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只適合生長在梅望鎮上,
在他也被迫遠離俗世時發光,
照亮他那一小段的崎嶇,
然后各行各路。
江左到達梅望鎮時,阿川已經開著一輛綠色的小皮卡在車站門口等他。
夏天并不是以溫泉聞名的梅望鎮的人潮高峰期,白日當頭,行人寥寥。阿川從皮卡前窗里探出手,招呼江左。
此時的江左很落魄,公司倒閉,身無分文,無處可去,女友也跟他分了手,問遍同學朋友,沒人肯借錢給他。只有阿川說:“行,借你,但你現在的狀況什么事也成不了,不如來我這兒休息一段時間,調整好了再做打算。”
阿川是江左大學時的室友,當年畢業時阿川決定回家鄉去開花場,江左嘲笑勸說了他半個月,現在阿川的花場已頗具規模。
梅望鎮很小,阿川以比走路快不了多少的速度前行,一路招呼“九叔”、“尹婆婆”。江左沉著臉坐在旁邊,擠不出半點笑。他曾經整天把笑掛在臉上,彬彬有禮或不請自熟地同人寒暄。現在的他倦了,更何況鄉野間的老頭老太太們對他并無半點用處。
到了阿川家,阿川太太在門口迎接他們。她和阿川自小一起長大,她沒考上大學,阿川考上了,人人都說阿川十有八九不會回來,不會再理她。做媒的人依次上門,但她笑瞇瞇地種她的花花草草,笑瞇瞇地回絕他們。
江左說,換了趙敏行,早嫁人了。
趙敏行是他的前女友。他的生意完蛋,趙敏行跑得飛快,訂好的婚紗酒店統統不作數,退得干干凈凈,她拿著退到手的不菲的訂金去了香港。
阿川只是笑,不接這腔,讓他吃完飯去泡泡溫泉。
梅望鎮上除了設施齊備的大型溫泉池,也有許多家庭式的小溫泉館,收費低廉。江左隨意刷卡的日子已經過去,由不得他挑剔。他走進一間小溫泉館,因那間門口斜插著一面小旗,寫著“梅子酒”。
門口柜臺里有個留妹妹頭的姑娘抬頭對他笑,那是十八歲的阮清江,圓臉圓眼睛,整個人似一枚雪白的糯米丸。
“您好,右手邊可以換拖鞋,桌上有梅子酒。”
梅子酒是阮清江自己泡的,這手藝傳自她爺爺。
江左成了阮家溫泉館里頭一位喝梅子酒醉倒的人,人人都說阮清江的酒清淡,但抵不過飲酒的人一心求醉。
來接他的阿川不敢相信這是江左。他記得當年讀大學時的江左,每回喝醉酒就大聲唱歌講笑話,他曾在喝醉時站在食堂門口對每個過往的女生唱《十送紅軍》,但現在的江左已在一次次的推杯換盞之間學會了醉酒后沉默。醉酒后不能亂說話,不能胡亂表態,不能隨意應承,醉酒后的語言尤為金貴。
喝醉了的江左很安靜,像個影子,他坐在溫泉館淡黃的光影里,抬頭沖阮清江笑了一下又一下。那笑容有點慘淡、有點愁苦,直擊到阮清江十八歲的心里,擊得她心神搖曳。
江左已經習慣去阮家溫泉館泡澡,因為那兒有梅子酒。但阿川叮囑過阮清江,每次給江左的酒一定不能超過三杯。江左就涎著臉,笑瞇瞇地說:“阮姑娘,再多給我一杯,就一杯。”江左磨起人來很有一套,之前不少顧客就屈服在他的軟硬夾擊下,曾經出了名難搞的趙敏行也是這么被他追到手的。但阮清江認死阿川說的話,絕不肯再多給。
江左不放棄,他站在柜臺前,想招阮清江煩,讓她用酒堵住他的嘴。
江左說梅望鎮實在無聊,阮清江問他那你為什么還要待在這兒?
江左說你就一直待在這小鎮里不想出去?阮清江說你一直在外面還不是要來鎮上長住。
江左又問除了溫泉梅望鎮上還有什么地方好玩,阮清江說哪兒都好玩。
江左哭笑不得,只得長嘆一口氣,不再跟她多說。
阮清江說,你要不信,等我關了店,帶你去梅望山上,你就知道梅望鎮可不只有溫泉。
那日關了店,阮清江提一盞小小的風燈帶江左上了山。滿山黝黑的樹木,崎嶇的路,嶙峋的石,不時有飛鳥撲棱著沖上天去。
江左不屑:“這什么鬼地方,有什么好的?”
她神秘地“噓”了一聲,說:“別在山上說這山的不好,女魅會聽見的。”
這是梅望鎮的山間故事,古有女子為愛而亡,死前仍等待被迫遠走他鄉的愛人,因愛人臨行前說過終會返來,所以魂魄直至現在也不曾離去,留在山中等待愛人。
江左說,這女魅還怪霸道,連山的不好也不能說,說不定她的愛人正是因她霸道才不肯回來的。
阮清江轉過身瞪著他,說:“你這人真討厭,榆木腦袋鐵石心腸。”
江左看著阮清江,山風吹得她的頭發和裙子飛起來,她整個人在月色里白得發光。他軟下來,不再和她慪氣斗嘴,只是伸出手去拂了拂她的頭發,問:“風大,你冷不冷?”
那天他們登上了山頂,山頂不過一小塊平地,可以俯視整個梅望鎮和周圍的田野,鎮上燈光零落,田野一片暗沉,實在算不上什么美景。
但當阮清江得意地問他景色好不好時,江左說:“是我小看了梅望山,我向那山中的女魅道歉。”
后來他們又去過幾次山頂,多是在阮清江關了店后的夜晚。天上有星,近而親切,還有幾點螢火蟲。他們坐在那一小塊平地上,喝兩口梅子酒,吃幾塊桂花糕,聽山風聲和林間松濤。
有一回阮清江問他,來玩的人都開開心心的,為什么就你整天皺著一張臉。
江左說,說了你也聽不明白,要能像你只知道鎮子、溫泉、梅子酒,我就不會煩。
阮清江也不惱,笑嘻嘻地說:“但除了我也沒人愿意聽你說話,你整天苦著臉,脾氣又壞,鎮上的人見你都繞著走,川大哥要忙花場的事,也沒那么多工夫跟你說話,你只能將就著跟我說。”
江左瞟了一眼阮清江,之前被他損得滿臉羞憤的女性下屬不少,這小姑娘臉皮倒頗厚。
“不過,你的脾氣倒真的很壞,像七叔公。”阮清江說,“七叔公就是誰也瞧不上,總覺得他自己最厲害,愛數落也愛罵人,七叔婆早被他罵走了,現在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鎮子里。有時候我覺得他也挺可憐的,但更多時候覺得他真討厭。”
江左啞了聲。
再見到七叔公,江左同他打了個招呼,嚇了七叔公一大跳。
不到半天,鎮上大半人都知道阿川那個黑臉朋友頭一回主動跟人打招呼。中午阿川回家,笑著問他:“為什么恰好挑到七叔公?”
阮清江知道。江左去泡澡,她坐在柜臺后用鳳仙花汁染著指甲,對他說:“是覺得同病相憐吧?”
是的,他現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此時仍在孜孜不倦尋找他下落的人,大概唯有債主了。
三杯梅子酒片刻下了肚,今天不等他開口,阮清江自己送了個酒壺過來,小聲說:“喝多了不許告訴川大哥是我給的,得說是你自己偷的。”
江左笑起來:“你要我說是持刀劫酒都行。”
酒還剩半壺時,有客人出來結賬。客人身穿白襯衫,生得英俊,但說話卻有些下流。他看著阮清江說:“小妹妹,這么多家我選了你這家,給點優惠好不好?。”
阮清江老老實實回答:“價格已經很低了,右手邊還有梅子酒贈送。”
客人撐在柜臺上,頭和肩籠在阮清江的腦袋上方,說:“酒不算優惠,小妹妹陪我喝才算。更何況……”他指指江左,“你能陪他聊天,自然也能陪我聊了。”說著,伸出右手去拉她。
沒等他的胳膊完全伸過去,先有酒從他頭上淋下來,接著他被江左一把推到了門外。
江左怒罵道:“跟我比?一肚子壞水別臟了溫泉,滾遠點。”他雙眼通紅,叫阮清江疑心他又喝醉了。但他并沒有,和那客人扭打時拳拳有力,正中面龐。
等旁人趕來將江左拉開時,客人一張清俊的臉已青紅發腫。阮清江免了客人的單,阿川賠了他的錢,還替硬著脖子不愿道歉的江左賠了不是。江左說憑什么,要道歉也得他先向阮清江道歉。
阿川說:“你出了氣,拍拍屁股走了,阮清江和她爺爺還是得在這里開店的,到時候人家不依不撓地上門來搗亂怎么辦,你就守在這里幫他們?”
這道理江左不是想不到,但梅望鎮就像是神奇的所在,江左的精明、打算和計較在這里都被卸了去,他像回到了沖動無知的少年時代,做明知不對的事,說明知實現不了的話。
他對阿川說:“那我就帶他們走。”
阿川驚訝地看了他一眼,說:“阮清江的爺爺是不會讓你帶她走的。”
阮清江的父母當年外出打工,說外面的世界好,錢好掙東西好看,他們讓爺爺帶兩年阮清江,等阮清江大一點他們就回來接她出去上學。后來他們打過幾次電話,也匯過兩回錢,然后就再沒有音信了。阮清江的爺爺報了人口失蹤,整天懸著一顆心等警察通知他去認無名尸首。但有其他鄉鄰從外面回來,說看見了阮清江的父母,帶著一個小男孩,有說有笑,日子好像過得頗為和美。自此,爺爺總對阮清江說,外面的世界沒什么好的,人去久了,心都變硬了,不然她父母怎么也干不出扔下他們不管的事。
他不希望阮清江像鎮上其他年輕人一樣外出打工,希望阮清江就留在梅望鎮,守在溫泉館里。她也真心喜歡梅望鎮,外出回來的年輕人對她描述的花花世界對她一點吸引力也沒有,他們跟她講鎮外的馬路寬地鐵快,講晚上燈光明亮有如白晝,她總是笑笑說:“那為什么外面還有那么多人來梅望鎮玩?川大哥念完大學怎么也還是回來了?”
她平心靜氣地守著溫泉館,跟爺爺學了泡梅子酒,縫了很多面不同樣式用來豎在門口的小旗子,有時去阿川的花場幫周毓秀料理花苗。她從沒想過要走出梅望鎮,但在這個夏日的午后,她突然問江左:“山外真的好嗎?”
江左看著她的眼,一時答不上話來。
阮爺爺邀請江左來家里吃餐晚飯,感激他對自己孫女的出手相助,雖然方法拙劣,但畢竟是一腔熱血。
阮爺爺的眼睛已經全盲了,他說起初是眼前浮著黃色斑點,后來變成青綠的洞,再后來視力就越來越差,一直到完全看不見。但周圍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他都了然于心,他摸索著找到江左的手,握了握,說“謝謝”。
吃到一半酒喝光了,阮清江拿起小壺去酒屋取酒。
阮爺爺突然說:“別再來我們家泡溫泉了,鎮上多的是其他人家,隨便你去哪兒。”
畫面轉得太快,江左不由得怔住,問爺爺可是生氣下午他太沖動了。
阮爺爺搖頭,道:“別攪動了阮清江的心思,她那性子不適合離開梅望鎮。”他盲了的眼看向江左,“她也不適合跟你在一起,跟著你,她是要吃苦的。”
江左忙說自己的困難只是一時的,總有一日會好起來。阮爺爺說:“不是這個苦,她一向吃得慣粗茶淡飯,這對她來說不算什么。年輕人,是你心太大,她跟不上。”
江左想辯白,但阮清江已經走近,他只有閉嘴。
阮爺爺有一點沒看錯,他心大,躲得夠了,現在又開始向往鎮外的世界,迫不及待地要再回商場拼殺。
夏季快完時,江左決定離開梅望鎮。
他去跟阮清江告別。阮清江笑嘻嘻地拿出一大壺梅子酒,說要給他餞行。酒過三杯,阮清江的眼里滲出淚來。
“我要回上海去了。”
“嗯。”
“回去之后我先重新找個住處,接著就去跑公司的手續。”
“嗯。”
“你跟我一起去吧。”
阮清江抬起頭,她在這一刻理解了山中女魅,有些人的話是會讓她情不自禁地想應承,想允諾,哪怕明知艱難。
爺爺那一關自然過不了,即使爺爺不反對,阮清江想到要留眼盲的他獨自生活,心中也不忍。
她心中百般煎熬,爺爺在一旁給栽種用來驅蚊的香葉天竺葵換盆澆水,說:“別急,等等看他后天走不走。”
那天,江左當然走了,他一早就買好了火車票,連帶后續安排都已經計劃好了,一旦更改就是連鎖反應。阮爺爺聽到孫女在房間里輾轉反側,在心里嘆了一口氣。他本想看看江左會不會為了阮清江改變原有的計劃,如自己預料中的一樣,他沒有。那小子心高念頭野,給不了阮清江什么結果。
回到上海的江左忙得好似陀螺。他抽空給阮清江打過幾次電話,她說天氣漸冷,梅望鎮的游客多了起來,沒有他待在那兒時那么清靜。
江左記得很清楚,她沒有說她會來上海。
所以三天后他接到阮清江的電話,說她在上海站,江左驚得差點丟了手機。他推了一場局,奔去火車站。阮清江就站在車站廣場上,小小的一個人,穿著不合適宜的布衣布衫,在一群熱情拉她去住店的人中一臉驚慌。
江左問爺爺怎么會同意她出來,她紅著眼睛笑答說,梅望鎮還是那些山山水水,但她待不住。爺爺就嘆了口氣說你去吧,你待在鎮上過得也不像以前那樣快活了。
江左信誓旦旦:“我會讓你知道,你不會來錯的。”
阮清江學歷不高,又沒有正式的工作經驗,找不到什么太好的工作,就到小區旁的便利店做收銀員。但因不熟收銀機的操作,又連收錯了兩張百元假鈔,這份工作沒做太久就失去了。
江左笑話她,在溫泉館也守過這么幾年店,那兩張鈔票假得并不高明,為什么就沒看出來。
阮清江說她從沒想過會收到假幣,以前在梅望鎮,經手的鈔票從沒仔細驗過,倒也真沒收到過假的。生事的客人也只碰見一次,就是江左幫了她那回,她不知道只是收收錢也會這么復雜。
江左說,從今以后,不能事事按梅望鎮的來,這里有這里的做法。
后來阮清江又找過兩份差不多的工作,但因為應付不來刁鉆找碴的客人和各種突發情況,都沒有做長久。江左說不用勉強,他再努把力就行,不必她出門去工作了。
于是江左外出時,阮清江就在家里打掃衛生,做飯種花,替他把衣服熨平。江左租的房子狹窄破舊,連臺洗衣機也沒有,阮清江的手在冷水里洗菜搓衫,生了凍瘡,她也只是伸出來,對江左一笑說:“要不是出了梅望鎮,我可不會知道長凍瘡是什么滋味。”
就這樣,她如數家珍的月季牡丹洋桔梗變成了生姜大蒜洋蔥頭。她每天精打細算,用土豆蘿卜大白菜拼出一道道色香味俱全,守一只白色的砂鍋,燉各色湯水,她的天地只得這小小一方。
不知是不是人在家悶得久了,就會變鈍。
江左覺得阮清江比以前遲鈍許多是自他公司開始贏利那個月起。拿到當月利潤表的那天,他請阮清江出去吃飯慶祝。
在那間燭光搖曳、氣氛上佳的餐廳里,她先是磕碎了杯子,接著用餐刀劃傷了手,在去衛生間回來的時候,干脆滑倒在了門廊處。她吸引了全餐廳的目光和暗里的嘲笑,讓江左滿臉發燒。
確定完她沒事,江左問她怎么了。阮清江嚅囁著,最后只說她不習慣,用不慣刀叉,穿不慣這么窄的裙子和高跟鞋。
江左在心里審視她,承認她說得對,她套在那身裙子里確實有些怪模怪樣,甚至連她整個人站在這餐廳里,都有種說不出的不協調。
他給阮清江買了衣服和化妝品,買來禮儀教程,報了英語課,但她學得并不好。每次帶她出門參加朋友聚會,江左都會對阮清江說:“記得,多笑,少說話。”
他忘了梅望山上他是如何被阮清江的話逗得哈哈大笑,驚起一群夜歸的鳥。
阮清江點頭答應了,其實她也只能這么做,他們聊的東西她不大懂,也跟不上。女士們談論新款的衣服、定制的包、鉆石的克拉數,她也插不上嘴。她曾想跟她們說說桂樹何時開花,綠云爪何時冒芽,但想到江左的話又閉上嘴,只是微笑。
即便如此,她也還是成了江左朋友們中的話題。他們說江左運氣好,找到了一位“微笑夫人”,比家里那些動輒因為自己投資眼光不夠準或是出差回來沒帶新款衣飾而大發脾氣的母老虎強多了。
江左聽出這話中的意味,他假裝不以為意,回家后倒了阮清江正在往手上涂的鳳仙花汁。紅色的汁液流滿一池,看上去觸目驚心。他幾乎是咬著牙將抽屜里他買給她的那些指甲油擄出來,擺滿一桌子,問她:“不好看嗎?不好用嗎?不會用嗎?為什么要整天涂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阮清江受了驚嚇,睜圓一雙眼睛看著他。江左又吼:“你瞪我干什么?”
她就低下頭去擰水龍頭,看著那一池紅水轉轉著流下去。她現在話很少,不再和江左貧嘴逗舌針鋒相對,對江左的話幾乎是言聽計從。她整個人都像鈍了起來,連眼睛都不復從前那么亮。
江左余怒未消,臨出門前踢翻了阮清江的一盆月季。
江左走后的屋子空而寂靜,但阮清江覺得這寂靜讓她心安。她憑著一腔幼稚的孤勇來了,阿川去汽車站送她,問她是不是想好了,上海很大,人也多,和梅望鎮大有不同。她說她不怕。
那時候她想,有江左著,哪里都沒什么好怕的。但現在,最讓她害怕的就是江左,怕他發脾氣,怕他瞧不上她,怕自己連累他出丑,也怕他貶低她身上和梅望鎮有關的一切。
她給自己下了一碗雞絲面,從江左的酒柜里拿出一瓶紅酒。她覺得這酒并不好喝,遠不如自己泡的梅子酒,但現在的江左已不喝她的梅子酒了,也不許她在家釀。他說紅酒的產地年份她統統喝不出,白酒的等次價格適合用來招待哪些客戶她也一概不會辨,會做梅子酒有什么用。
阮清江喝一口紅酒,心想,真難喝啊,這酒有什么好的。她一直喝到沉沉睡去,睡前仿佛看到梅望山的螢火蟲。
江左在公司沙發上睡了一宿。清早就接到阮清江的電話。
他一路奔回去,闖了紅燈,在拐進小區時蹭了車門,打開門,家里沒人。阮清江留了字條在玄關處,那字條上的字潦草歪斜,和它所代表的告別殊不相配。
她說她回梅望鎮了。
她帶走了她從梅望鎮帶來的衣服物品,其他的都留在了這里。
江左像被抽走了一口氣,整個人癱軟下來。可是,他不得不承認,在心里藏得很深的地方也悄悄地松了口氣。
是的,他已經有點厭了。阮清江于他就像梅望鎮,初看乏味無聊,日子久了能看出些趣味來,但這點趣味也撐不太長久。他已經看出他們的確并非一路人,阮清江似乎和凡俗世間所要面對的一切事情都不相干,而江左關于搞定一個客戶拿下一筆買賣的喜悅也無從和她分享,她聽到這些消息時的表情不會比她看到山茶抽新枝水仙出嫩芽更豐富。她似乎只適合生長在梅望鎮,在他也被迫遠離俗世時發光,照亮他那一小段的崎嶇,然后各行各路。
只是因為阮清江因他背井離鄉,離開爺爺和梅望鎮,他不敢說出“分開”那兩個字。他怕阮清江的眼淚,怕阿川會打來電話責怪,也怕證明爺爺當時對他的判斷竟然成了真。現在阮清江自己走了,他故意不去細想原因,這不必面對面的告別讓他舒了口氣。
如果不是有個固執又自我的客戶在梅望鎮度假,讓江左如要續約就即刻過來簽的話,江左應該不會再踏進梅望鎮。
冬日里的梅望鎮游人如織,小鎮道路兩旁停滿了大小車輛,沒有半分兩年前的夏天的影子。客戶住在度假中心,在小鎮的最深處。江左順著公路一路走去,突有老頭子沖出來,沖他嚷:“嘿,果然是你,我就知道我沒看錯。”
那是七叔公。他依然精神矍鑠,說話時氣粗得吹起胡子,他拉住江左的胳膊,拉得他動彈不得。他的語氣也依然是從前愛教訓人的語氣,說:“你這小子果然沒良心,清江有病你不帶她治,她人走了你也不回來送,你現在出息了倒還能沒事人似的來這里再泡著。阿川這么仁義的小子怎么會有你這樣的朋友?”
江左怔住,“走了”此刻對他來說成了一個難以理解的詞。
阮清江是在夏末時摔下梅望山的。
那天天高云淡,陽光透亮,她從她以前上慣了的左山向上走。她大概是忘了,在上海時她的視力便開始下降了,就像她爺爺當年一樣,眼前有光點漂來浮去,接著視物開始模糊,看不清東西,辨不準方位,生活中的小事做起來也越來越艱難。她想讓江左帶她去醫院看看,但那時的江左已經開始因為厭煩她的笨手笨腳而煩躁易怒,她怕江左勝過怕獨自轉車排隊。她自己去了醫院,拿回了一張Stargardt病的診斷書。醫生告訴她,這病可以延緩,但極難治愈,她的視力遲早會完全失去。
那天阮清江回去后,思量了許久,決定回梅望鎮去。她怕自己在江左朋友圈里的稱呼會從“微笑夫人”變成“失明夫人”,叫他難堪氣惱。她走得狼狽不堪,甚至他們都并沒有好好道個別。
阮清江又回到了梅望鎮,守溫泉館,泡梅子酒。她每天會取出三杯的量倒進小酒壺里,存在柜臺下。晚上溫泉館關了門,她就獨自上梅望山去,也不提燈。她說她遲早也用不上燈,要再熟悉熟悉上山的路。
她視力下降的速度比醫生預計的要快,不等她能做到閉著眼上山,就已經幾乎看不見了。
江左沒有去度假中心和客戶簽約,他去了阿川的花場,問阿川為什么不和自己說。阿川說,是阮清江叮囑的,她說“別告訴江左”。阮清江知道江左的分開之心已久,告訴他只會讓他因為良心和同情自責拖延,倒不如狼狽分開,讓他以后不愿再想起。
江左在晚上去了梅望山。他去阮家溫泉館的柜臺下拿了阮清江存下的梅子酒,沒提燈,只借著月光上了山。
山頂的風仍然很大,林海的聲音自四面八方而來。江左在山頂上,想起那日他問阮清江:“你說這女魅會不會后悔等了這么久?”
阮清江在他前面跳躍兩步,轉過身說:“這個我不知道,但我猜她那愛人是會后悔的吧。”
江左喝下一口酒,阮清江,你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