾乎已經堅持不下去了。
她忽然想起很遙遠的事,那是剛結婚的第一年夏天。那天她剛推開門,便看到當時的菲傭愛麗絲在大叫:“趕快布置,先生說一會兒太太回來要給她一個驚喜的!”
那時的自己似乎受到驚嚇般從那棟房子里逃了出來。商陸有多殘忍?在經過那些事情之后,居然還奢望自己能像普通妻子一樣給予真心?曾經捧在一顆懵懂的真心讓他踐踏已是下賤,如今還要將真心奉到仇人面前任其宰割,豈不是下賤至極?
那個晚上,裴濟陽在蘭桂坊的酒吧里找到她,然后陪著她一醉方休。這個世上,果然只有他,會對她無條件地包容。
就像如今,她說要走,他便帶她離開。
半夏走的那天,是個艷陽天。
冬日里白茫茫的日頭傾灑下來,一片明媚。商陸看著遠去的飛機,心里卻在想,原來香港冬天的日頭,是這樣冷的。
想起上一次感覺這樣冷的時候,依稀是盛夏。他苦笑,或許只是記憶在說謊罷了。
為了那一日,那時的他準備了很久。半夏半夏,她的名字不單單只是來源于藥,也是因為盛夏過半時生日的緣故。
他想著,她嫁給他的第一個生日,他要好好為她籌備。他準備告訴她,銀行質押的陰謀他從來不曾參與,如果一早知曉他父親會這么做,他勢必不會同意。他去保濟堂拜師,也只是因為父親的一句話。他說,保濟堂的沈老先生,仁心仁術,你倒是可以去好好學學。他是真的熱愛中醫。
自始至終,他對她,不曾有過半分欺騙。
他像個初入情網的少年一樣,滿懷期待地想象著她的回應。可是他等了很久很久,她始終沒有回來。他開始擔心,擔心這個小姑娘在人生地不熟的香港街頭迷路。他一寸一寸地方找過去,直到在蘭桂坊的酒吧里看見那一幕——曾經送她半夏花的少年將哭得聲嘶力竭的她緊緊摟在懷里,神情里是止不住的心疼。
他在那一瞬間忽然冷靜下來。
為她做再多,她又怎么會在意?他怎么就忘了,她從來都是對他厭惡至極的啊。
那個晚上,他撕掉了親手做的彩帶,將人生中首次下廚做的蛋糕丟進垃圾桶。然后,他辭退了所有保姆和菲傭。他的孤單與絕望,從不允許任何人窺見分毫。
那年初見,她推開門從屋外跑進來,帶來一陣夏夜的涼風,精致小巧的腳踝上系著一串銀色的鈴鐺。那清脆的鈴聲就隨著那股清風,幽幽地蕩進了心底,再也揮之不去。
可是她的真心,卻是天上星,水中月,求而不能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