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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從此

  • 憐躍幽憂憂
  • 紀蘊
  • 11550字
  • 2019-02-24 21:55:20

“桃姜,我們逃跑吧……”

“啊?”

“一直逃到世界盡頭。”

“好。”

?

——001

故事是從一場婚禮開始的。

那是一場盛大的婚禮,在洛城最豪華的酒店,樓上樓下開了整整一百二十桌。婚禮舞臺搭在一樓最中央的位置,桃姜坐在新娘休息室里,頭挨在椅子扶手上幾乎要睡著時,聽到化妝師探頭叫她:“快呀,把手捧花拿給你媽媽。”

她從椅子上跳下來,拽著自己有些笨拙的裙擺,一溜小跑到等候區。那還是她第一次看到媽媽化濃妝的樣子,她的眼睛更大了,小小的鼻子翹挺挺的,婚紗套在她身上,讓她看上去就像一個仙子。

“桃姜,我有點兒緊張。”媽媽牽住她的手,沁出濡濕的汗。

“不要怕,你最美了!”

“謝謝你,桃姜。”媽媽在她的額上輕輕吻了一下。

婚禮進行曲已經響了起來,桃姜被媽媽牽著手,走上了長長的紅毯,紅毯那一端站著寧清川和他的爸爸。很多年以后,桃姜還記得那一天的寧清川,穿著白襯衫、背帶褲的他,領口系著可愛的領結。十三歲的他神情間儼然像個大人,他沒有笑,嘴唇緊抿,陽光從彩色玻璃外照過來,落在他微垂的眉眼上,也落在了寧桃姜的心里。

他多么不開心啊。她悄悄想。

寧爸爸和媽媽在舞臺上互相起誓的時候,桃姜和寧清川像是兩個布景小人一樣安靜地站在他們背后。主持人宣布他們互相交換戒指,桃姜端起身旁紅色的托盤,將兩枚戒指捧到他們面前。但媽媽的手還沒有拿到那枚戒指,就有人從舞臺下面沖了上來,打翻了桃姜手里的托盤。

“不要臉!”

“你有什么資格和他結婚?”

“你誰啊?”

寧桃姜有些發愣,沖上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三個人。現在這三個女人又互相吵成一團,都說自己是寧爸爸的女朋友。媽媽的頭發不知被誰拽亂了,發飾掉在地上,被人踩出難堪的形狀。原本坐在賓客席上的人這時都站起身趕到舞臺上,有人看熱鬧,有人勸架,最開心的是坐在媒體席上的那些報社記者,他們舉著攝像機忙不迭地湊過來一頓猛拍。

“不要拍!不要拍!”桃姜過去阻止他們,裙子下擺被混亂的人群踩住,蕾絲拽豁了一片。

這場鬧劇持續了整整半個小時,等人群重新歸于平靜的時候,婚禮也似乎無法再進行下去。寧爸爸顯得有些尷尬,桃姜媽媽卻很淡定。她用手攏好自己的頭發,從地上撿起話筒遞回到主持人手里,“我們繼續吧,從剛才中斷的那一部分重新開始。”

被撞掉的戒指并沒有找到,他們就用易拉罐的鐵環來替代。

舞臺又是一派溫馨和睦的景象,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桃姜看到寧清川悄悄從舞臺側面溜了下去。

“婚禮還沒結束……”她追過去想拽住他。

“走遠點!”他回頭兇她。

“你要去哪兒?”

“不用你管。”

桃姜松開手,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后。他走快她也走快,他走慢她也走慢,他上了公交車,她也跟著擠上去,蓬松的裙擺顯得滑稽又夸張。她一直跟著他,直到他最終在墓園停下腳步,坐在他媽媽的墓碑前。

桃姜看到他使勁忍著淚水,憋得鼻子都有些發紅了。

“你想哭就哭吧。”她體貼地對他說,“我可以背過身去不看你。”

但寧清川始終沒哭,他只是緊繃著臉,像一尊華美的雕像,“媽媽去世還沒有半年……我爸他真是渾蛋!”

“對不起……”

“又不是你的錯,你道什么歉!”寧清川冷冷地看她一眼,又恨恨地說,“明知道他是那種渾蛋,你媽媽還要嫁給他,更是個渾蛋!”

“她很愛他。”桃姜沉默半晌,輕聲說。

寧清川忽然笑起來,笑得那么傷心,“愛?你才十歲,你知道什么是愛嗎?”

——002

“早上好!”

還沒睡醒的寧清川走下樓時,被桃姜的問候嚇了一跳。距離那場婚禮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年的時間,他還沒有適應這個生活中忽然出現的妹妹。他們原本就在不同的學校念書,當然也沒有多少交集。

是寧爸爸終于寫完了他的新書,開始在全國各地忙著簽售,桃姜的媽媽也陪著一起去了,家里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桃姜要照顧好哥哥呀。”寧爸爸和媽媽一起離開的時候,撫摸著桃姜的頭發開玩笑地說。

“我會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寧清川仍然板著一張臉,但他不得不承認,生活中還是桃姜照顧他比較多一些。桃姜每天早上早早起床做好兩個人的早餐,雖然只是烤土司和煎蛋這種最簡單的。整理屋子的也是桃姜,就連寧清川的衣柜也是她負責分門別類,襪子也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一個個小格子里。

“今天我有考試,要先走了。”桃姜站在玄關處一邊換鞋一邊跟他說,寧清川咬著面包悶聲“嗯”了一下,心里想著兩個人本來也不同路。

那天寧清川出門時忘了帶家里的鑰匙,在門口等了桃姜整整一個小時。小學部明明比初中部要更早放學,桃姜沒理由那么晚還不到家的,他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緒,雖然他并不肯承認那就是擔心。他到桃姜的學校時,天已經快黑了,學校里的人早就走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些興趣組還沒有結束。教學樓里零星地亮著幾盞燈,他循著那些燈光一間教室一間教室找過去,卻并沒有見到桃姜的身影。

“你找誰?”有個戴著碩大眼鏡的男孩問他。

“寧桃姜。”

“那……你去操場看看吧。”男孩子頓一下又說,“不要說是我告訴你的啊。”

“嗯。”

操場里亮著兩展寂寞的燈,角落里有四五個男孩在打籃球。桃姜蹲在國旗桿上,一張一張撿著散落一地的考卷和被撕碎的參考書,她的校服短袖上沾滿了彩色的染料。

“你的外套呢?”

桃姜抬起頭,寧清川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不遠處的國旗桿上,她的校服外套正掛在那兒。寧清川的胸口悶悶的,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撞擊了一下。

“誰干的?”

“沒誰。”

“到底誰干的?”

桃姜垂著頭沒有應聲,默默地收拾著自己的考卷。角落里打籃球的幾個男孩停了下來,遠遠看著寧清川,其中一個邁開步子朝他們走了過來。

“是我干的。”

每所學校都有自己的小霸王,桃姜學校的小霸王就是周惆。比寧清川矮了半個頭的他仰著臉站在他面前,一副隨時準備打一架的樣子。

寧清川沒理由不成全他。

雖然跟比自己小三歲的男孩打架在他看來是一件丟臉的事情,但周惆的小嘍啰們很快都趕了過來幫忙。他們五對一,寧清川也不算占他們的便宜。

那場架打到最后,寧清川的鼻子和嘴角都流了血,手肘擦傷一塊,襯衣也扯壞了,血把他的外套弄得臟兮兮的。桃姜為了幫他被絆倒在石階上,膝蓋也磕破了,跟言情小說里的那些情節完全不同,一點也不浪漫。

桃姜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走回家時,忍不住哭了。她抬起手臂擦眼淚,外套上的染料就蹭到她的臉上。

“不要哭了,像個廢物一樣。”寧清川莫名有些生氣。

“對不起……”

“不要隨便向別人道歉!”

“我知道了。”她哭得越來越兇,鼻涕都要流下來了,“對不起……”

簡直像個笨蛋!

寧清川的內心忍不住生出許多柔軟的東西,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那就是愛憐。他停下腳步,俯身喊桃姜:“上來!我背你回去。不要哭了啊,你這個笨蛋!”

——003

樓下傳來東西碎裂的聲音,隔著地板也聽得清晰無比。桃姜坐在地毯上,后背抵著小床的邊緣,聽到寧爸爸近乎絕望的咆哮,襯著媽媽有些壓抑的哭聲。那段時間寧爸爸的創作進入瓶頸期,他開始頻繁地和桃姜媽媽吵架,甚至在醉酒時把自己在外面交的女伴也帶回家來。

桃姜坐在二樓的樓梯扶手旁擔心地看著媽媽,她居然還在為他和他的女伴燒水泡茶。茶水被寧爸爸打翻在地,碎裂的瓷片崩落在桃姜媽媽的腳上。桃姜緊張地站起身想跑下樓去,卻被媽媽一個凌厲的眼神制止。

什么是愛呢?

她常常想起那天在墓地,寧清川曾經那樣問她。

難道像媽媽那樣委屈求全,只為了跟那個人在一起嗎?

她不知道。

隔壁的窗戶發出“吧嗒”一響,桃姜跑到窗口,推開窗子就看到懸在墻邊的寧清川。他整個身子幾乎全探出去,只有手臂還搭在窗沿上。看到桃姜,他微微怔了一下,向下攀爬的動作卻并沒有停下。

“這么晚了媽媽不準出去的。

“寧清川——”

他的腳已經要夠到地面了,桃姜有些著急地翻過窗戶,赤腳踩在空調外機的邊緣上,然后順著水管爬了下去。只是兩層樓的高度對她來說也不算太難,她追著他出去,走到大路上才意識到自己沒穿鞋,返回去已經來不及了。

“你去哪兒?

“媽媽說你要在外面學壞了。

“我上次在學校的布告欄里……”

寧清川猛地停下腳步,桃姜差點兒撞到他回過身的胸膛上,“要跟著我就閉上嘴巴。”

桃姜抿著唇,睜大眼睛看著他點點頭。

他們一直走到一間臨街的小酒吧,木門窄窄的,進去卻很寬敞。店里客人不少,有幾個看上去跟寧清川差不多大小的男生倚在吧臺邊喝著大啤酒杯裝的檸檬水,寧清川跟正在吧臺前唱歌的女生打招呼,桃姜記住了她的名字,唐俏。

“你有沒有多余的鞋子,借我一雙。”

“我的?”

“對,給她穿。”他指指有些局促地站在旁邊的桃姜。

唐俏借給她一雙粉色的高跟鞋,比她的腳大了兩個碼,走路的時候鞋子一直往下掉,讓她感覺好像踩在高蹺上。

“這小鬼是誰?”

“天哪,不會是你女朋友吧。”

“少給我鬼扯!”寧清川一手拍在調笑的男生頭上,接著問,“不是說團大找了幾輛摩托車,不是我們原來騎的那種電動的,今天試試去嗎?”

“去啊!”

桃姜踩著那雙別扭的高跟鞋跟在他們身后,她覺得深夜騎摩托車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尤其是在環山公路上。但寧清川似乎對安全這件事并不以為意,在他發動車子前,桃姜幾乎毫不遲疑地跨了上去。

“下去!”

“不,我要和你一起。”桃姜死賴著,雙手抓抱在后座上。

“一會兒害怕了可不要哭!”

“我才不會哭呢。”

但她真的差點兒哭了,速度太快,海邊咸腥的風刺著她的眼睛,她只能把臉頰緊緊地貼在寧清川的后背上,抓著他的手都微微有些顫抖。他故意把車子開得七扭八拐的,一個顛簸的地方也沒讓她錯過。但桃姜始終緊咬著下唇,一聲也沒吭出來。等到車子終于停下來時,她跑到路邊的矮灌木叢邊吐了出來。

“你是笨蛋嗎?不能扛就不要忍著啊!”

“你以后……嘔……不、不要出來騎摩托車了,很危險的……嘔……”桃姜一邊吐一邊對他說。

寧清川的心不知為何軟了一下,他有些不耐煩卻又心甘情愿地應了一聲,“好。”

“真的嗎?”

“真的。”話音剛落,就看到桃姜眼里浸著一汪淚,幾乎快要決堤,“剛剛我快被嚇死了,我擔心死了。嗚嗚嗚——”

真……是個笨蛋!

——004

從那以后,寧清川就真的再也沒有去過他們的深夜摩托車俱樂部,桃姜有時候會趴在自己的窗臺上,用晾衣桿輕輕敲敲寧清川的窗玻璃,直到他打開窗子探出半個身子來問她有什么事。

“我有個題目不會解。”她說著把自己的練習冊遞過去。

寧清川接過來,先是怔了一下,“你不是該讀初中二年級嗎?這可是高一的練習冊。”

“我參加跳級考試了。”

“什么時候?”

“前年。先是從六年級直升到初二,然后再通過一次考試就讀高一了。”桃姜的口吻淡淡的,就像那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寧清川想起教室里有人提起過從下面初中部直升上來一個小鬼,只是他沒想到,那個人會是桃姜。

“我看到你在籃球部,宣傳窗里貼著。”寧清川幫她解答題目的時候,她枕著胳膊說,“下周你們要和森田中學打比賽?”

“嗯。”

“我也可以去看啦!”桃姜把衣領上的校牌得意地展示給寧清川看,“我也是高中部的學生啦。”

就好像她付出那些努力,只是為了離他更近一點兒。

寧清川看到她嘴角漾起一個小小的酒窩,忽然覺得那天夜里的月光真的好美。

和森田中學的籃球比賽在第八節自習課以后,整個高中部的同學幾乎都擁向體育館,就連臺階上也站滿了人。桃姜去得晚,前面的位置早就沒有了,小小的她擠在一群高中生中間就只能遠遠地聽聲音。比賽很激烈,裁判的哨聲和周圍同學的加油叫好還有哀嘆聲簡直像一首聲勢浩大的合奏。

最后五分鐘時,兩所學校還幾乎打成平手。寧清川得到一次定點投籃的機會,全場剎那間安靜下來,原本在看臺附近跳操的拉拉隊也停了下來。他投出的那個球在外欄邊緣轉了三圈,準確無誤地投進了。

從拉拉隊里跳出一個人來,停在寧清川的面前,這時才終于能看到現場的桃姜認出了她,是唐俏。

她當著所有人的面,攬過寧清川,在他唇上飛快地吻了一下。

尖叫聲一浪蓋過一浪。

寧清川有些怔住。

唐俏一邊笑著走回看臺,還一邊跟四周在起哄的同學們打著招呼。

比賽結束之后,在更衣室里,籃球隊的幾個人側目看著寧清川,經過他身邊時把手里的礦泉水瓶里剩下的水悉數澆到他的頭上。最后一個那樣做的男生,在把水瓶丟掉的瞬間,忍不住反手將他摜倒在地。

“干!寧清川!”

他一下手也沒還。

“你退出摩托車俱樂部是不是也是因為唐俏?你不來之后她也不來了,你們是商量好了打算過你們的二人世界。”騎在他身上的人拳頭打在他的額頭上,就是他曾經笑嘻嘻地問桃姜是不是他的女朋友,現在他完全氣昏了頭。

“對,我們就是商量好了的,我們喜歡上對方了行不行?”唐俏走進去,一臉嫌惡地拽開騎在寧清川身上的男生,“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我一開始喜歡的人就是寧清川!”

更衣室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唐俏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細細的香煙,問寧清川抽不抽。

他搖搖頭,“你也別抽了。”

“寧清川,你有沒有喜歡過什么人?”唐俏嘆了口氣問他,“就是想告訴全世界你愛她的那個人。”

“那個人不是你。”

“我知道。”

“這件事情到此為止吧。”

“是她嗎?”寧清川準備走出更衣室的時候,沉默半晌的唐俏幽幽地開口。寧清川的腳步頓了一下,打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那天夜里,桃姜失眠了。她腦海里不停閃過唐俏吻上寧清川的那一瞬間,反反復復,像一張卡殼的碟片。

晾衣桿敲在她的窗玻璃上,發出“咚咚”聲。

是寧清川。

“我睡著了。”桃姜撒謊。

“睡著了還會應聲嗎?”

“我在說夢話。”

寧清川沒再接下去,他要跟她說什么呢?解釋那個意外的吻?

但是沒理由啊,自己為什么要跟這個小鬼解釋呢?

——005

桃姜又跳了一級之后,在十五歲那年同寧清川一起參加了高考。估算過成績填完報考志愿,班級組織了一次告別旅行,去附近的海島。寧爸爸那時有幾本書被買斷了影視版權,為了能專心改寫劇本,他帶著桃姜媽媽一起去了朋友的度假山莊,家里只剩下桃姜和寧清川。

桃姜收拾好自己的行李,還幫寧清川整理了他的行李。一早起床,鞋子還沒穿,就跑到他的門外叫他起來。

“大巴車要趕不及啦!”

“別吵我,我要再睡一會兒。”

“快起來!”

那是他們第一次一起去旅行,雖然是跟四十幾個同班同學一起,桃姜仍然感覺很開心。寧爸爸雖然一再許諾帶全家人出去玩,但他難得有時間,不然就是桃姜和寧清川要上學。

他們搭輪渡到了島上,住在島上的小漁村里,四五個人住一間屋子,桃姜和唐俏正好在一組。整理自己的床鋪和行李時,從桃姜的包里掉出一塊小小的懷表,唐俏彎腰拾起來,沒有吭聲。

桃姜很快就發現自己丟了東西,她把自己的行李來來回回翻了四五遍。

“你是不是丟什么東西了?”唐俏坐在自己床上慢條斯理地問她。

“嗯。”

“是什么?”

桃姜不想說。

“你不說大家怎么幫你找啊。”

“我自己慢慢找吧。”

“是不是一塊懷表?”

桃姜猛地轉過身,看到唐俏正微笑著看她。

“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是回答我,我就告訴你懷表掉到哪里了。”

桃姜不吭聲。

“你喜歡寧清川?”

“我告訴你你就會把懷表還給我?”

“你要說實話。”

“對。”

“像女人喜歡男人那種喜歡?”

“是。”

唐俏尖叫起來,她把口袋里的懷表摸出來丟給桃姜,又把手機揚起來給其他幾個女生看。她們把那段對白錄了下來,桃姜接住懷表打開,看到內側貼著的小照片已經不見了,她攔到唐俏面前,讓她把照片還給自己。

“不,那張照片我留下了,我覺得留在你那里不大妥帖。”唐俏頓了一下,又問,“你是他爸爸的私生女,你不知道嗎?你們要是真的相愛那就是亂倫啊!”

關于風流倜儻的寧爸爸為什么會于萬花叢中娶一個帶著拖油瓶的女人,似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唐俏直言指出,甚至有些尖銳。

不是那樣的!

桃姜想大聲否定她,但她忍了忍,終于什么也沒有說。

那段錄音很快就在營地里傳遍了,唐俏毫不手軟地發到了每個同學的郵箱里,就連寧清川也收到了一份。當他聽到桃姜說“是”的時候,他感覺整個人像是被淹沒在海里,浩瀚無垠,無邊無際。海水灌進他的耳朵、鼻孔、嘴巴,他再也沒有辦法呼吸。

他找到桃姜時,她正一個人坐在靠近海灘的巨石上,赤腳浸在一朵朵掀起的水花里。他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他們倆誰也沒說一句話,只是聽著海浪聲和風聲,看著遠處漸漸消失的海平面。

后來他們都快睡著了,寧清川聽到桃姜夢囈般的聲音。

“如果我不是你妹妹,你會愛上我嗎?”

“你是。”

“如果,我是說如果呢,會不會?”

“桃姜……”

“會不會?”

……

桃姜忽然站起身來,向前跨走幾步。潮水退去后,那兒是一個不高的懸崖,就像一處天然的跳板。她轉身問寧清川:“你有沒有試過深夜海水的溫度?”

“喂!”

桃姜已躍入海水中,溫暖的海水和著她悄悄流下的淚,帶著淡淡的咸澀。她懷抱著那個不能說出口的秘密,忽然以那種方式公之于眾后,感覺到的居然是莫大的輕松。她明明只有十五歲,可有時她覺得自己仿佛孤獨地活了一百年那么久。

寧清川跟著她跳了下去,在他開始覺得心慌時,桃姜躍出了水面,“是暖的,寧清川,海水是暖的。”

他忽然發現,她從來都沒有叫過他一聲“哥哥”。

從來沒有。

——006

那年夏天,寧清川修改了自己的高考志愿,錄取結果下來后桃姜才知道,他們去了兩座相距遙遠的城市。

之后他們有將近三年時間沒有見過彼此,桃姜從沒在任何一個寒暑假回過洛城,只有一次她媽媽生病時她請假回去看她。那時的寧清川已經在陪爸爸跟劇組時客串過幾個小角色,又被某導演看上拍了一部很受歡迎的劇的男二號,就這么意外地成了一名藝人。

桃姜大三的那個冬天,寧清川拍了一部圣誕上映的輕喜劇,跟著劇組到處為那部片子做宣傳,明天在她所在的城市也有一場宣傳會。桃姜手里捧著熱乎乎的烤紅薯經過圖書館時,正好看到宣傳板上貼著那部片子的海報。她在那張海報前站了整整一刻鐘,落雪在她的肩頭積聚了白白的一片。

去見一個人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氣?

桃姜暗想,也許要耗掉積攢了一整個冬天的熱量。

就在那天夜里,桃姜發起燒來,室友連夜把她送到校醫室。輸液管里冰冷的液體一滴滴滾進她的體內,她聽到液體在自己身體里流動的聲音,忽然就想起了那年夏天被夜幕籠罩的那片海。

第二天她的燒退了一點,跟校醫申請先不要輸液了。

“還要再輸一天呢。”

“我有事。”

“有什么事?”

“我……我有一次重要的考試。”她撒謊的時候左邊的耳朵燒得很厲害。

她離開校醫院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寧清川的見面會在晚上八點,她有足夠的時間。但是在地鐵上,她的包被人搶了,她想起包里還有寧清川送她的懷表,像沒命似的抓著她的包。被生生掰開手指之后,又擠過挨挨擠擠的人潮緊追著那個搶包賊。在換乘地鐵的中轉站,她撿到了自己被丟棄在椅子上的背包,里面都被掏空了,錢包里一毛錢也沒有了。

她伸手摸向夾層,謝天謝地,她的懷表還在。

她在公共汽車站的站牌處孤孤單單地坐了好久,直到一輛車子在她面前停下來。

“桃姜!?”

她站起來,循聲望過去,這才看清那個推開車門走下來的人,是周惆。

小霸王周惆。

桃姜還記得他把自己堵在操場上,把她的校服外套掛在旗桿上,還把她的參考書和考卷都撕了,威脅她不準去參加跳級考試。

“你要去哪兒?我送你。”周惆嘴角揚著,一副格外開心的樣子,看上去就是個憨憨的大個子,一點也沒了小時候的跋扈。

“去萬象城。”

“和誰約了看電影嗎?”

“沒有。”桃姜搖搖頭。

“去看寧清川?”周惆忽然想起自己在街上看到的宣傳海報,“沒想到他還成了明星呢!他小時候還真能打,一個打我們五個,打得我們鼻血直流……”

車快開到萬象城,遠遠就看到那里繽紛的燈光,桃姜忽然頭疼得厲害,她對周惆說,“算了,我不去了。”

“啊?”

“送我回學校吧。”

見面會就要開始了,寧清川一直站在落地窗旁,看著魚貫而入的人們,卻始終沒有看到他期待的那個小小的身影。活動進行到一半時,他熬不下去了,借口不舒服中途退了場,粉絲們哀嘆聲一片。他中途從保姆車上下來,乘出租車去到她的學校。

他找到桃姜的宿舍時,周惆正要離開那兒。有人在回廊里認出寧清川,先是小聲竊竊私語,很快就有女生將他圍了起來。

桃姜聽到樓道里的動靜,伸手拖住了周惆,“你喜歡我吧?”

“啊?”

“當初逼我不參加跳級考試就是因為不想我離開,是不是?”

“桃姜……”

“幫我個忙。”

寧清川找到她的房間時,周惆正坐在她的床邊,把切好的水果遞給她吃。看到門口忽然出現的寧清川,他們倆像被人發現了秘密似的,有點兒慌張地站起身,臉頰飛起兩坨紅云。

——007

電話是媽媽打給她的,劇組請他們去片場探班,給寧清川一個生日驚喜。

“我可以去嗎?”

“去吧。”桃姜媽媽沉默半晌,嘆了口氣,“你們都長大了。”

她不會不知道桃姜同寧清川之間那份微妙的感情,而為了那份感情,他們自始至終都在逃離。

“桃姜……”掛斷電話以前,媽媽呻吟似的喊出那一聲。桃姜靜默著,聽到她說,“對不起。”

片場比桃姜想象中要大得多,他們乘觀光車到達寧清川的演出場地,他正在排演的一幕戲還沒結束,桃姜站在導演身后的休息室看著他跟女主角對臺詞。那場戲兩人之間發生了誤會,在游泳池邊爭執,女主角失足落進水中。

“因為覺得生氣自己跳進水里比失足要好。”寧清川對劇本有意見。

“啊?”

“無法撐住內心的負荷時,就很想淹沒在水中。”

桃姜聽著他跟導演討論,想起自己曾那樣跳入海里,原來她的心情,他全部都懂。

排演結束,她跟在寧爸爸身后,推著蛋糕走到泳池邊,一早準備好的工作人員也一起跳出來開香檳放彩帶。還沒從工作中脫身出來的寧清川看著站在那里的桃姜,微微有些發怔。然后他一只腳故意踩到彩帶邊緣,整個人掉進泳池里。

慶生活動只持續了一個中午,因為寧清川下午還有要拍的戲目。桃姜他們被安排在片場附近住宿,要跟寧清川一起再度過兩天。有專門的攝制組拍攝他們同寧清川互動的日常,桃姜和媽媽都顯得有些尷尬,寧爸爸卻開心得不得了。

“也可以拍攝我探班時創作的日常吧?”他問工作人員。

“可以的。”

“那給我拍一點。”說著,他已經擺開了創作的架勢。

桃姜一個人悄悄溜了出去,在偌大的片場里漫無目的地閑逛。經過一幢仿古風格的小樓時,她聽到不遠處亂成一團,不停地有人跑前跑后地喊著要水,尖叫聲此起彼伏,隨便丟在地上的道具已經被踩得七零八落。

起火了。

整座木樓幾乎燒了起來,木梯上簡直下不去腳。

她聽到有人喊寧清川的名字。

“寧清川在里面?”

“是吧!一個大明星呢!”一旁圍觀的人對她說。

她攔住一個拎著水桶要把水潑到樓上的人,把整桶水澆在自己身上,然后在一片驚叫聲中沖人火海里。

“幸好火勢不大,不然你就死定了。”她咳得胸口發疼,睜開眼就看到寧清川坐在她的床邊,“誰叫你往那大火里沖的,你不知道那是演戲嗎?”

“我以為……”話到嘴邊又生生吞了下去。

“是以為我在里面嗎?”

桃姜不吭聲,猛地把被子拉到頭頂上蒙住自己的臉。如果羞愧能夠至死的話,她一定已經死過一萬次不止了。

“桃姜,我們逃跑吧……”

“啊?”

“一直逃到世界的盡頭。”

“好。”

他們在夜里從醫院偷偷溜出來,寧清川背著桃姜,經過片場里一個個沉默的布景,像是穿越了許多世紀和輪回。那是他們之間靠得最近的一次,一瞬間桃姜甚至有種錯覺,只要他們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到遙遠的未來。

但他們終于在一個古代的祭祀臺前停了下來,同時停下的還有一輛撞上石柱的車,有個個子高大的人打開車門從里面走了出來。

是周惆。

“桃姜!”他用力喊她。

“你怎么開進來了?”桃姜蹙著眉,一副同愛人撒嬌的樣子。

“我在外面等了好久。”周惆也陪著她演得很開心。而事實上,他才接到她的信息不到四個小時,幾乎是把車速開到一百二十邁趕到那里。

“我要走了。”桃姜伏在寧清川的背上,聲音輕輕地說,“再見,哥哥,謝謝你送我。”

那是她第一次喊他哥哥。

寧清川如夢初醒。

——008

寧清川被封殺的消息還是她在娛樂小報上看到的,他主演的一部還沒殺青的片子也臨時換了演員。八卦雜志里最后出現的他的身影是一個戴著大帽子的落寞背影,拎著一個碩大的手提包消失在安檢處。

“哥哥怎么了?”她打電話給家里問時,聽到寧爸爸一直在咆哮寧清川是個蠢貨,而媽媽也壓低聲音讓她不要再問了。

“什么也不要說,求你了桃姜。”

“媽……”

“求你了!”

周惆告訴桃姜,他有個開酒吧的朋友聽到有人聊起過寧清川,他在某個鎮子租了房子住了下來。那里沒什么人認識他,他晚上偶爾會在那里的小酒館出臺唱唱歌,他在那里似乎還活得挺好的。

“你想去看看嗎?”

桃姜沉默著轉動手里的酒瓶。

“愛上自己的哥哥是種什么樣的體驗?”周惆喝多了,內心壓抑,忍不住問出那樣惡毒的問題。

“他不是我哥哥。”

“你是他爸爸的私生女,這誰都知道,不然他也不會娶你媽媽。難道寧清川不是他爸爸的兒子?”周惆笑起來,好像那是一件很好笑的事。

桃姜意識到自己失言了,站起身,默不作聲地離開了。

第二天周惆清醒過來再去找桃姜,卻發現桃姜并沒有回到住處。周惆反應過來,跑到火車站去買了一張車票,他想桃姜一定會去找寧清川,她是放心不下他的。

愛一個人是什么樣的體驗,周惆當然心知肚明,不然他也不會在高考失敗之后,隨爸爸到這個城市來做生意。因為他知道桃姜在這里,他想過千百種跟她相遇的方式,也幻想過千萬次對白,才終于在重遇她的那一刻能淡定地說一句“你怎么在這里”。

可為什么偏偏桃姜喜歡的那個人,是寧清川呢?

那是她最最不能也不該愛上的人啊。

火車要開十四個小時才能到那偏僻的小鎮,出了火車站還要坐兩個小時的客車。山上長年下雪,客車的車輪上都拴著重重的防滑鐵鏈。桃姜頭抵著車窗幾乎快要睡著時,客車司機停好車,招呼大家到了。

半山腰上的小鎮子,五點不到天已經黑了。桃姜踏著厚厚的雪走到鎮上最近的一間小酒館,還沒摘下帽子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兩斤黃酒。”那聲音說。

桃姜搭在帽子上的手動也不敢動一下,明明趕了這么遠的路來找他,真見到了卻想要逃跑。桃姜彎下腰準備從椅子上溜下去,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衣領。

“桃姜!”

“哥哥……”

桃姜裹著寧清川的大衣,大衣垂到她的腳踝上,看起來就像一只行動笨拙的熊走在茫茫雪地里。寧清川租的房子在鎮子最里面,緊挨著山,那四周就只有他這一幢房子。

“像不像在世界盡頭?”

“嗯……”

因為適應不了那種寒冷,桃姜一直在瑟瑟發抖。寧清川倒了黃酒給她喝,還給她燒了水溫正好的洗澡水。桃姜看著他一個人在院子里劈柴,覺得自己就像身處某個劇目中。等她泡完熱水澡也喝完了黃酒,身體都變暖和了。

他們坐在露臺上看著夜空發呆,就像好久以前,他們在那個海島上,一同坐在懸崖邊。

“為什么會被封殺?”

“爸爸想讓我跟投資人的女兒結婚。”

“你拒絕了?”

“我不想做爸爸的傀儡。”寧清川口吻淡然地說道。

他沒有告訴桃姜的是,他跟爸爸大吵了一架,爸爸罵他不識好歹。他質問爸爸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把他的人生毀得有多慘,于是在寧清川發泄似的咆哮里,寧爸爸知道了寧清川愛著桃姜,他要趕在報社揭發這個丑聞前,用盡所有手段和別的由頭將他封殺。

讓他繼續在公眾面前出現是危險的,因為遲早有人會發現這個秘密。到那時候,他們所有人都會為此蒙羞。

“桃姜,明天就回去吧。”

“好。”

那是她同寧清川的最后一次見面。

——009

后來,桃姜常常夢見她小時候,大概只有六七歲時,住在一間墻皮都脫落的房間里,和許多跟她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們會圍著長長的木桌,每個人的碗里都盛著差不多分量的湯。那些湯像是放了很多鹽,喝得桃姜嗓子疼,她只好又不停地喝許多水,然后在去廁所時遇見同院長站在一起的那個年輕女人。

她叫桃姜停下來,仔仔細細打量桃姜的臉。她說桃姜有一雙好看的眼睛,同她的一模一樣。

“你愿意做我的女兒嗎?”她問桃姜。

“做你的女兒有什么好的?”

“我會給你買漂亮的衣服,讓你住在溫暖的房子里,還會送你去學校讀書。”

“好。”桃姜說。

“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么?”

“永遠都不要對任何人說你是在這里長大的。”

“好。”桃姜答應了她。

桃姜后來慢慢知道,她原來是有一個女兒的,但那個孩子在不滿周歲的時候就夭折了。當時她也只有二十歲,她愛上了一個有家室的男人,就是寧清川的爸爸。他當然不同意她生下那個孩子,但她仍一意孤行。她領養桃姜是在得知寧清川的媽媽身患絕癥后,她意識到自己的機會來了,而桃姜則成為她最重要的那枚籌碼。后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寧爸爸娶了她,他們還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婚禮。即使有三個女人在婚禮當天去拆臺,桃姜的媽媽也讓那場婚禮如常進行了下去。

她要求桃姜永遠不能說出那個秘密,作為她交換人生的代價。

而幼年的桃姜又如何能料到,她會遇到寧清川呢。

如果那時她知道代價將是她一生的真愛,她還會同意這樣的交換嗎?

桃姜準備從鎮上離開時,周惆剛風塵仆仆地趕到。他戴了一頂碩大的羊氈帽,簡直就像個高大的牧羊人。桃姜看著他滑稽的造型,忍不住笑起來,笑得幾乎直不起腰。周惆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摸著自己的臉問桃姜那上面是不是蹭了什么東西。

“沒有,哈哈哈——”桃姜繼續笑著說,笑著笑著又哭了,眼淚滑過她冰冷的臉頰,幾乎把她凍疼了。

他們乘火車離開的第二天,小鎮下起了漫天大雪。大雪持續了整整一周,寧清川住的那幢房子被不堪重負而坍塌的山體整個掩埋了。

他從前去打酒時,小酒館的老板提醒過他很多次,最好搬到鎮子中住幾天,他笑著說沒事兒。

“會發生山體坍塌的。”

“那樣最好。”

“你可不要亂開這種玩笑。”老板把酒瓶遞給他說,他不知道寧清川是真心那么想的。

后來,只有一次,桃姜夢到了寧清川。夢中十五歲的她和十八歲的寧清川坐在海島的懸崖邊上。

“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你會愛上我嗎?”她問他。

“你是。”

“如果,我是說如果呢?會不會?”

“桃姜……”

“會不會?”

“會的。”

寧清川,我愛你。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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