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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有生之年

  • 憐躍幽憂憂
  • 紀蘊
  • 11221字
  • 2019-02-24 22:09:32

2015年末,再遇周深

遇到周深,是在西塘的河面上。在入夜時分花四十塊坐上了一艘搖櫓船,船夫在前方搖著船槳,我在后方看著粼粼的水面。那是十二月三十日,離元旦只有一天之隔的深冬。河水清澈,完美地映出了岸上迷離的燈火,我卻只是想:這水一定極冷,萬一有誰不小心掉下去……

也就是在這時,船后傳來“嘩”的一聲,竟真的有人落水了。周遭游客的尖叫聲此起彼伏,可才剛有人喊“救人”,又見河水里的身影飛快地往前游,一分鐘完美的蝶泳后,又“嘩”的一聲上了岸。

背影筆直而桀驁,在深冬零下攝氏度的河水里,像沒事人一樣。

而隔天,我又遇到了他。

已經搭車返回了上海,在元旦前夕,他大抵是與人有約,目標明確地走在南京路步行街上。或許是因去年元旦的踩踏事件,步行街上站了無數正在維持秩序的軍人——綠燈亮起時,他們整齊地在人行道旁排成兩排,堵住所有車輛;紅燈亮起時,他們轉了個方向,用身體整齊地封鎖了人行道。

于是紅燈停,綠燈行。人群穿梭,覺得有趣的人們紛紛拿起手機拍下軍人們整齊的背影。唯獨他,在人群之中轉過身,對著整齊的軍人隊伍,恭敬而誠摯地敬了個禮。

一個小時后,我們在外灘附近相遇了。

“我有一位朋友說,世上最偉大的職業是軍人。他們克盡職守,鐵血丹心,當全世界都在歡騰時,只有他們仍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維護著全世界的歡騰。”

我的這句話說完,他終于看向了我,然后他說:“我也有一位朋友這么說過。”

“后來呢?”

“后來她離開了我,輾轉于世界各地。”

“嗯,我那位朋友也是。”

2006年,初遇歲晚

我的朋友名叫“言歲晚”。初識那年,她來我的工作室咨詢了一系列關于催眠的信息:“尹醫生,聽說你可以用催眠術幫人忘記一些事?”

我點頭,然后看她點了一支煙,開始講一段陳年舊事——

故事的主人公叫周深與言歲晚。初識那年,兩人就讀于A大的商貿系。

五月鳴蟈,六月精陽,極熾熱的教室里,選修課教授正對著一系列描繪軍人的畫作侃侃而談:“軍人一旦披上了鎧甲,那就是為戰爭、為活著了……”

坐在角落的女生突然舉起手,還不等教授回應,就徑自站起身:“老師,我覺得您的話是有誤的。軍人和常人一樣,有血、有淚、有家庭,怎么能說他僅因戰爭而活呢?有國才有家,他們為之而活的,是國這個大家和自己的小家!”

話音落下,偌大的教室里鴉雀無聲,只坐在后排的周深嘴角彎了彎,對身旁的同學說:“這丫頭是叛逆期還沒過完吧?竟連張教授的話也敢反駁。”

可同學卻像是見到了新大陸,在周深莫名其妙的目光下,瞪大眼睛:“同班近一年,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呢!”

周深挑了挑眉。

“真的!不信你問問別人,大家都在背地里說,這言歲晚不是啞巴就是自閉呢!”

他這才往那個叫“言歲晚”的女生身上多瞧了兩眼——的確,要不是在今日的課堂上見識了這一幕,恐怕他永遠也不知同班還有這么一個女生。

就像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的人,每天都在不知不覺中擦肩而過。

可若有一天你記住了她,便會奇怪地發覺,其實你們常常會不期而遇。

比如幾天后,他又遇到了她——在兼職的奶茶鋪外,歲晚悶聲不響地調配著飲料,沉默得如同在班級里。

原本有序的隊伍卻突然有人插隊,一名看上去很囂張的女生突然插到了第一位。女生在這一帶大概是臭名昭著,所以后面的人也沒敢說什么。倒是一直悶不吭聲的歲晚在女生點了珍珠奶茶后,將手上的珍珠奶茶包好,然后遞給了女生身后的人。

“喂!你眼瞎了啊?沒看到老娘排第一個嗎?”

誰知歲晚竟沒理她,只是平靜地看向下一名排隊者:“你要什么?”

“哎,老娘說……”

這下子,面色淡然的女子終于將視線移到了她的身上:“我沒眼瞎,倒是你可能腦殘了,連排隊的常識都不懂。”

人群里突然暴發出一陣大笑,誰也沒想到這沉默的女生竟有這樣好的口才——嗯,還有這樣好的膽識。

那時周深就在排隊的人群里,清楚地看著囂張的女生氣紅了臉,還有臨走時惡毒地投到歲晚身上的警告的目光。

就像是覺得很有趣一樣,他含笑的眼在言歲晚身上定了許久。

然后,他轉頭問身后的人:“這奶茶鋪什么時候關門?”

“晚上六點吧。”

“好。”

很奇怪,從這天起,奶茶鋪收攤之后,在歲晚匆匆赴往下一份兼職之時,總會在途中遇到這個傳說中的“商貿系男神”。

一連六天,周深都若有似無地跟著她。有趣的是,歲晚一開始還以為是巧合,后來就像是有所懷疑。第N次見到他時,有些疑惑地蹙了一下眉頭;可第N+1次見到他時,還是疑惑地蹙一下眉頭,那表情就像是在說:“應該是巧合吧?他怎么可能跟著我?”

呵,這家伙,反應是不是慢了點啊?

一直到第七天,言歲晚的表情才終于有所改變——是的,上回那個囂張的女生竟帶著一幫人朝她圍過來,面上帶著欲破表的狠毒神色:“這下堵到你了吧?讓你再囂張!”

言歲晚慌了,那么多人全堵在她面前……

可那群人還沒做什么呢,后邊又傳來一把湊熱鬧的聲音:“干什么呢?”

是周深。

“周深?”就連囂張的女生也認識他,“干嘛?我堵人關你什么事?”

“是不關我的事,可問題是你堵到我想追的人了。”他的笑容里頗有點驁傲的味道,伸手在女生肩上拍了拍,“賣我個人情怎么樣?下回你要真出了事,哥一定讓人給你幫忙。”

A大里有兩拔特殊的人群:一拔成績低端家世卻高端,利用各種關系踏進了A大的校門;一拔家世平平成績卻頂尖,被A大用免除學雜費用等各種方法請進來——他屬于前者,而她屬于后者,而剛好,皆處在金字塔頂端。

位于金字塔頂端的周深說出這種話,自然是有說服力的。于是人群沒多久便一哄而散了,余下他和她,在入了夜的公交車站牌前,一個依舊雙目含笑,一個漸漸又恢復到一貫的面無表情。

這是歲晚第一次跟他說話:“你知道她們要堵我?”

“不知道。”

她垂下頭,正不知該說些什么時,又聽到他說:“但猜到了。”

歲晚這才想起這男子幾天里若有似無的“跟蹤”——莫非是那天看到了她和那個女生發生爭執,怕她出事才跟在她身邊的?

可事實上,圍堵事件過去后,周深也還是常常出現在她身邊。

那天她正趕著到市中心去當家教,同樣是在公交車站牌前,頭一轉,又看到了他——不,不是跟蹤,那廝對她簡直稱得上是光明正大地跟隨了:每次下課,她前腳踏出教室,他后腳便跟上;在奶茶鋪時,他總在她身旁晃;赴下一份兼職時,他就跟在后方,踩著她的身影。

而她這個反應永遠慢半拍的家伙,這次終于走到他面前,疑惑地問他:“為什么還跟著我?”

“不是‘跟’,是‘追’。”周深的眼中含著倜儻的微笑。

“啊?”

“還看不出來嗎?我是在追你啊。”

言歲晚愣住。

公交車站上的移動傳媒正播放著廣告,鮮活的色彩襯著逐漸籠罩的黑夜。周深對著那個廣告上指了指:“你是不是想去看這場畫展?”

是的,移動傳媒上播放的,正是近期將舉辦的波蘭藝術家畫展。她每次在這里等車時,總會在那片絢麗的色彩前佇立良久。

而他說:“我有票。”

“為什么?”商學院的男生怎么會對這些感興趣?

“因為我想追你啊。”他還是那么倜儻地笑著,“然后,你同意嗎?”

怎么可能同意?對于完全可以稱得上是陌生的男子。

可男子說:“不同意沒關系啊,你可以不同意我的追求,可你得誓死捍衛我追求你的權力。”

“為什么?”

“因為我幫過你啊。”

其實彼此心里都明白,言歲晚沒拒絕周深并不是因為上一回的幫忙,而是——對,她實在是太想看那一場畫展了!

班上不久后便開始有“周深看上了言歲晚”的流言傳出——他向來都是風云人物,長得帥,又會做人,再加上一個據說挺傳奇的背景,在這學校里的風評簡直是NO.1,怎么會看上那么個……呃,“普通”的女生?

就連歲晚自己也不相信。

只是周深這人自來熟的功夫一流,沒多久,歲晚竟也習慣了這個“商貿系男神”的存在。就連他大周末開著跑車來接她去看展,眾人目光驚愕時,她也能安之若素地坐進車里。

其實周深不懂畫,也沒興趣看畫,在看畫展的一整個下午,言歲晚始終在認真地看畫,而他,則在認真地看她。

直到來到一幅油畫前,周深才終于將目光移開:“愛有兩張臉?”

那是一幅印象派畫作,長發妖嬈的西方女子長了兩張臉,一張紅色,一張黑色,畫名就叫“愛有兩張臉”。周深覺得挺奇怪:“這是什么意思?”

歲晚看上去卻挺喜歡:“愛有兩張臉,一張紅臉,一張黑臉。”回頭看他似乎聽得更蒙了,又耐心解釋道,“因為有時候愛是幸運,有時候愛則是幻滅。”

說完她頓了一下,看著畫的眼神突然有點空。

直到周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小年紀,講得好像自己很懂愛情似的。”歲晚蹙眉,本不想再理他,誰知他又接下去,“談過幾次戀愛了?十次?”

語氣里不知不覺便有了淡淡的取笑。

歲晚沒理他。

“五次?”

“……”

“三次?”

“……”

“好吧,兩次?”眼看她眉間已開始騰起羞惱的神色,他故意更夸張地道,“天哪,不會一次都沒有吧?”

“周深!”

可抬頭卻看到他笑意盎然的眼,帶著明顯逗弄的神色:“沒關系,我就喜歡沒談過戀愛的你。”他的聲音低低的,目光深深的,好看的桃花眼中似漾著三月的春水。

她一直是反應慢半拍的女子,可這一瞬,卻迅速想起那句“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風十里不如你”。走神的當口,只恍惚聽到他說:“不問我為什么?”

她便不知不覺地跟著問:“為什么?”

“因為,那樣的你好騙啊。”

“……”

2008,他追她的第三年

可事實證明,周深真的是想太多了,她不好騙,更不好追。

因為整整一學年過去了,周深還是沒有追到言歲晚。

那年學校外的奶茶鋪收了攤,歲晚頓失一項重要的經濟來源。周深雖沒問過她家里的情況,卻也知必是不好的。所以那次他將她推薦到他爸的公司里當兼職的文員,想著能近水樓臺先得月。可事實上,第二學年亦即將過去之時,他還是沒有追上她。

他對她那么好,他追她還那么勤,他又長得那么帥,他……呃,他爸的公司那么大,可歲晚的回應卻是:“就因為你爸的公司那么大,你和我怎么會有可能呢?”

就連周媽媽都耳聞過自家兒子的瘋狂事跡,那天來公司時,特意往歲晚這邊繞過來,笑容看上去似乎挺和藹:“我們家阿深哪,小時候什么小貓小狗都往家里帶,長大后更是不得了,什么人都往公司里帶。”

那時歲晚就站在一排看熱鬧的同事中間,第一次恨不得自己的反應能慢半拍。

也就是在那天之后,周深說為她物色到了另一份“堪稱驚喜的新工作”。

那是在市中心的一家畫廊里,周深說:“我堂哥正好缺一個銷售員。”

對了,他的堂哥周文正是這家畫廊的老板。

而言歲晚的命運,大抵就是在這家畫廊發生轉折的吧。

新工作并不是特別有趣,可她卻喜歡得緊。沒人知道歲晚對色彩、構圖、創作有多么原始的興趣,她以為周深也不知,直到那一天——

言歲晚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在畫廊的某個拐角處工作時,周深的聲音從拐角的另一端傳來:“我說你這當人老板的,有空多鼓勵鼓勵她呀!”

“鼓勵她什么?”

“當然是鼓勵她自己創作啦!看不出我們家歲晚其實很想畫畫嗎?”

拐角這端的她的手一頓。

第二天,老板果然對她說:“我看你這孩子挺有天賦的,畫廊沒顧客時,就試著畫畫吧。”

平淡的語氣,一點也不像是特別照顧她的表情。坐在一旁刷美劇的周深也狀似無意地附和:“就是,沒準畫好了,還能給我哥增加點收入呢。”

話聽上去像是在幫他哥,可言下之意,在場的誰又不知呢?

那天歲晚下班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周深沒開車,卻堅持要送她回學校。

上海已經入冬,離開畫廊后,周深就看歲晚不斷地搓著手——這城市的冬夜有多陰冷她不是不知道,可這家伙竟勇敢得連手套都沒戴。周深皺眉看了她通紅的手好久,才突然有點氣急敗壞地說:“話說本公子追你多久了,發點福利、小手讓我牽一下吧?”

“啊?”歲晚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這土霸王將一只手套脫下來,強行給她戴上,而那只已經沒有手套戴的手握住了她同樣赤裸的手,然后——放入自己的大衣口袋里:“這是追你N年該享受的福利,敢不給?”

陡然間,掌心那么暖,傳遞到她反射弧太長的大腦時,又慢了半拍。

而周深已經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晚他難得安靜,只是一路牽著她,表情挺享受。直到歲晚先開口:“周深,你為什么會對我這么好?”

那時兩人剛出地鐵站,狂風再一次不客氣地吹過來時,周深低下頭看她:“言歲晚,你說你笨不笨?”看她果然挺笨地蹙起眉,又心滿意足地笑開,“講那么多次都記不住!對你好當然是因為想追你啊。”

“認真的嗎?”

“認真的啊。”

“很認真很認真嗎?”

“很認真很認真!”

“認真到,確定將來可以和我結婚嗎?”

他頓住了——結婚?

可歲晚已經別過了頭:“隨便說說的。”

其實她不知,那一瞬間,在盛大的欣喜涌入他的心頭時,周爸周媽的話也同時入侵了周深的腦海:“還真打算把那丫頭追回家嗎?鬧一鬧就算了,還想帶回來?沒門!”

就像他不知道,那是她第一次對人產生白頭偕老的沖動——對,不是“在一起”,不是簡單膚淺不負責任的“在一起”。

而是……永遠在一起,到老。結婚能讓最親的親人安心祝福,和心愛的人一起白頭則是所有女孩夢寐以求的事。

可他卻沒有給她最好的回答。

歲晚第二次產生這樣的沖動,是在畢業那年。

那年她已經開始作畫了,令人吃驚的是,她一提筆就表現出了極大的創造力,就連周文都忍不住贊嘆:“看這平時默不作聲的,原來潛力都藏在筆下了啊!”

可不是?商學院出身的女子,不過是修過一門美學課、看過幾幅畫而已,竟能在提筆之時表現出那么強大的創造力。

那日畫廊里寂寂無人,歲晚原本正窩在畫室里創作,卻被周深一口氣拉回到學校——

“你怎么了?要帶我去哪兒?”

“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的語速很快,聲音很急,一路拉著她來到A大藝術學院的畫廊里——然后,歲晚瞪大眼,震驚地瞪大眼,看著學校櫥窗里“歷年優秀作品展”中,自己從沒想過要裱出來的那一幅寫實畫。

“這是……”

“你的《老軍人》。”

是,畫的名字叫“老軍人”,只是——

“這幅畫怎么會在這里?”

“是我從你宿舍里偷出來的。”

不,不,她的意思是——她的畫怎么可能被裱在這里?怎么能有這樣的資格?

“別懷疑自己的能力,我哥和藝術學院的教授都說,這幅畫真的非常有水平。”

是的,他不懂畫,可他有心,讓懂畫的周文暗地里挑出她最好的作品,悄悄送到學校里來。

歲晚的心突然暖了暖,就像驟然穿越到了春水初生時,周遭溫暖,而她眼底滿是潮濕的情緒。

那日從學校再返回畫廊時,周深一邊開著車一邊問她:“怎么覺得你對軍人特別有感情呢?”

“因為我的外公是一名退了伍的軍人,從十歲開始,我就跟著他一起生活。”

“哦?你爸媽呢?”

“沒了。”

他握著方向盤的手一僵,怎么也沒料到會是這種回答。可歲晚只是口吻淡淡:“我媽在我十歲那年被我爸扔下一紙離婚協議書,原因是他愛上別人了,甚至馬上就要組建新家庭。他曾經那么愛她,給她家、給她溫暖、給她希望,卻在我十歲那年,全部抽離。”

周深的眉頭突然皺起,就像預料到她接下來要說什么一般。

果然——

“所以辦完離婚手續后,她把我交付給了外公,然后……就去自殺了。”

“歲晚……”

“你知道她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嗎?她說晚晚,從一而終的才叫愛情。”說到這里,她的目光終于緩緩移到他身上,“周深,能結婚、能廝守、能白頭的,才叫‘愛情’。”

所以那一年,她問他:“認真到確定將來可以和我結婚嗎?”

所以這些年,她一直不肯接受他。

他有那樣的家庭、那樣的父母——如果她接受了,卻最終因為父母之命而不能相守;如果他給了她希望,卻最終又給她絕望。那他與她之間,白頭之時,還能像現在這樣退而求其次地當朋友嗎?

車窗外的街道異常擁擠,大抵是前方發生了車禍,所以整條街上的車全都停止了前進。

漫長而沉默的寂靜中,周深無數次張口又閉口,想說什么,卻最終什么也沒說。

2009,他追她的第四年

2009年,他和她都畢業了。一貫秉承“男人先成家再立業”的周爸周媽開始替周深安排起了相親。

有很長一段時間,言歲晚并不知他有這樣的困擾。直到那日周深將一名女子帶到畫廊來買畫,歲晚才從老板口中得知,那是周家爸媽塞給他的相親對象,姓王。

那位王小姐一口氣買了她的三幅素描,原因無他,只因那三幅素描里的模特都是周深。

這樣明顯的占有欲想必是沖著歲晚來的,可這個當事人卻只是表情淡淡,就連王小姐主動提出請“阿深和堂哥一起去吃飯”,她也沒皺一下眉頭。

而那廂,周深一頓飯吃到大半夜,再返回畫廊時,顧客和店員早已經走光了,只歲晚一人留在工作室里。他挾著渾身的酒氣在她旁邊看了很久,看著畫筆在宣紙上勾勒出新作品的輪廓,一筆一畫。他許久才開口:“她怎么樣?”

歲晚的筆頓了一下,然后又繼續:“挺好的。”

“怎么個好法?”

“漂亮,有涵養,和你門當戶對。”

他沉默了。

其實他為什么會沉默,言歲晚是知道的,只是她又該說些什么呢?

許久過后,還是周深先開口:“我怎么覺得,自己并不是很想聽到你這樣的回答?”

背對著自己的女子似乎僵了僵。看不到表情,他干脆走到她面前,俯身用高大的身軀擋住了白熾燈的光線:“言歲晚,你說你笨不笨?”帶著酒氣的手指輕勾起她的下巴,口吻溫存得就像那年甫出地鐵站之時,他說“言歲晚你笨不笨?連忌妒、吃醋、生氣該怎么表現都不懂嗎”。

歲晚僵硬的表情又恢復到一貫的素淡:“周深,很晚了……”

“是的,很晚了,”他點了點頭,帶著溫和的醉意重新站起身,“該回家了。”就連口氣也這么溫和。

只是踉踉蹌蹌地往門外走了兩步后,那溫和的背影又停下了——突然之間,只是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他突然又轉過身朝她走來。在歲晚錯愕的目光下,一腳踹掉了她身邊的作畫工具:“哼!”

繽紛的涂料染了一地,襯著男子突來的兇狠表情:“這就是你的回答!我愛了你四年!這就是你的回答!”

狂暴的怒氣無邊無際,逼紅了他醉酒后的眼,也逼紅了她永遠隱忍的眼眶。

那是周深第一次對她發火,從前不管她再笨、再遲鈍、再冷淡、再沒反應,他都不會生氣,他見鬼地一看到她就連氣長什么樣都不知了道。他只想護她、愛她、憐惜她,他想把所有她在乎的美好都捧給她。可四年了,這女子竟能無動于衷到這種地步!

“言歲晚,你的心呢?是石頭做的嗎?啊?”他在極盛的怒氣中狠狠地搖著她的肩膀。

只是,一個人的心怎么會是石頭做的呢?

他一步一步走出工作室,步履蹣跚,背影孤寂得就像是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而那顆被他以為是石頭做成的心卻縮得死緊,淚水一顆顆掉落,最終迅速滾下來。淚眼朦朧中,那個孤寂的背影轉了個彎,然后消失了。她突然那么慌,慌得就像是再這么下去自己將再也看不到那個背影一般:“周深……周深!”

外頭的走廊里突然響起周深熟悉的手機鈴聲,在午夜的空氣里寂寞地回蕩。

許久許久,鈴聲停下,他的電話被接通時,歲晚才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我想外公了,好想好想……如果你愿意陪我去看他老人家的話,回到畫室來好嗎?馬上回到畫室來,好嗎?!”

周深簡直無比欣喜。第二天一早,這廝竟然又神采奕奕地打電話過來,就像是怕她反悔似的:“快,身份證號碼報過來,我要訂機票了!”

口氣愉快得和昨晚的醉酒男判若兩人。

歲晚的外公住在北方的鄉下,從上海過去,必須轉一趟飛機再換乘一班汽車,但周深一點也不介意。飛機上的他還是那副龍心大悅的樣子:“說吧,是不是想著帶我回去,讓外公幫忙做個鑒定啊?”

歲晚閉著嘴,故意不理他。

“不是鑒定難道是見家長的意思?”某人繼續天馬行空,心情好得很。

可你知,有一句話是這么說的——樂極生悲。

就在兩人下了飛機之后,周深發現自己的錢包被偷了。

身份證在包里,信用卡在包里,護照什么的全扔在家里,現在就算是想辦臨時身份證來轉下一趟飛機都不可能了。兩人只好在機場附近先找了一家旅館——對,旅館,他連身份證都沒有,正規的酒店哪能辦入住?

可也就因為選了這么一家旅館,霉運接二連三地降臨了。

這一晚,不習慣北方氣候的周深突然發起了高燒。凌晨一點多,歲晚被他難受的呻吟聲驚醒——他身上沒一分錢,她錢包里的現金也有限,為了省錢,兩人選了個雙床房。

可這破旅館里竟然沒有藥!大半夜的,意興闌珊的前臺人員懶懶地對她說:“附近有24小時藥店,穿過巷子就到了。”他不肯讓她去,說太晚了。可現在都什么情況了,哪還能顧得上晚不晚?

“你等等,就一條巷子的距離,我馬上就回來。”她信誓旦旦地在他神志不清的耳邊說。

可那晚,她最終沒有回來。

2012,歲晚與尹醫生

“沒有回來?你去哪兒了?”

故事聽到這里,我心中突然騰起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可言歲晚并沒有回答。

于是我只好換了個問題:“那周深呢?最終見到你的外公了嗎?”

“見到了。”

外公喜歡周深,很喜歡——

“這孩子啊,正氣,善良,關鍵是對你好!錯不了的小晚,錯不了啊!”外公牽著她的手,笑瞇瞇地將她的手放到周深的掌心里,就像每一場婚禮上父親將女兒交給新郎時那樣,放心而鄭重的。

而周深呢?也鄭重地、信誓旦旦地說:“外公,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可最后,”言歲晚跟我說,“我們還是分開了。”

那是2010年年初,兩人告別了外公回到上海的兩個月后——他依舊對她那么好,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耗在她身上。她一有點不順心或是一點風吹草動他就緊張得好像要驚動全世界,有時她被他纏煩了不讓他跟在身邊,他就去游冬泳,在冬天冰冷的河水里一遍遍地告誡自己:要增強體質,不準再感冒!不準再發燒!不準再出現那夜的慘況……

可如斯努力許久后,她最終還是說:“周深,我們分手吧。”

連原因都沒有。

2010年,本該是她最忙碌的年份,因為周深說要為她辦一場畫展,讓全上海的人都認識她這顆冉冉升起的藝術新星。

可新星的作品還準備不到一半,就連人帶作品一起消失了。周深發了瘋似的將整個上海翻找過一遍后才收到她的短信:別找我了,我到外面找一些靈感,新作品沒完成前,就不回去了。

淡淡的、任性的口吻,不負責任得如同之前的每一年。

而后來,這成了他們之間的常態——

每年總有那么些時間,他留在上海,而她游走各地。好久之后再回來時,帶著她的新作品:“周深,我回來了,你還好嗎?”

和那群所謂的“藝術鑒賞家”不同,其實言歲晚的作品我并不怎么欣賞——太壓抑,也太絕望。

可不得不承認,未見其人之時,我對她已經充滿了興趣。

真正的接觸是在2012年,在那場轟動全上海的印象派畫展上,我看到了這個名喚“言歲晚”的女藝術家:年輕,淡漠,平靜的表面下隱藏著豐盛的感情,可只消看一眼我便知,終有一天,她會來找我。

而果然,一個多星期以后,她就出現在了我的工作室里。

卻不是獨自一人——對,是周深,他帶著她一同來找我:“尹醫生,聽說你可以用催眠術幫人忘記一些事?”

彼時她就坐在他身旁,明明連情侶都稱不上,可他說話時,她安靜信任得如同這個男子就是她的丈夫。直到周深說:“我想請尹醫生幫我們倆同時催眠掉一段記憶。”歲晚的目光才凝了凝,然后,有濃得化不開的哀傷漸漸流露。

我分別跟他們倆進行了一場深入的交談,先是周深,而后是言歲晚。

與周深溝通完畢后,我已經知道這兩人想被催眠掉的是哪一段記憶了。可在周深面前始終不曾提出抗議的女子,卻在獨自面對我時問我:“尹醫生,阿深他不懂畫,可我懂——我所有痛苦的回憶都在自己的畫里,所以你覺得催眠對我有意義嗎?”

“言小姐的意思是?”

“拜托你,好好地幫他吧——幫他一個人就好,這些年,我們家阿深……實在是太痛苦了。”

咨詢室外的男子永遠也不會知道,那一刻,有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滾落下來。迅速,毫不遲疑,在這間安靜的咨詢室里。沒聽過那場回憶的人一定不知道她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他那么努力地想彌補我,可他越努力我就越痛苦,他也越痛苦……”

可我是知道的,剛剛周深已經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結束交流時,有一瞬間我幾乎發不出聲音,為這男子數年如一日的執著。

終于,在他要走出咨詢室時,我開口道:“周先生,冒昧地問一句,你究竟愛她什么?”

一個是翩翩公子哥,全上海無數適齡女子的夢想結婚對象,一個是數年如一日沉默冷淡的女子。

可他卻回答得毫不猶豫:“初見時的固執,再見時的善良,以及后來每一天所表現出來的努力。你知道,我是個二世祖,這輩子恐怕永遠也不會有這種努力。”

“不,其實你已經很努力了,你很努力地愛著她。”

“不,尹醫生,”他淡淡地笑了,孤寂的眼底似囊括了所有前程往事。他說,“尹醫生,愛是本能,不需要努力。”

2016年,元旦畫展

再見到周深,是2015年的年末。我看到他在西塘的河里冬泳,看到他對著站崗的軍人行禮。交談于外灘時,這男子已經將我忘了。可當他得知我亦是歲晚的朋友時,還是熱情地招呼我:“明天有歲晚的新作品展,尹小姐也一起來吧。”

我點頭,“自然是要去的。”

三年多了啊,時間一不留神又晃了過去。

三年后的言歲晚比起三年前,知名度和地位都提高了不少。一場展覽看下來,作品不多,可觀賞者卻是那么多。慕名而來的除了畫迷外,還有中外無數的評論家……這么一場畫展辦下來,沒有足夠的財力、人力和物力,恐怕不可能吧?

所以在周深帶著我行走于畫廊各處時,我忍不住說出了心中的疑惑:“這畫展的幕后投資人,其實是你吧?”

他啜著香檳的動作一頓。

而我已從這一頓中得到了答案。

怎么會這樣呢?這世界上竟然還有這樣的愛情。我看著這雙曾經熟悉的帶笑的眼睛:“周先生,我聽說你已經快要和王小姐訂婚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墻上那幅看不懂的印象派畫。許久后,他才問我:“尹小姐曾經愛過人嗎?如果深愛過你就會明白,人這一生,深愛的機會只有一次。”他頓了一下,再啜一口香檳后,“我這生已經遇過了,就不可能再遇上,所以我想在可以的時候多為她做一點事……”聲音漸漸消散在這人來人往的長廊里。

是誰這么唱過呢?有生之年遇上你,竟花光了所有運氣。

所以只能遇上,不可得到,更沒有最終的結局。

其實有一度看著他孤寂的目光,我幾乎要克制不住說出當年發生的事。可當我看到被裱在畫展最中央的畫作時,所有的沖動又戛然而止。

那是一幅印象派畫作,周深看不懂,可是我看懂了。畫作名喚《雪》,可雪盛之中卻有一攤殷紅,突兀,刺眼,且丑陋。

那不是朱砂痣,那是床前明月光照映下的一攤蚊子血。

永遠刻在她的心間——

2012年,在我的工作室里,倜儻的公子哥在催眠中永遠地封塵了一段往事:2009年的那個冬天,在異鄉破落的旅館里,高燒中的他等了她一夜,可直到第二天,他才看到她渾身僵硬地回來,臉色蒼白如鬼。

“你怎么了小晚?小晚?你別嚇我小晚!”

他直覺一定是有事發生了,雖然身體虛弱,卻還是奮力地掙扎起身。然后,他看到女子蒼白的面容、被扯破的衣褲,還有……褲上已經干涸的血。

就像是陡然猜到了什么似的,他一聲撕心裂肺的“小晚”突然吼了出來。

女子早已淚流滿面。

是的,在半夜出門去給他買藥時,在異鄉陌生的巷子口,她遇到了醉酒的色魔。

這個畢生追求無瑕和永恒的女子,在她終于敞開心扉想接受一段可能不夠永恒的感情時,竟遇到了這種事!

“為什么要去買藥?跟你說太晚了讓你不要出去,你為什么要那么固執?”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天他發了瘋般的嘶吼聲,可吼完后又一拳揍向自己,“不,不是你的錯!是我,是我沒用發了高燒!是我害了你!”

他痛苦、自責,卻無能為力。可讓她更痛苦、更無能為力的是,這一份自責在接下來的每一天都伴隨著他——他待她那么好,一天二十四小時幾乎全耗在她的身上,有時她被他纏煩了、不讓他黏時,他就去游冬泳,在冬天冰冷的河水里一遍遍地告誡自己:要增強體質,不準再發燒,不準再出現那夜的慘況……這種習慣仿佛刻到了他的骨子里,余生都不能忘。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越自責,她便越痛苦;她越痛苦,他便越自責。如此無限循環,直到那一天,他們找上了我。

是歲晚打斷了我的回憶。

那時周深已經去幫她應付記者了,換成她走到我面前:“尹醫生,來,來看看我的新作品。”

她拉著我走到另一幅畫作前,說那是這場畫展的主題。同樣是周深看不懂而我卻看懂了的印象派畫作:畫面簡單,只一雙眼,不過一只是青眼,一只是白眼。

我突然有些心痛,還沒徹底從周深剛剛那番話里抽身出來,又陷入另一場絕望里:“言小姐,他已經忘記那件事了,他還愛著你,可你為什么就不能好好和他在一起呢?”從那年到現在,身為心理醫生的我不斷地這么勸著她。

可歲晚的回答一如既往:“可那件事……一直在我心里啊。”

就像盛雪之中的一攤紅,丑陋,卻抹不去。

“你知道嗎,我曾經跟他說過,愛有兩張臉,一張紅臉,一張黑臉。”

所以曾有波蘭畫家Alex創作過一幅“紅臉黑臉”圖,就在他與她第一次去看的畫展上。

而今在這一場畫展上,主題畫的注釋框上寫:愛有兩雙眼睛,一雙青眼,一雙白眼。

我明白,我全都明白:愛有兩張臉,一張是帶來希望的紅臉,一張是帶來幻滅的黑臉;如同愛有兩雙眼睛,一雙是帶來光明的青眼,一雙是來帶苦痛的白眼。

歲月漫漫,贈她青眼時,她接;贈她白眼時,她受。可歲月最終賜她虛無,讓她在這浩渺的人世間,再也尋不到最初的安棲之地。

有生之年遇上你,竟花光所有運氣。

我回頭,看到遠方周深的背影,是那樣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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