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他的割舍不得,
她是他的輾轉反側。
“五王可否告訴我,何謂男子之愛?”
“三分心動,三分憐惜,四分欲割而割舍不得。那么,青鸞又可否告訴本王,何謂女子之愛?”
“女子之愛,便是十分的心動。”
1.漢女
那女子著一身素衣坐于帳篷之內,長年持劍的手不甚協調地執著針線,卻讓針頭對著補子,一動不動地維持了許久。
約莫一刻鐘之前,那個叫“由姬”的蒙古女子帶著她的隨從在帳篷外高談闊論,嬉笑聲一波波傳入帳內:“就她青鸞一介漢女,入得了王帳又如何?還真以為自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嗎?當心就連枝頭也被她扯下來,害五王名節不保呢!”那時青鸞手執的細針正對著補子上的火鳳凰,已繡了七八成,即使工藝不甚精湛,卻也一日一日地繡出了形狀。
帳簾卻突地被掀開,純屬于男子的爽洌氣息伴著帳外一席席的求饒聲:“五王饒命、五王饒命啊……”她方回過神來,不巧針頭一動,刺入自個兒的指縫中:“嘶——”
“怎么這么不小心?”高大的身軀迅速移到她跟前,還沒等青鸞反應過來,已將那滲出血珠子的食指含入口中。
青鸞這才徹底從游離狀態中抽身出來:“五王……”
是的,此時站在她面前的英俊男子,不是五王旭烈兀又是誰呢?
“鸞鳳和鳴?”只見他執起方才被她扔在桌上的補子,刺繡雖未完成,卻已能看出主題。他好看的薄角微微勾起,顯然被這主題取悅了:“青鸞這是在暗示本王與你嗎?”
青鸞面色微紅,想說些什么,可帳外又傳來一道撕心裂肺的聲音:“五王饒命,啊——”
聲音聽上去那么痛苦,旭烈兀卻置若未聞,只是擱下補子,牽著她的手坐到桌旁:“受委屈了?”
“沒有的。”青鸞笑。如果幾道冷嘲熱諷便算得上是委屈,那這么些年來她該怎么存活下來?
可他卻不信,目光炯炯地對著女子清瘦的臉:“青鸞,有委屈要跟本王說。”頓了一下,又道,“我已命由姬不得再踏入我帳營一步,至于那些亂嚼舌根的下人,全都拖出去了。”
青鸞一驚,那些人怎么能得罪呢?
“五王,聽說由姬是貴由殿下那邊的人哪……”
“貴由又如何?他的人得罪得了本王的人,本王還得罪不了他嗎?”
青鸞無言了,只一對眉憂郁地輕輕蹙起。
自從跟著五王回來以后,“漢女”的身份不知讓她和他蒙受了多少輿論和壓力。平常若有他在,周圍的人都三緘其口,可一旦他外出,鄙夷的目光和聲音便如影隨形——呵,一介漢女!
而今這漢女被蒙古族最尊貴的五王鎖于懷中:“青鸞,本王敢從方先生眼皮子底下將你帶回來,便敢確保你一生無憂。”溫暖的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頰,如廝溫存。
久聞旭烈兀驍勇善戰——十八歲便隨堂兄拔都遠征,橫貫東歐大草原,直打入匈牙利王國。少年英雄,聲名在外,可此時軒然立于她面前的男子,卻是這般溫存、繾綣。
她被包在粗糲大手中的面孔微微勾起一絲笑意:“為什么是我?”
“為什么不是你?”
青鸞沉默了。
許久,才聽到頭上傳來低低的喟嘆:“怎能不是你呢?青鸞,本王的心,只有你懂……”
2.相遇
其實自己究竟有多懂他,青鸞并不知,可旭烈兀卻將她看得明明白白的。
兩人初見的那一次,是在離他帳營百里之外的寒江邊上。青鸞一身素衣,手執魚桿靜坐于岸邊。明明江水都結成了冰,什么魚也不可能上鉤了,可她只是靜靜地坐著。一旁的隨從迎上來,機靈地向旭烈兀匯報:“五王,這就是方先生最小的弟子,以劍法著稱的青鸞。”
他揮了揮手,那隨從便要朝青鸞走去。誰知女子卻像是料到了他們前來的目的,遠遠便傳來聲音:“師父已被貴由殿下請入宮,五王請回吧。”
淡淡的,溫和的,讓人絕對聯想不到“天下第一劍”或是“噬血女魔頭”等稱號。可隨從說,她的名字叫“青鸞”。
是的,青鸞。
江湖人稱“噬血女魔頭”的青鸞,著名謀士方先生門下最得意的弟子。據說只要是她想殺的人,天涯海角都能被她揪出來,無聲無息取了性命。
可此時伶仃坐于江邊的女子,看上去卻一絲血腥味也無,素白的背景淡淡地透出一絲孤寂。
旭烈兀揮手屏退了隨從,高大的身軀一步步朝江邊走去。
那女子卻依舊紋絲不動,只靜靜執著魚桿。
直到他開口:“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黑眸垂下,便見那魚桿果然動了動,旭烈兀又接下去,“獨釣寒江雪——本王想,青鸞姑娘并不是在釣魚吧?”
所有人都不知他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只知一句話落下后,“釣魚”時從來也不曾將目光從魚桿上移開的女子破開荒地抬頭,清澈的雙眸對入他深杳的瞳孔里。
那瞳孔似一潭無底的湖水,權謀與智慧皆隱于平靜之中。
瞬間,周遭的冰天雪地似乎都成了背景,她清澈的眼竟有片刻的呆滯。
可很快,又淡淡地移開:“五王想多了。”
“哦?”
姑娘卻已經沒了交談的打算。
可想不到的是,第二日,旭烈兀又來了——
“師父已被貴由殿下請入宮,五王請回吧。”青鸞依舊這么說,可他依舊只是屏退了隨從,走到她身邊,靜靜站著。
第三天,依舊如此。
其實方謀士是不可能被五王請回去的——朝局動蕩,王子貴由與王子蒙哥早已為了大汗之位而爭相準備著:培養軍隊、善用能人。而方先生作為遠近聞名的謀士,早已被貴由招攬到了麾下,又怎可能再為蒙哥所用?
偏偏旭烈兀擁戴的便是蒙哥殿下,也就是貴由的對立面,所以不管他再怎么有誠意、來得再怎么勤,也不過是浪費時間罷了。
可第三次聽到她說“師父已被貴由殿下請入宮”后,旭烈兀屏退了隨從,走到青鸞身旁時,不再是站著了——他不顧身份尊貴,竟一把坐到她身旁,取出隨身帶來的魚桿,在女子錯愕之時,開口道:“古人說三顧茅廬,本王今日已算是第三顧。從今往后,我的隨從是不會再來了,只是不知姑娘是否允許我明日只身前來此處?”
青鸞素淡的眉目依舊對著那魚桿:“這江并不是我的,五王又何必多此一問?”
“江不是你的,可本王來此的目的卻是你。你說,該不該問?”
魚桿紋絲未動,只女子平靜的眼底夾了一絲疑惑:“五王還不放棄嗎?明知師父已歸順于貴由殿下……”
“不,方謀士是蒙哥的目的。”他幽深的目光探過來,“而本王的目的,是你。”
這便是兩人的緣起了。從這天開始,他每日帶著一根魚桿來到江邊,與她并肩坐著“釣魚”。明明說了“本王的目的是你”,可很奇怪,坐在她身旁時,旭烈兀卻幾乎不與她攀談。絕大多數時間,兩人沉默不語,就像人生中唯一的任務就只剩下釣魚。
可明明他有仗要打,她有人要殺。
記得那日氣溫出奇低,青鸞卻比往常穿得都要少。旭烈兀來到江邊時,就見一身素衣的女子坐于冰天雪地之中。他突然加快腳步,將身上的銀貂皮裘解下,未等青鸞拒絕,溫暖的裘衣已嚴嚴實實地罩上她的肩頭。
青鸞愣了愣:“五王尊體……”
話未說完便被他打斷:“在這里不分尊卑,本王是男人,你是女子。”他用在沙場執刀的雙手替她將皮裘系好,又說,“見你穿成這樣,一個大男人好意思多穿嗎?”
可一句話卻像是戳到了青鸞的傷處,她垂下眼皮,嘴角原本欲揚的弧度生生硬住。
“怎么了?”
她聲音低沉,似是自嘲:“五王錯了,并非所有女子的性命都足夠矜貴。”
就像幼時被師父收養,只因打破了一個碗,便被師父下令跪于樓臺之外的冰天雪地里——僅穿著薄薄的單衣。那種苦寒幼時的她都挺過來了,今日這襲風雪又算得了什么?
她青鸞,不過是一介劍客啊。
可旭烈兀卻說:“在本王看來,青鸞足矣。”
她錯愕地轉過頭,恰又撞上他灼熱的黑色瞳眸。可電光石火僅一瞬,卻聽見遠方有嘈雜而迅速的腳步聲傳來,夾著刀劍鋒芒。
青鸞眼底的危險乍然迸出,可旭烈兀卻比她更早察覺到,十余名功力一流的蒙面人落到面前時,他的劍已出峭。
很明顯是沖著青鸞來的。她樹敵太多,欲取之性命的人如過江之鯽,可今兒這一批卻全是一流的高手。還好旭烈兀的功夫也足夠高明,一刀一劍里都摻入了謀略。敵方蜂擁而上,那廂青鸞還在刀光劍影中廝殺,這廂他已擒住了敵首。
高手一見首腦被擒,竟一瞬間全數退散了。
“擒賊先擒王,這道理難道方先生沒教過你嗎?”可他話未說完,那清冷女子竟眉心一皺。
下一瞬,素白衣襟中有汩汩熱液淌出來。
她暈了過去。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青鸞再醒來時,周遭全是陌生的氣息。
她皺眉,欲支撐起自己的身體,卻聽到身旁一道醇厚的嗓音:“又皺眉,小小年紀就這么多煩惱嗎?”她迅速回過頭去,就見旭烈兀正坐于一旁的木制躺椅上。見她醒來,悠然地擱下了手中的兵書,“既然醒來,就把藥喝了吧。”
這是一處溫暖得如同春日的屋子,炭火燒得足,床榻不遠處還放著幾盆小小的綠色植物。想來是他擔心炭火不足室內溫度會不夠,可炭火太足了,氧氣又會不夠,才命人帶來了那幾盆植物。
思及此,她心中暖暖地淌過一股溫柔的情愫。明明劍客該沒心沒肺的啊,可胸口“怦怦”地跳動,又是為了什么?
只是待青鸞垂頭看到自己真正的窘境時,心跳終于漏跳了兩拍——是的,暖被之下的她,竟未著寸縷!
瞬間青鸞一張臉又紅又白的,訥訥地瞪了半天,才想到要問他:“這屋里一直只有你我二人?”
哪知隱晦的詢問卻被旭烈兀一語戳破:“青鸞是想問,究竟是誰幫你脫的衣服吧?”
她面上赧意更重。
“情況危急,衣服是本王閉著眼睛脫的。”見她瞪大眼,紅暈迅速染滿了整張臉、整個脖子,旭烈兀又補充道,“你若是覺得羞惱,本王負責便是。”
“沒有!”青鸞一急。
卻對上他突然近在咫尺的臉,那雙黝黑深邃的眼似染上一層笑意:“回答得太快,有嫌疑。”
這下她總算看出了這男人惡作劇的意味,一張臉又紅又白,卻不知該怎么回答。
倒是旭烈兀輕笑了一聲,終于松口,解釋道:“劍上有毒,若是不及時上藥的話,你就會有生命危險,所以情急之下……”后面的話不必再說了,她能理解的。只是話語至此,他又長長地嘆了口氣,再開口時,聲音已經沉了下來:“你背上那么多傷口,都是這幾年留下的嗎?”
他怎么也忘不了脫下女子單衣的那一瞬,雪白的玉背上有無數道猙獰的傷口,統統躍入他的眼簾。傷痕有新有舊,盡管大多都閉合了,卻依舊讓長年征戰于沙場的他,不忍再看這片被破壞殆盡的凝脂一眼。
“殺手的宿命,不是嗎?”青鸞的聲音卻是無波無瀾。
“可有一些并非刀痕,更像是鞭打的痕跡。”
她一怔,眼中乍然閃過某種晦暗的光芒。
“嗯?”
青鸞垂下頭:“陳年舊事,不記得……”
“是你師父?”他卻一語道破了她不欲重提的舊事。
女子沉默了。
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些年幼的時光:功沒練好,被鞭打;碗沒洗好,被鞭打;小小孩童想逃出那地獄一般的牢籠,被抓住時,還是一頓鞭打。那時的她不懂,為何人人敬重的師父總是一邊手持鞭子,一邊惡狠狠地瞪著她:“你就像你娘,就像你娘……”長大以后,她才從旁人口中得知,原來師父與娘親自小青梅竹馬,可后來她愛上了旁人,也就是青鸞從未謀過面的爹。
“可憐的孩子。”男子的手不知何時已撫上了她的臉頰,那么粗礪,卻無比溫暖。她的眼中明明沒有淚啊,可那手指卻輕輕撫在她的眼眶邊。那一處冰涼、干燥,沒有液體。旭烈兀輕嘆:“知道嗎,你這個年紀的女孩,說到委屈之處時,是可以哭出來的。”聲音低啞卻輕柔,鐵汗柔情,原來這樣動聽。
她忍不住耳旁一陣紅:“青鸞不知哭泣為何物。”
“是因為方謀士從不允許嗎?本王倒是可以教你。”他嘴邊一抹淡淡溫存的弧度,指尖從她的眼移到她的嘴邊,“可與你在一起時,本王更想做的,是讓你笑呢。”
他目光深深,沉沉地對上她迷惘清澈的眸子。
青鸞在床上躺了好幾日。這幾日里,旭烈兀時時候在身旁。明明是公務纏身的人,可他寧愿讓下屬在門外匯報大小事宜,也不愿假他人之手來照顧她。
“你不必天天守著我。”青鸞不止一次這么說。
終于,在第三次說出這句話后,旭烈兀擱下了端到她嘴邊的苦藥,面色難得地沉下來:“青鸞,是本王示愛的方法太不高明了嗎?否則為何到了今日,你還要計較這些小事?”
屋子的門卻在這時被一股強勁的力道推開,兩人迅速轉過頭來,就見滿面寒霜的方謀士闖進屋內:“果然在這兒!”
“師父?”青鸞有些慌,就見師父目光凌厲,狠狠地瞪著兩人過于親昵的距離。
可她方要退開,細腕卻被旭烈兀拉住,看也不看身后的男子一眼,他閑閑地道:“方謀士可知這是本王的私宅?”
師父眼底的寒芒畢射:“混賬!”青鸞一驚——是的,這就是師父要拔劍的前兆了。思及此,她下意識地擋到了旭烈兀身前。
可明明是無知覺的舉動啊,卻讓前后兩名男子都變了臉色——師父憤怒而震驚,旭烈兀也錯愕地挑起了眉,然后笑了:“不應當是你護著我,來,后退。”
溫暖的大手就在方先生面前握住了她的,然后,他將青鸞拉到了身后。
從此以后,縱使前方路途滌蕩,可這個高大的身軀也始終護在她身前。
哪知師父出鞘的劍卻在看到這一幕時,重新縮了回去。那雙精明的眼就像是在醞釀著什么,竟然說:“跟他走或讓我殺了他,青鸞,選一項。”
她十分錯愕。
可也就是在那一瞬間吧,倏然之間,在這個問題面前,青鸞才發覺自己的心早已背離了初衷。
你看那一刻,她的手竟沒有絲毫猶豫便覆上了他的。
而下一刻,旭烈兀反客為主,也不管方謀士在對面厭惡地瞪大眼,他溫熱的大手便轉了個方向,牢牢握住她的手:“跟我走,青鸞,隨我回營。”
3.心動
“又在想什么?”王帳里,旭烈兀沉著聲打斷了青鸞的回憶。
她笑笑:“想起隨五王回來的那一日,青鸞向五王所提的問題。”
那是師父瞪著兩人交握的手指提出問題:“青鸞,如此便交出了自己,你可知男子之愛為何物?”她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回應。一直到師父離開,滿室靜寂時,她才抬頭看向身旁的男子:“五王可否告訴我,何謂男子之愛?”
旭烈兀幾乎沒有思索便回道:“三分心動,三分憐惜,四分欲割而割舍不得。”他透亮的雙眼牢牢定住她,“那么,青鸞又可否告訴本王,何謂女子之愛?”
她的聲音溫柔,也沒有細想:“青鸞以為,女子之愛,便是十分心動。”
“那么,跟我走吧。”
“嗯?”
“你已經心動了,不是嗎?”
是啊,沒有心動的話,那時的她又怎會想也不想便站到他面前、想也不想便握住他的手?
可一隨他回了帳營,卻發覺此處已是滿城風雨——
“五王竟然看上了個漢女!”
“聽說還是個殺手呢!”
“為此開罪了方謀士。”
“何止?連貴由殿下也給得罪了呢!”
“聽說陛下龍顏大怒,這一回啊,不讓那漢女離開怕是息不了事咯!”
……
流言蜚語鋪滿了整個蒙古大草原。聽說旭烈兀的母親甚至因為這件事,將他宣至帳內狠訓了一頓。后來事情漸漸擴大,內外兄弟朝野上下都知道了這件事,也知道了旭烈兀的態度:“青鸞乃本王所愛,你們不尊重她,便是不尊重本王!”
她從小隨師父在此長大,怎么可能聽不懂蒙古語?一字一句,擊在她的胸口,如同鐵錘擊石。
想不到的是,以為永遠也不會再見的師父竟然在十日之后,突然出現在帳蓬里。
恰逢旭烈兀外出,只她一人留于帳中。也不管男女有別,師父就這么出現了:“他待你可好?”
雖然吃驚,可青鸞面上卻也沒什么情緒:“師父放心,五王待徒兒極好。”
“其他人呢?”
青鸞沉默了。
也不知師父此行的用意是什么,只聽他低低地嘆了口氣:“昨日陛下子來找為師,說為師若肯棄四王而歸順于他,助他與五王奪得大業,那么五王妃之位你便指日可待。可若為師不肯,那么青鸞你于此便將永無出頭之日。”
原來這就是師父來此的原因——想通過陛下子的威逼利誘來向她“說明”,原來五王帶她回帳營是另有目的的?呵,那師父可真是小看了她與五王之間的默契了!
青鸞淡淡地垂眸,口吻恭而不卑道:“師父放心吧,五王不會的。”
“你就這么確定?”方先生冷哼一聲,“世間男子多薄情,萬里江山,兒女私情,你以為旭烈兀更看重哪一個?”
“徒兒以為,萬里江山與兒女私情并不相違背。”她言之鑿鑿。
可方先生卻笑了:“你錯了,青鸞,陛下已下旨替旭烈兀賜婚,這件事,你不知道嗎?”
就像是晴天里的一道雷,轟然劈開了她自以為平靜的世界。
這一晚,寒風在窗外吹了一整夜。呼呼呼——呼呼呼——
旭烈兀一直到凌晨時分才回來,一身甫議完事的疲憊。可害怕吵醒她,上床的動作輕之又輕。
然而女子還是醒了過來——不,她壓根兒就沒睡過。溫熱的氣息一罩到周遭,青鸞便自后抱住了他的勁腰。
“還沒睡?”
她沉默。
旭烈兀這才轉過身來,看到女子憂郁的眉目:“怎么了?”
“做了個噩夢。”不顧他伸手就要觸上自己的眉眼,青鸞將臉埋在他溫暖的胸懷里,并找了個最舒適的位置,“夢里五王大婚,穿紅色燙金絲制喜服,可掀開新人面罩時,青鸞卻發現,那人并不是我。”
旭烈兀的笑聲在靜謐的凌晨時分更顯得清澈爽朗:“傻瓜,夢都是反的。”一雙厚實的臂膀包住她的身子,就像想到了什么,“還記得初次見面時我念的那句‘千山鳥飛絕’嗎?”
“嗯。”就是那一次吧,頭一回,她在“釣魚”時讓目光脫離了魚桿,僅因一位素未謀面的男子。
旭烈兀說:“未見到你之前,便聽說殺手青鸞所到之處,鳥絕人滅,可那次我見到你,只覺這女子身上滿滿的都是清冷的哀傷。”
是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然,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青鸞,你的生母,就叫‘江雪’吧?所以每年江水結冰、盛雪厚積時,你便會坐在江邊。”他溫暖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她地后腦勺,“也所以那日本王見到你,僅憑著背影,便覺得這女子不像是傳說中那樣的。她并非冷血無情,不過是藏得較深罷了。”
你看,世上還有誰比他更懂她呢?不過是千萬人潮中的鴻然一瞥,男子已看到了師父這么多年里都不曾參破的真相。
“放心吧,鸞兒,”他頓了一下,一只手伸過去握住她的,“本王在這里,一直都在這里。”
4.青鸞
大抵是前線戰事又起,這幾日里,旭烈兀都很忙,神龍見首不見尾地忙。
可下人的竊竊私語卻更盛了——師父那日說得沒錯,陛下的確是替旭烈兀賜了婚。下人們都以為她一介漢女,肯定聽不懂蒙古話,所以討論聲永遠肆無忌憚——
“那漢女呢?待五王娶了克烈族的公主,那漢女豈還有容身之地?”
“容身之地?呵!我聽說五王之所以會帶她來,是為了掣肘住貴由麾下的方謀士呢!談何‘容身之地’?”
“真的?”
“千真萬確!”
……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
不日克烈族那邊便送來了一樣神物:一只平日里從未見過的、體表接近于孔雀的青色鳥類,中尖尾羽尤其長,兩翼許多赤黃色及白色眼狀斑紋。一眾隨從挾著三分好奇七分欣喜趕去看它:“聽說這就是傳說中的青鸞神鳥呢!”
呵,青鸞——與她一模一樣的名字,可此“青鸞”卻受到了族中上下人的喜愛。尤其是旭烈兀的生母,那個曾經一再要求旭烈兀將她送走的女子,見著那青色神鳥,眉宇之間全是滿意:“青鸞乃祥和喜慶之鳥,鸞鳳和鳴,可見克烈族和親的誠意啊!”滿意中又想起另一名“青鸞”,一對遠山眉厭惡地蹙起,“那女子,旭烈兀還不打算送走嗎?”
旭烈兀直到兩日后才一身風塵地趕回來。大抵是去了一趟遠地,回來才知克烈族那邊送來了和親的好禮。他一進王帳便拉住青鸞的手:“這幾日有極為重要之事,本王無暇顧及陛下的賜婚。青鸞,你不要誤會,本王稍后就去同陛下商議退婚……”
“不急,青鸞明白的。”她淡笑。
王帳外,一眾下人還興致不減地圍在那神鳥旁邊,青鸞偎依在旭烈兀身邊,淡淡地望著窗外:“五王可曾聽過‘青鸞舞鏡’的故事?”
“不曾聽說。”
“宋人劉敬叔《異苑》有云:‘罽賓國王買得一鸞,三年不鳴。夫人曰:‘嘗聞鸞見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王從其言,誰料鸞見鏡中身影,竟仰頭悲鳴,振翅沖天,一奮而絕。”
見同類,沖霄……一奮而絕。
旭烈兀胸中突然劃過一道怪異的恐慌:“青鸞舞鏡,因無同類。可是鸞兒,你有本王,本王就是你的同類。”
少年英雄,年紀輕輕卻戰績無數。獨處高處不勝嚴寒之時,在冰天雪地的江邊上,遇到了同樣孤獨清冷的她。
青鸞舞鏡,因無同類——可,她是他的同類啊!
懷中的女子微微一笑,轉身,溫存地抱住他的腰身:“五王說得極是,青鸞的同類,不就是您嗎?”
他這才寬了心:“先去歇著吧,本王先去陛下那兒一趟,明日帶你到外頭見一樣驚喜。”
只是,明日——還等得到明日嗎?
那一夜,想必旭烈兀終此一生也不會忘記,號角的鳴聲刺破這個夜的平靜時,他于沉睡之中驚醒,左手下意識地往身旁一摸——
空了!
利眼瞬間睜開,帳外嘈雜的腳步聲和隨從的聲音一同傳進來:“五王,殿下來了。”
他眉一皺,立即明白有事發生。
就在母親的帳蓬里,蒙哥殿下濃眉緊鎖,母親盛氣凌人。旭烈兀一進去便看到青鸞著一身黑衣跪于地上:“鸞兒……”
可還不等他扶起他的鸞兒,便聽到蒙哥的怒斥:“住手!紅顏禍水,五弟今日還要維護這女子嗎?”
一封密函“啪”的一聲摔到旭烈兀身上,他不明所以,只是下意識地打開那密函。
可下一瞬,目光冷凝——
他帳中的宣紙,青鸞的字跡,一字一句毫不含糊地寫著:旭烈兀手頭有一支軍隊正在南下,余下事項,青鸞會一一再與殿下稟報……
蒙哥冷聲道:“我的人夜巡之時發現這女子將一封密函系在信鴿腿上,待捕了那只信鴿下來,才發現,她通風報信的對象竟是貴由!”
貴由,與蒙哥爭權已久的貴由,將方先生收于麾下的貴由!
怒拳捏碎宣紙的聲音伴著旭烈兀冷冽的嗓音在她的耳旁響起:“這是你的?”
青鸞沒有回答。
“說話啊!這是你寫的?”密函里字字句句皆出自她之手,證據確鑿,不可爭辯。可他卻還想聽她一句分辯,只消一句,再荒唐他也愿相信,“說啊!說這不是你做的!”
可青鸞卻抬頭,清澈的眼里沒有絲毫畏懼:“恭喜你,即將大婚了。”
一句話說得那么平靜,像無關緊要一般,卻替她闡明了背叛的原因——他要大婚了,她于此處將再無出頭之日,所以干脆“棄暗投明”轉歸于貴由麾下——好手段!好選擇!
“我已經告訴過你會向陛下表明……”
“真的能表明嗎?”青鸞卻哀傷地望著他,望著男子眼中令人心痛的不置信的神情。良久才轉頭看向蒙哥,“證據確鑿,青鸞無可辯解,請殿下裁決吧。”
“等一等!”旭烈兀的聲音在蒙哥刀劍出鞘時驟然響起,不過一瞬間,他眼底寒芒驟起。話是對著蒙哥的,可冷冽的雙目緊緊盯著的,卻是她,“人是我帶回來的,要殺要剮也該由我來!”
只一瞬間,他蠻橫地揪起她的手臂,在殿下與母親還沒反應過來以前,輕功一施展,已將她帶了出去。
十余里冰天雪地自身后倉皇地掠過,他挾著離開帳營,最終來到一處靜謐如死的地方。
可只消看一眼,青鸞便明白他帶自己來此處的原因——那是一座墳,原本并不存在的、在這幾日里精心建造而起的墳墓,而墓碑上的名——是,是“江雪”,她的生母。
“本王南下尋找你母親的葬身之處,百里加急移回來,就想給你一個驚喜。可你給本王的回報……這竟是你給本王的回報!”
長刀“哐當”一聲被砸到了她跟前的地上。映入眼簾的,是他熬得通紅的眼,和百里加急之后的疲倦。
難怪下午他會說“明日帶你到外頭見一樣驚喜”,難怪整整十日他都不見蹤影。青鸞緊緊地捂著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遠方天邊緩緩騰起一絲光亮,原來糾纏了大半夜,天已破曉。
許久后,她的聲音才輕輕響起:“五王……”
“滾!”暴戾的聲音如雷貫耳,他通紅的眼死死地盯著她,“永遠別再讓本王見到你——滾!”
她嘴邊終于緩緩勾起一抹凄愴的弧度,在他一步一步離開之時,望著那孤寂的背影——是的,她料對了,連結局都如同預期一般。
兩日之前,就在克烈族人送來鸞鳥之后,她在蒙哥的帳營內,與那位被旭烈兀擁戴、敬重的蒙哥殿下進行了一段對話——
“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五弟待你情深意重,斷不可能因陛下的賜婚便冷落你。”
“可他卻會被陛下冷落,不是嗎?”
蒙哥微微詫異,就為這女子遼遠開闊的心思:“五王對殿下的擁戴是真,對我的執著也是真。若連這么基本的了解都沒有,我青鸞又憑什么待在他身旁呢?”只是啊,萬里江山,兒女私情,他只能擇其一啊,“殿下,請與青鸞配合,為五王做最后一件事吧。”
兩日后,她寫下了根本就不可能投遞出去的“密函”,著一身黑衣,出現在蒙哥帳內:“這封‘密函’一來可令五王收回對我的心思,二來讓師父以為貴由竟私下找了我,想必也不會再誠心替貴由謀事了。”
蒙哥眼底燃起一道不明的情愫,千言萬語皆哽于喉,最終卻只是說:“我會命旭烈兀將你交予我裁決,以確保你性命無憂。”
“不,不必了。”青鸞眼里有極為柔軟的東西,輕輕地笑著,她說,“他不會殺我的。”
那是女子對于愛人的了解與深信。
倏然間,蒙哥想起那日談及青鸞時,五弟溫柔卻堅毅的神情。就在陛下賜婚、所有人都要求他將青鸞送走時,五弟對著他言之鑿鑿:“不可能!青鸞是普天之下最值得本王疼惜的女子。錯過了她,本王此生,是不可能再得到真愛了。”
呵,他那樣愛她,原來,原來,皆是因為,她值得被愛啊。
大好河山,兒女情長,這世間至難也至珍貴之事,大抵,就是這個“情”字吧。
終、宿命
黎明破曉時,一身黑衣的女子跪在墳墓之前,向母親訴說著關于“那個人”的點點滴滴:“他待女兒極好,讓女兒誠心相信,之前所受的苦,全是為了迎接遇到他的那一瞬間。”
是這個人,在天寒地凍里看到了她背影之下的孤寂;
是這個人,在長夜里溫暖她的身體;
是這個人,告訴她委屈之時便可以失聲大哭。
“可是娘,青鸞這一生至委屈之事,便是此時和未來,都永遠失去他了。”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那墳前的素衣女子終于抱住墓碑,失聲痛哭——
“知道嗎,你這個年紀的女孩,說到委屈之處時,是可以哭出來的。
“鸞兒,本王在這里,一直都在這里。
“男子之愛,是三分心動,三分憐惜,四分欲割而割舍不得。”
……
是的,她是他的割舍不得,她是他的輾轉反側。
只可惜青鸞舞鏡,因無同類,見同類,沖霄……一奮而絕!
這不是殺手的宿命,而是……青鸞的宿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