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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江南

  • 憐躍幽憂憂
  • 紀蘊
  • 9488字
  • 2019-02-24 22:24:17

那年江南春暖,

一方小院映著瓦藍瓦藍的穹天,

他們還年少,

那年的故事還未完。

濕冷的江南,冬風一點點舔舐過墻垣的蒼苔。

令狐藍擁了厚重的狐裘,穿過抄手游廊,廊外的常青木枝葉蒼翠,地面卻已百草干枯。木閣門“嘎吱”一聲打開,他徑直入內,把暖榻上蜷成一團的白衣姑娘護在懷里,帷幔簾紗在他的身后飛揚起來。

他垂眸含笑:“王女仍要固執己見?”

姑娘猛地揚袖掙脫開他,憤恨地紅著一雙眼命令:“跪下!”

令狐藍笑意幽幽,撩起袍子,不緊不慢長跪于前:“臣令狐藍,謹遵將軍之言,護佑王女周全。”

“那你最好認同我的選擇。”她踉蹌著退后一步,從枕下“唰”地抽出一把彎刀。窗外微芒里依稀可見刀上的“燕虹”二字,刀光映得她臉色蒼白,“我不相信他這么草率。”

燕虹,國之重器,一柄刀就等同于半個虎符,持有者振臂一呼號令燕國三軍……這家國權柄,最終卻由流落他國的王女保管。

“他拋下一切只為一個女人?我、不、信!”

“將軍說他累了,他找到了值得靜度一生的佳人。”令狐藍站起身,逆光里的笑容漸漸模糊,“王女還太小,不知人世間情愛為何物。”

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一顆一顆砸在裙角暈開。

“令狐藍!你給我滾!”

“微臣不敢,將軍特意囑托過微臣,日后王女起居出行,不可多離開半分。亂世之中,切要注意。”

他嘴角的笑容是那么恣意張揚,她籠罩在他的陰影里被他抱起。她哭著喊著鬧著捶他的胸口,直到筋疲力盡,燕虹刀“哐當”掉到地上。她一邊抽噎打嗝,一邊箍住他的脖頸惡狠狠地說:“令狐藍,你怎么這般令人生厭!我若回到燕國掌權,必將你碎尸萬段!”

他的眼睫垂下來,像一雙棲息的蝶:“臣的命,始終在王女手里。”

小軒窗被木棍支起,女孩托腮含淚,案前的紙箋厚厚一沓,手中的墨筆卻只反復寫那兩個字:燕梔,燕梔……鐵畫銀鉤,恨意如仇。

她是燕梔,燕國最后的王女。

國亂了,佞臣趙顯欺她宗室無人,擁幼主為王以令群臣,總攬朝綱大權在握。她被迫逃離燕國,在將軍的保護下來到異國江南。那年她十歲,隱姓埋名度日至今,已過七載春秋。

趙顯殺盡了她的族人,可一年前梁國兵犯燕境,將軍卻跪在她的面前請辭:“小王女,若只是大燕內亂,好歹幼主依然尊為王上,臣會護住王女在外,一世安穩永保平安。可如今大兵壓境……大燕不能亡!臣,要回去替王女守著這大燕的江山。”

這一去,江山守著了,將軍卻找著他愛的姑娘,再也不肯回到她的身旁了。

面南的窗外有細細的雪粒飄進來。初冬的江南落雪了。

門外有悠悠的葉哨聲,短促跳躍,卻是江南人家嫁新娘的曲調,頗有一番挑釁的意味。

燕梔簡單粗暴地踹開門,一臉怒氣卻落在來人笑意盈盈的清冽的眸中,進退不得。

令狐藍把唇畔的葉子丟了,用下巴指著放在門邊的食盒:“吃飯。”

“不吃!”

“已經麻煩廚娘熱了第三遭了,你不嫌麻煩我還心疼柴火呢。”他笑得一臉無害。

“自便!”

燕梔轉身就要摔門,令狐藍把自己卡在門縫里,一張鄙夷的大臉偏偏湊到她跟前:“什么挑食的臭毛病,從小吃不慣江南的稻米也就罷了,長大了居然還這么倔——走走走,跟本公子去姚記吃面食去。”

令狐藍總一臉跟她很熟的樣子,可明明她最依賴的是將軍。燕梔擦了擦通紅的眼眶。十歲那年紛飛的鵝毛雪里,甘將軍把她抱在膝頭,背風的墻根處冬風裹挾著碎雪呼嘯,他把熱氣騰騰的饃饃塞進她的手里。破絮棉衣,盔甲冰涼,那是他們最苦厄的歲月。將軍帶她沿路南下流浪至江南,護她安危,救她饑寒,自己卻常常掛彩受傷,用生有凍瘡的大手安撫她低垂的發尾……后來不過是半路跟出了個令狐藍。

令狐藍好像永遠都有掏不完的銀子。他帶她去姚記吃饃饃、廣記吃發糕、湯記吃素面和瓦罐煨湯、津記吃大肉包,每次她都不知眉眼該望著碗里還是黏在他身上,仿佛羽睫輕扇間都會錯過他從袖口掏出嶄新的銀票來。

有些恍惚的燕梔在庭院梅枝前打了個噴嚏,走在前面的令狐藍停下,把厚實的狐裘斗篷給她系好了,像多年前一般傾身牽住她的手。

他們穿過白墻青瓦,向著遠遠的繁華街市上走去,細雪飄飄灑灑地覆了整片蒼穹。他問,小梔還冷嗎?他停在街角笑指店鋪的招幡,小梔快看……小梔小梔,他叫得親昵而自然。他說這稱呼本是出于隱藏身份的必要,但他喜歡叫她小梔,鮮活有生氣,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王女殿下。

可那又如何?她神情冰冷地迎向撲面的飛雪。她還是大燕的王女,哪怕落魄哪怕流亡,當她攥緊燕虹刀的那一刻,責任已壓在肩,無可更改。

談起令狐藍,燕梔的評判大約是,笑里藏刀的賭徒。

十一歲時的燕梔恰恰在江南安頓,將軍盤了一個落腳的院落,買了幾個仆從,他們的王女總算沒落魄到沿街乞舍的地步。而將軍顧念著燕國有要事北往,離去前將她托付給她素未謀面的令狐藍。

那日涼風侵曉晨,她落寞地立在大門前枝葉凋零的老樹下,看將軍一騎絕塵遠去,馬蹄踏碎冬霜。挺拔的少年笑著走近,朝她伸出修長如玉的手。

眉目俊朗,衣衫飄拂,他素凈得像是從水墨生宣中走出來的人物。她聽將軍提起過他,忠于北燕的能人志士,少年書生令狐藍,游蕩四方,膽識過人。他們的衣食住行乃至落腳的院落都是他出資的,眼也不眨花銀票如流水——因為他善賭,有錢,恣意。

令狐藍似乎永遠都在笑,他的笑容里從不掩飾對她的溫柔。

她郁郁寡歡,他便笑著哄她開心;她念著故土,他便把城里最好的酒樓包下來,只為讓她聽一出北方燕人的戲;她挑食不吃稻米,想念北方的馬奶,他竟東奔西跑,高價央得城西的商戶賣給他新下了崽的母馬,又去雇了擅做面食的廚娘來,給她在饅頭里和上最鮮香的馬奶……他跑腿跑得無怨無悔,燕梔竟也支使得理所當然。將軍不在身旁,她便端起了倔強尊貴的王女架子,頤氣指使,牙尖嘴利,像是失了安全感的小刺猬,要把一身的鋼針豎起來扎向所有企圖靠近她的人。

正真認識到令狐藍的可怕,是在一次夏日的夜市。

夜暮風涼,人來人往。他和一個找茬的江湖死士賭命,最終那江湖人竟絕望得自戕而死,濃稠的鮮血噴濺得滿地殷紅。令狐藍就那樣笑踏鮮血而來,從對街撥開人群執起她的手,衣衫飄拂,素凈如安詳的水墨。他找了她半晚,最終誰也沒責怪,神態自若地遞給她想要的糖葫蘆,撫上她的眼:“小梔,不用看,不要怕……”

她怎會不怕?她只是不耐煩令狐藍的好,晚餐后偷溜出來卻被江湖歹人調戲,她緊張得不知所措,令狐藍卻云淡風輕地謀了一局……那是她第一次知曉言語能輕易奪人性命,古人云謀士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她卻不知令狐藍帶笑的皮囊下藏有多少狠戾的心機。手中晶瑩的糖葫蘆與滿地鮮血相映,她強裝鎮定,卻再沒了半點胃口。

令狐藍解釋,他不允許任何人威脅小梔的安危。他說得斬釘截鐵,燕梔的眼中卻只有迷茫——他揮金如土、工于算計,他不是神魔,卻可輕易斷人生死。他在狂風駭浪中恣意踏著刀尖,他說只要對手敢入他的賭局,便絕無全身而退的道理。

“如若那人不肯接你的賭局,你又如何?”

“威逼,利誘,生而為人則必有軟肋,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他勝券在握,“總有一樣,讓他一入彀中,永不翻身……”

他永遠都在笑,一襲素衣上散發的鋒芒蟄得她坐立難安。燕梔低落了很長一段時間,豆蔻的年紀卻少了太多同齡人該有的歡樂。每每望見令狐藍溫和的笑容,她都會渾身戰栗地回想起淌了一地的鮮血。這還只是她看見的冰山一角,還有多少賭局在令狐藍的掌控間翻覆乾坤,她不敢想,亦不敢道破。

令狐藍發現她抑郁沉默,也曾帶她去蓮葉何田田的江南魚塘泛舟游玩,但直至入秋,將軍平安無事地回到她身邊,她才肯仰起倔強的小臉,和他說話。

秋日暖陽里,他扶著她的秋千,她忽然垂眸:“令狐藍,如果我身旁臥有猛虎,我是該驅逐他,悄悄離去,還是為我所用?”

他停下了手里的動作,跪下后含笑吻著她的手背:“臣若是猛虎,則必是王女最忠誠的倚靠。臣被驅使,心甘情愿。”他望著她俯身靠近的臉龐,慎重地誓諾,“小梔,不要離開令狐藍,已被馴服的猛虎哪怕被主人斬殺,也不愿被舍棄在茫茫荒野里,孤獨終老。”

“將軍娶親是在下月十六。”

霜重曉晨,她蒙了面紗駕馬疾馳而去。腦中反復回蕩的都是那天令狐藍遞過來的信,將軍熟悉的字跡述說著對另一個陌生女人的愛慕。她哭鬧著說要去找將軍,然而令狐藍卻阻止了她。

這些年來,燕梔和令狐藍的關系一直很微妙。遠看好像是主仆君臣,細細琢磨又似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氤氳滋生。令狐藍永遠一面老謀深算一面溫言細語,在江南果橙成熟的季節,看燕梔十指纖纖破新橙,吳鹽勝雪,橙香四溢,她一瓣喂給將軍,一瓣喂到他的唇畔。開心時笑,不開心時惱,女孩的心性像天上陰晴多變的云,一襲玲瓏白裳,純而粹,嫻而貴……然而轉頭,卻有疾風驟雨,驚雷霹靂。

這幾年他們也不是沒發生過爭吵,可最終的結局無非都是以令狐藍抱著她哄,她哭著要把令狐藍砍死剁碎收場。她知道令狐藍的謀劃向來完美,他對每一種可能潛藏的失敗都有數十份應急預案,可這次哪怕她一哭二鬧三絕食,令狐藍竟也不肯退讓半步。他讓下人守住她的院子,她的所有出行他都要過問甚至跟隨。燕梔急得快要瘋掉,卻只能佯裝淡定,用一張冷臉和朝上的鼻孔回應他的所有示好。

她終于逮到機會溜了出來,輕騎白馬一路北往,改變了裝束與姓名,晝夜兼程二十多日奔赴燕京。當她踏上久違的故土,嗅到北方日光與風雪塵埃的氣息,心臟仿佛被倏然攥住,忐忑惶恐得緊。

臘月十六,喜慶的紅轎,沿路的吹吹打打,她茫然地訪問了燕京各處,有三個將軍在娶妻。然而他們,都不是她的甘將軍。

長街上的隊伍蜿蜒喧囂,路邊的人們談笑推搡,她在人海里眉目焦灼,終于再也按捺不住,蒙著面紗趁亂劫了一個將軍的副從。她躲在無人的小巷中攥緊了燕虹威脅:“甘將軍在哪兒!他今天不娶妻嗎?”

副從一副見了鬼的模樣:“女俠饒命啊!那個王女的甘將軍兩個月前凱旋歸來,不是被趙大人騙到宮里被弓弦勒死了嗎?這件京城最大的秘辛,人人知曉人人噤口,您居然不知道……”

轟!腦中仿佛有鳴鑼炸響!

將軍走前的音容笑貌仿佛還在眼前,他說鄰國梁兵犯境,形勢危急他要守衛國土,誰知能征善戰的將軍沒有在對敵的沙場上馬革裹尸,卻死在了朝堂云譎波詭的紛爭中。

大燕守住了,他凱旋而歸,大約還惦念著回到她身邊,卻被趙顯阻殺,含冤而死!

燕梔一記手刀把副從劈昏過去,腦中混沌一片。將軍是高山明月,空谷幽泉,若說令狐藍是暗處窺伺的猛虎,將軍則是溫厚的護盾,只要將軍在,她便能安心不懼任何威脅。可七年來最為依賴的甘將軍居然已永遠地離開了她……

她睜大了眼,大顆的淚像雨點一般落了下來。

再見到令狐藍,是在燕北城外甘將軍草草收葬的墳前。

北風卷地白草折,江南那個柔軟溫存的夢碎在了昨日,她千方百計打聽到將軍的尸骨埋葬之處,燒盡了最后的紙錢冥鏹。當她拖著跪麻的腿轉身,卻望見了荒草萋萋中風滿袍袖的他。令狐藍靜靜佇立在不遠處,眉目含憂,唇畔噙笑。這是他的習慣,他永遠也摘脫不掉他假笑的皮囊。

她冷哼一聲擦肩便走,墨色鬢發相拂間,卻被他大力帶入懷里。她揚手要甩他一耳光,他卻鉗制住她的手腕,狹長的眸中有什么情愫在沉沉浮浮。“放肆!”她怒吼著掙扎想要脫開,蠻力致使兩人都踉蹌著摔倒在地上。

“聽我解釋,那封信是他提前寫好的。將軍知道此去兇多吉少,走時托付我,說不想讓小梔太難受。”他要握住她戰栗的雙肩,卻被一柄燕虹阻隔開來。

“借口!托辭!”燕梔橫過燕虹刀,雙眸充血,“你滾!令狐藍,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我的底線,你最好永遠從我眼前消失!”

“將軍就是你最后的底線?”令狐藍嘆息著半跪在她面前,“你,喜歡他?”

風吹拂他的鬢發,他的眸深不見底,她掙扎的手頓在半空中,剎那沉默。

他說:“如果日久便能生情,那我伴你的這幾年,你可曾為我心動過分毫?”

燕梔凄厲大笑,捧住他的臉,指尖輕輕劃過他嘴角永遠不變的弧度:“將軍不善笑,可我知曉他心底會歡喜。你最擅長笑,”她忽然惡狠狠地啐了一口,“我只覺虛偽惡心!”

寒風凜冽,寒鴉盤旋,他垂眸,反常地持續默然。

燕梔這才猛然驚覺氣氛的詭異,近在咫尺的令狐藍依舊穿著素色的衣衫,可領口袖口花紋的精細不比常日,上面的飛鳥與走獸的銀雯邊猙獰而有序。她猛然攥過他的領口,他蹙眉屏息,卻不再看她。

“大燕尚劍使!”她驚呼出口。那花紋……只有大燕直接隸屬王族的最高檢查權者才能擁有。尚劍使,王權之下眾臣之上,直接架空吏部刑部,掌控百官生殺。如今燕國形勢,趙顯挾幼主以令群臣,趙顯之妹趙太后沿兄長之意垂簾聽政,而一直都作為暗部大權的執掌者尚劍使也早已成為趙顯的走狗。王權最強的利劍淪為逆臣的爪牙,雖從不輕易露面,但任憑趙顯如何為非作歹,他卻從來無動于衷。

周遭的荒草土丘里突然涌出大片兵士,甲胄锃亮。燕梔在包圍圈中踉蹌著退后一步,不可置信地望著令狐藍漆黑如墨的雙眸:“令狐藍,你欠我太多的解釋。”

流落在外的王女回到故土,終于迎來了這個遲到的結局。燕梔哪會不知,一入燕國,必如羊入虎口。她單槍匹馬又無人相護,落入趙顯手里是早晚的問題。只可惜奔波逃亡,在異國的江南落魄七年,將軍守護著她直至長大,她終于還是因難抑的沖動,走向了這絕望的歸途。

可誰能料到,令狐藍竟是新任大燕尚劍使,趙顯的臥底潛伏在她的身邊這么多年她竟從未察覺……其實她回不回燕國已經無關緊要,趙顯何時想收網,令狐藍便能隨時操控她的命運。

說什么臣服的猛虎,說什么護佑一世周全,根本都是妄談。令狐藍的背叛,不,這甚至稱不上背叛,他從六年前開局便籌謀了豪賭,她輸在最有天分的賭徒的手里,從開頭便已注定。

令狐藍依舊笑意溫存,只是那笑里藏著怎樣的算計她永遠無法猜透。燕梔大聲冷笑,不再做無謂的掙扎,看他在部下的簇擁中拂凈了衣擺,從容地伸出修長如玉的手:“燕梔王女,趙大人候你多時了,請吧。”

趙顯假惺惺見過燕梔問候幾句后,便讓趙太后把她軟禁在燕京王宮里,派重兵看守。

燕王宮的下人們都說,后宮的那一隅,大約住著世間最傷心的女子了。走近檐下,聽那壓抑的嗚咽聲刮得人心肺生疼,一下一下,仿佛能聽見心碎的聲音。

令狐藍是在她最絕望的時候來的。

昏沉壓抑的舊宮院墻內,小小的人兒抱緊雙膝蜷曲在苔痕遍布的青石階上,披著袖擺寬大的白衣白衫,懷里是那柄奪不走的信仰燕虹刀。

他站在蒼老盤虬的枝椏下沉默,折一片薄葉,吹一支婉轉悠揚的曲。從前在江南,她雪衣白衫映著青磚黛瓦,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他在薄薄的春風與日光里,拈一葉跳躍的曲。她傻傻地笑,沖他伸出白嫩的手,抓住他素色的衣襟。

可如今,臺階上的人只會神情木然地看著他:“不好笑。”一字一頓,含恨到骨髓。

令狐藍想,他大約真是天下最大的惡人,傷透了他最愛的王女的靈魂。

雕梁畫棟,鎏金盤龍,玉砌欄桿,孤獨的王女走過陌生又熟悉的宮里宮外,十歲前她也曾在父王跟前膝下承歡,如今父母親人卻早已逝去。她此生最恨最無奈,也不過王族無望的未來與重任。她成為階下之囚,空要這富麗堂皇,半生枷鎖,卻有何用……

他在她身旁坐下來,承諾:“我會常常來陪伴你,你不要再難為自己。”

那雙暗淡的眸子亮起了一瞬,又很快熄滅。

他真的履行了諾言,每日必來,或帶著美味的點心,或帶著新奇的小玩意兒,他像從前在江南他們爭吵過后一般去哄她,她卻只抱著她的燕虹刀,沉默不語。

寒冬漸漸逝去,大地回春,迎春花向陽而開。他衣衫素凈唇畔含笑,向她遙指宮墻外的柳煙色,她緊蹙著眉頭冷嘲熱諷:“不要來作態討好我!你也會良心難安嗎!”

可令狐藍的耐性與包容出奇的好,他從不生氣,她摔了他送她的東西,拔刀趕他走,他卻只是淡然地笑笑,平靜地陳述:“我明天再來看你。”

趙顯派人假意要借她的燕虹刀賞玩。燕梔死守著這象征著軍隊與王室的榮光。有人來搶,氣得她用牙齒咬用指甲抓,最后她摔在地上。絕望之際,宮門飄進一人,素凈衣袍,眉目如畫。他制止了那些人,用“幼主還在不宜擅動燕虹”的借口搪塞了過去。

燕梔望著令狐藍一步步向她走來,淚眼蒙眬,她又像當年那樣被他抱起護在懷中,他的呵護一如當時。可他為什么偏是趙顯的部下,他又為什么還要對她這么好?

她抽噎著把淚糊在他的胸膛:“令狐藍我警告你,你哪怕對我再好,我永生永世也不會原諒你……”

他只是垂眸含笑:“令狐藍的確罪孽深重,不配得到小梔的原諒。”

窗欞間漏下淡薄的日光,嗚咽斷續,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令狐藍的勢力怎樣和趙顯周旋她也懶得管,只是他眉心的皺紋漸深,他對她守護的執著,竟讓她隱隱驚心。

暮春的微風和煦,斑駁的宮墻外探入一枝紅杏,花瓣零落飄下,落在他們的肩頭與長發里。燕梔不再哭鬧使性子,她只是茫然地仰頭,薄薄的紅唇貼上他的側臉:“告訴我,令狐藍,我還能活多久?”

令狐藍俯下身抱緊了她,眉目憂傷,嘴角含著那抹永遠分不清真假的笑:“小梔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盛夏宮廷夜宴,趙顯終于撕破了臉皮,逼死了幼主企圖自立。燕梔在兵荒馬亂中被帶入太后的后宮,冷艷的趙太后在她面前輕易把一朵梔子碾碎:“大燕王女,該是你為國盡最后義務的時刻了。”

早已準備好的宮人規矩地呈上短匕、鴆酒和三尺白綾。燕梔絕望地看著她,幼弟已死,王城變天,這柄燕虹刀,她這條賤命,他們動起來再也沒了任何顧忌。

夜色里,她凄凄地笑,小小的身影縮成一團,白衣如雪長發披散。宮墻內外,王城的半邊天都要被火光映亮,誰會再管這后宮一隅,大燕王朝最后一個王女的死亡?她戰栗著撫上匕首,決然地閉眼:再數三下,她若注定命盡于此,不如持刀相拼,來個魚死網破!

一,二……

“砰!”雕花的木門被大力撞開,令狐藍踏著碎裂的木板進來,面色陰沉:“趙顯太魯莽,新業根基未穩,王女不可殺!”逆光中令狐藍的衣袍翩飛,他帶領部下眾人踏著血跡而來,宛若修羅。

燕梔回頭,手中的短匕“哐當”一聲掉落在地板上。令狐藍俯身護在她身邊:“小梔,沒事了。小梔,別怕。”

他終于趕來救她,像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溫暖的手掌覆上她的眉眼。他打橫抱起她就往外走,擅謀的他竟用如此蹩腳的借口,蠻橫地穿越重重阻攔,溫暖的氣息就在她的耳畔。

“小梔,我們走。”

她仿佛行走在夢里,他大步向前,濃稠的夜色,高懸的紅月,沖天的火光里戰馬嘶鳴,身后的宮墻里是金戈的喧囂……他把她帶回他的住處,她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緊緊抱住他!

“令狐藍,不要走,我不要死,我不想死……”

她哭泣著在他懷里皺緊眉頭睡去,哪怕在夢里也惶恐不安,死死地攥住他的衣襟不肯撒手。他嘆息地守著她直至天明,終于熬不住也沉沉睡去。

之后的每天,令狐藍一旦離開她,她必好啕大哭不止。就這樣,他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竟整整相伴了七日。王城天翻地覆,趙顯篡位后有沒有翻臉拿他開刀,他不說,她也不問。

再一次醒來時,她雙頰粉嫩地湊到他面前,欲言又止地說:“令狐藍,你娶我可好?”

他看著她期許的眼神,心中的喜悅卻漸漸冰涼。他搖搖頭:“我的一顆真心都押上了,你卻拿什么來和我賭?”

“我以大燕的江山作陪。”她指天而誓。

他寵溺地刮了刮她的俏鼻:“整個天下也無法與真情衡量,男歡女愛,你還是不懂。”

她撇著嘴撒嬌:“你總是把我當長不大的孩子。”

他俯下身來,她小心翼翼地仰起臉,貼上了他的唇。?

最近燕京人都說,這動蕩的天,變得格外快。

大燕幼主暴斃,宗室再無旁人,趙顯大權在握,黃袍加身。誰知才短短七日之后,王城再度易幟,被囚禁多日的王女燕梔憑空出現在眾人面前,與之前暗中籌謀的忠于王室的老部下策應,燕虹一出,萬軍臣服。發動奪權政變后,進展竟出人意料地順利。趙顯趙太后這對兄妹終被扳倒,外戚亂權之案,綿延八年,終于了結。

燕梔登基那天,清秋萬里,盛陽普照。她頒布的第一條政令是撤銷“大燕尚劍使”,而至于上一任尚劍使的死亡,又成為一個燕京街頭巷尾里不可道破的秘辛。

那日一方安寧的庭院里,燕梔遣退了押守的士兵。令狐藍靜靜闔眼倚在樹蔭下,嘴角的笑容一如昨日:“我的小梔,終于長大了。”

她巧笑著端著漆木托盤上前,里面放著南國貢上的香橙。她倚在他身旁,親手剝開,沾了吳鹽遞給他。就像很多年前,他們在江南小院里,還沒發生那么多分歧與決裂那樣。而如今,她輕紗繞肩白裳曳地,把滲透了劇毒的果橙,一瓣一瓣喂到他的嘴邊。

“我還記得,多年前在江南,我與你討論身旁臥虎之事。你說不要驅逐,也不要拋棄它遠走。”

“對,它寧死,也不肯孤獨。”

他頷首,面上的笑容真真假假,她永遠都看不透徹。

他貪戀地嗅著她凝脂一般的手腕間的芳香,他說:“小梔,如果以后我不能伴你看萬世江山,你一定也莫虧待自己。”

她輕撫他的眉眼,笑得風清月明:“放心,小梔會開創一個嶄新的大燕盛世。”

她那七天與他日夜溫情虛以委蛇,暗中卻早已聯系好了支持王室的大片群臣。她趁機奪了令狐藍尚劍使的信物,反客為主,對朝廷直接架空控權,對軍隊以燕虹為信執掌京畿三軍。趙顯篡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順,從前一直示弱的她突然發力,殺了他一個措手不及天翻地覆。現下,趙黨大半已被伏誅,該是清理這個最大的余孽的時候了。

榻側有猛虎酣眠,她最終選擇的,是斬殺。

毒發后他跪了下來,含笑的唇畔涌出大量鮮血。

“你可忠于大燕?”她逼迫自己俯視他,指尖在顫抖。

“臣不曾。”

“當初沒有殺我,該是你此生最失敗的賭局……”

“我不悔。”他的雙眸沉靜,瞳孔的焦距卻一點一點散開。

她轉身離去,裙裾迤邐,踏著瑩白的宮階登臨絕頂,長長的巾紗拂過玉砌雕欄。萬民臣服俯首叩拜,萬歲萬歲萬萬歲。她想,她會用盛世江山祭奠兩個人,一個是為國為她護佑至死的甘將軍,另一個,是讓她愛入骨髓又恨入骨髓的,令狐藍。

尾聲

令狐藍在吞下燕梔喂來的毒橙時依然在笑,笑容恬靜而安詳。

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死亡,可他不后悔。

當初被趙顯培植發展成玩弄權謀的賭徒,這是命運跟他開的最大的玩笑。他被派到江南,欺取了將軍和她的信任。整整六年,小梔對他從防備到依順,從驚懼到從容,他原以為自己不過是在等待收網,誰知六年的時光太漫長,他愛上了一個姑娘。

所以小梔要返燕時他極力阻止,他不想她知道真相,永遠在他懷里蒙蔽也好。可趙顯的命令還是下達了,將軍死了,下一個便輪到她……他只能眼睜睜放她逃回燕國,看著她按預定軌跡發現真相,震怒,哭泣,面如死灰——真是他愛的那個傻姑娘,一步不差地把他的預設方案走了個徹底。

于是他終于出面,讓她斥責,讓她發瘋,讓她在深宮舊院里麻木冷漠。他每日去看她,一邊心疼,一邊希望她還是那個堅強得什么都能扛住的姑娘。真正捱過了王權爭斗后,她會有資本走上最高的巔峰——沒錯,他早已留了后手棋,他怎舍得她在趙顯的陰謀中慘死,他要安排一條光輝的大道讓她走,他會用盡自己的職權給她鋪好最平坦的道路。她是將要君臨天下的王者,哪怕她的成王路上要踏著他的血肉,他也甘愿伏下身來,折斷自己的脊梁。

那七日她對他極盡溫柔,他明知她在演戲,他也自欺欺人地沉淪。他知道,他的小梔真的長大了,七日夢醒,王城變天,她執燕虹號令三軍,他看著她從盛權之巔走下,走到他的面前,眉目婉然,風輕云淡。他知道,他的使命了結,終于也會輪到他,給她的荊棘王冠澆灌下鮮血。

他跪在她身前。

“你可忠于大燕?”

“臣不曾。”可他自始至終忠于燕梔。這句話,他仰望蒼穹,睜著明亮的雙眸死去,卻再也沒說出口。臣不忠于天下,唯鐘情于你,他最后一刻想的卻是,不要讓他的小梔傷心。

天下賭局,他若不把心輸給了她,又怎能讓她贏?

他做了她天下大局里最有主見的棋子,他幫她開篇,他助她收網,最后成全她獨自一人,坐擁這萬里錦繡河山。

她成了燕國的女王,設黃金臺,廣招天下名士,庇佑河山。此去多少年,九尺龍臺上的燕梔白發蒼蒼,眉目清癯。她在望見南貢的香橙時絮絮地說,曾經有兩個人,一個為了守住她的江山,死于權謀;另一個人耍盡權謀成全她的驕傲,七竅流血,不得好死。

江南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憶起江南,憶起令狐藍。北方巍峨大殿上的她雪衣如華,他的眸光在她眼前一閃寂滅。

那年江南春暖,一方小院映著瓦藍瓦藍的穹天;那年他們還年少,將軍就在身畔守護;那年的故事還未完,令狐藍斜靠著青磚黛瓦,橫吹葉笛笑意恬然。小小的她笑著迎上前去,伸出白嫩的手,抓住他素色水墨般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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