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渡她走完這一段曲折的路,
但最終她還是會回到她的船艙。
而他,會留在他的世界。
【1】
亂世的船上,也依然緊緊遵循著陸地上的等級。從上海到香港的船上,朱明慧和父親坐在船底三等艙的鋪位上,周圍充斥著幼兒的啼哭,窗口懸滿嬰兒的尿布,江水的渾腥味蕩起,讓朱明慧想起自家不遠處的臭水溝。
父親是個老夫子,在這亂糟糟臭哄哄的環(huán)境下也自捧著一本《中庸》在看,渾然不覺周圍臟臭。但朱明慧做不到,她坐在床角,竭力避開過往的幼兒自母親懷抱中垂下的腳,那幼兒的鞋上有不明的污物;鄰床婦人粗重的鼾聲避無可避,大概是在船上長日無聊,她整天都在昏睡。朱明慧跳下床套上鞋,擠出船艙到了甲板。三等艙的甲板上也擁擠,但朱明慧還是覺得天寬地闊,深吸了一口氣。
有人在她耳邊說:“你怕死人嗎?”
朱明慧回頭,是個少年。
朱明慧不怕,她見過的死人不在少數,祖母、外婆、母親、倒在她家不遠處巷子里的傷兵。少年說:“我母親中午死了。”
朱明慧心中生出同情,她說她愿意幫他,但這事還是得找船上的大人幫忙才行。少年搖頭,沖她招了招手,朱明慧就跟著他一路走去。
那是船最頂端的甲板,入口有印度人守著,或許是午睡時間尚未過去,外面空無一人,只是不知哪間房有音樂隱隱傳來。
少年帶著她推開一扇門。朱明慧不能想象這間房和自己的那間船艙處在同一艘船上。房間里很美,床、梳妝臺、地毯樣樣精致。床上的女人也是美的,她已由人收拾過了,臉色紅潤自然,穿著黑底紅花的旗袍。門窗都關閉著,放下了窗簾,房間里放了冰。
“船還有兩日才靠岸,現在沒法入殮。”少年解釋。
朱明慧問她能幫忙做些什么,少年說沒什么可做的,跟上船的用人都已經做好了,他只是想跟他母親一起待會兒。“但我怕死人。”他抬頭看了一眼朱明慧。
朱明慧不懂母親有什么可怕的,即便已經去世也仍然是自己的母親。她母親去世那晚,她握住母親的手陪了她一整晚,她記得那晚的月光很亮,照在窗外天井里的幾株白色夾竹桃上。
董其南——少年說自己叫董其南——說他自小和母親疏遠,遠不如尋常母子那般親密,甚至都比不上帶大他的奶媽。中午他站在人堆里,看著床上閉目靜躺的母親,竟覺得有點陌生。她活著時,董其南從未見過她這番平靜的模樣。她在舊照片里也曾有過美而寧靜的樣子,但后來有了二媽三媽,她們都比她美、比她年輕、比她討父親喜歡,于是她的寧靜漸漸變成愁眉不展、滿腹哀怨,再到煩躁易怒。有時她會突然對著奔跑著經過她面前的幼年董其南咬牙切齒地說:“快去念書,再不長進,以后你爹連你也會一起討厭。”她本不應該上船的,她纏綿病榻已有一段時日了,按董其南父親的意思,是等她養(yǎng)好再將她接到香港。但她不愿意,她深覺那是丈夫的陰謀,是終于要將她拋在上海的借口。她拼命跟來了,但沒堅持到落岸。
她是破壞他快樂童年的人,他不自覺間和父親站在了一邊,冷漠地看著她的不愉快。中午他甚至是最先離開這間房間的人。但當他發(fā)現父親和三媽如常在他們的房間里吃午餐,二媽仍舊關著門聽她的唱片,帶大他的奶媽因為年紀大被遣回蘇州,母親再也不會一天派人來問幾次他暈不暈船、吃不吃得下時,他在茫茫海上開始感到孤獨和茫然。
房間里幽暗安適,還有女主人來不及散去的香水味,一連幾日被艙位里的嬰兒吵得無法入睡的朱明慧靠在椅子上睡了過去。醒來時天已黑了,董其南仍在床邊,朱明慧以為他睡著了,躡手躡腳起身準備回自己艙里,董其南卻開口了:“睡得真沉,三等艙難道沒床嗎?喊都喊不醒,害我坐在這兒坐得屁股都疼了。”
“你可以先走的,我識路很厲害,可以自己回艙里。”朱明慧深表歉意。
“我走了,如果有人進來就會把你當賊給抓起來。還有,天晚了一個人待在這兒,你還是會有點怕吧?畢竟她又不是你的母親。”董其南站起來,拉開門。
外面很靜,海和天都是近似于黑的藍色,風卷著星光撲到朱明慧的臉上。董其南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懷表塞進她手中,說:“拿著吧,就當是下午的報酬。”
朱明慧跟著他回到自己的艙位,人聲和燈光一起朝她撲來,熱鬧生動。隨之而來的還有父親的戒尺。朱明慧這時才發(fā)現,父親居然將這東西也一起帶上了船。鄰鋪打鼾的女人此刻醒著,在一旁說:“小姑娘太不懂事,你爸爸一下午四處去找過你好多回哦。有人跟他講是不是你不小心滑落下去了,他急得快哭了,還去找船員要求停船,被人家給攆回來了。”
本來閃躲著的朱明慧慢了下來,讓父親的幾記戒尺落在身上。領完罰,朱明慧突然想起,似乎整個下午都沒有人去尋找過董其南。
兩天后船到香港,朱明慧和父親一起站在關閉的鐵門后,看頭等艙的人們先下船。她看見了董其南,有人替他撐傘,有人替他拎箱,他走在離他父親很遠的地方,沒有回頭看這艘他母親去世的船。
【2】
到達香港后,朱明慧和父親像其他鄉(xiāng)鄰一樣,住在石硤尾自搭的木屋里,一間間屋子緊挨著,如同小火柴盒,層層疊疊地堆上山去。
從前當國文老師的父親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事情做,從上海帶來的微薄積蓄在這里簡直經不起耗費。在輾轉嘆息了一夜后,父親支起一塊板子,上街去代人寫家信對聯(lián)訃文,那把戒尺便當了鎮(zhèn)紙。來找父親寫信的也多是自家鄉(xiāng)周折到此的人,報回家去的都是虛假以寬人心的繁華盛景——“一切都好,勿掛念”“這里摩登得不得了,不久就設法將你接來”等等,口述的人和寫信的人常相對流淚。
朱明慧沒有學校可念,每天做完父親布置給她的功課,她就去大街上,有時有酒樓抬花牌,偶爾還有花車游行,天星碼頭上的電影廣告牌她可以細看一下午也不膩。因為大街上是和他們住處截然不同的世界,熱鬧整潔,令朱明慧流連忘返。
朱明慧也是在街上看到美華紗廠招女工的啟示的,她報了名,回去后高高興興說給父親聽。朱父垂著頭,抖了抖嘴唇。在朱明慧還小的時候,他就下定決心要好好地培養(yǎng)她,送她念書,讓她像自己一樣當個老師。無論怎樣,都不該是小小年紀就要去工廠。然而他這個迂夫子在此時已經知道了情勢逼人,最后說出口的也只是“如果老板壓榨得厲害就不要做了”。
紗廠是個機械、麻木又熱鬧的地方,麻木的是它按部就班地工作,熱鬧的是里邊有來自天南海北的人。她們在工作之余聚在一起討論花布街便宜的布頭;有人教朱明慧如何分辨哪些是英國佬中的癟三,要遠遠避開;也有人逗弄朱明慧,借著教她講白話的機會,讓她去問小周老板“幾時出糧”。
小周老板叫周開元,這紗廠是他父親白手拼起來的,雖然父親已經去世,但他仍然讓大家稱他“小周老板”,以示他父親才是紗廠真正的周老板。小周老板人不壞,勤勞憨厚,跟他開些小玩笑他不會惱。更何況人人都看得出,他對朱明慧分外寬容。朱明慧犯了錯,他總是好脾氣地笑笑,說“冇問題噶,慢慢嚟”。朱明慧上夜班,他就夜里拎了糖水來看,雖說是拎給大家,人人有份,但他一雙眼睛只看著朱明慧笑。
大家說朱明慧有福啰,以后嫁給小周老板,當老板娘,就不必在這熱騰騰的廠房里苦捱了。
但朱明慧從未想象過當美華紗廠老板娘的人生,她喝不慣小周老板送來的腐竹白果,她想念家中的水潽蛋;她也吃不慣他請大家吃的燒鴨飯,她想的還是生煎包。朱明慧想著也許某天和父親還能乘一艘船再回上海去,在船上也許還能再遇上董其南。
【3】
在懷念水潽蛋和生煎包的過程中,他們的日子也似模似樣地過了下來。兩三年過去,朱明慧已講得一口幾乎可以亂真的粵語,過年時會學本地人買盆花回家,也知道在十二月的時候跟人說,圣誕要來了。
周開元不是洋人,圣誕節(jié)的美華紗廠照舊開工。石硤尾的大火燒起來時,朱明慧正在紗廠上晚班。一層層涌近的呼救聲像臺風來時的海,那些擠疊在一起的小木盒在大火里轉瞬即沒。想到父親還在家里,朱明慧沖出廠房,向著那半邊通紅的天色里跑。
周開元跟了上來,他替她撥開擁向他們的人群。他們在四散奔逃的人中找到了朱明慧的父親,他的頭和腿都受了傷,周開元背起他就送往醫(yī)院。
周開元十分盡心地看顧他們,在滿地傷員中替朱父爭取到一張床,讓家中的用人萍姐替朱父煲湯。他還說自己不該小氣舍不得買車,等過幾日就去買一部,這樣往來醫(yī)院也方便。不過他沒有當真去買車,因為紗廠的工人有不少住在石硤尾,周開元預支了他們兩個月的薪水,他坐在病床邊,有些傻氣地對朱明慧一笑,說:“糟糕,現在沒有錢買了。”
朱明慧被那笑容打動得有些怕了,她想周開元真的是一個好人,但不是每個好人都能讓人產生愛的。她已經開始偷偷見另一份工,因為她怕周開元對他們如此照顧會讓她以后說不出那個“不”。
朱明慧見的工是在一間歌舞廳,叫她唱白光、吳鶯音的國語時代曲。經理十分滿意,在熱茶裊裊的白汽后,他將合約書遞給她,笑瞇瞇地保證說:“你放心,每天只用來唱唱歌,別的不必擔心。”
有人在背后笑了一聲,說:“湯經理,我不知道你們這里原來這么規(guī)矩啊。”
朱明慧還來不及轉頭,先聽到對面經理的干笑:“董少,今天來得這么早,場子還沒開呢。”
這是眼里已蒙有一層倦怠的董其南,他像被抽去筋骨般地靠在旁邊的女子身上,對經理說:“把茱莉晚上的節(jié)目調開,我?guī)鋈ヒ惶恕!?
朱明慧看著他,從他臉上還能看見船上的少年模樣,但他已認不出她。董其南掃過她的臉,懶洋洋地說:“要簽就不要問那么多,真的只想唱歌,就從這里走出去。”
朱明慧沒簽那張合約。經理跟她說不要信董少的話,他只是隨便說說的,他這人講話一向沒幾分真的。朱明慧只是胡亂地沖他笑笑,匆忙地走了出來。她不知道一顆心亂跳是因為差點被騙簽了那張紙,還是又看見了董其南,看上去不學無術、花天酒地的紈绔子弟董其南。
【4】
父親傷好出院那天,周開元來接他們。他對朱明慧說:“房子都燒了,你們不如去我家住,我家還有空房間。”
朱明慧不肯,那樣安適的地方她怕自己住進去以后就舍不得出來,愛情和婚姻遲早會變成她居住在那兒的代價。她也知道周開元已經誤以為他有了男友的責任和義務,自己離開美華紗廠的時間真的到了。
朱明慧去賣掉了那塊懷表。她被好幾個收購者壓價,他們對她說:“不會有什么人花你要的價錢買這個啦。”在奔波了兩個星期后,終于有人說她價錢還算公道,買了下來。
她拿這筆錢歸還了周開元借給她的錢,找了一間小房子住下來,又去碼頭上找了一份清點貨物的工作。周開元來看過她,他心里大概是清楚的,但他不問,也不說破,只像個純粹出自好意的前老板那樣,說:“少了你這么勤力的員工真是我的損失,歡迎隨時回來。”
在朱明慧每天忙于清點碼頭的香水和麥片時,還是發(fā)生了一點好事。傷愈后的父親應征上了一間中文報館的校對,政府安置災民的美荷樓也建好了。雖然光線暗,通風不好,水龍頭、廁所、淋浴房都得公用,但他們終于有了一間小小的屋子。朱父寫了一幅對聯(lián)貼在墻上,還在門上掛了一小塊紙牌,寫著“朱宅”。
“以前上海的家門口就有,是塊銅牌子,我跟你媽媽一起去找人釘的。”朱父將紙牌擺正,喟嘆一聲。而此時的朱明慧再想起上海,卻覺得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黃浦江水的氣息已被維港的風吹散,她也知道,大概不會再有一條返回去的大船。
周開元上門來送賀禮,慶祝他們喬遷之喜。朱父說之前受他那么多看顧,喝了萍姐燉的那么多盅湯,一定要留他吃餐飯。
樓里的廚房都在公共走廊上,朱明慧站在水龍頭下洗菜,周開元就靠在墻上看她。在走廊的暗光下,他笑著問:“伯父看起來很高興,那份工作他做得愉快嗎?”
電光石火間,朱明慧好像明白了什么。島上人才何其多,為什么報館偏偏聘請了父親?她看向周開元,周開元卻已經蹲下來幫她摘青菜。朱明慧每天都在清點記錄數字,但此時她卻數不清心中轉過多少個念頭。如果是自己的工作,她會謝絕,會告訴周開元,作為前老板,他給予的幫助太多了。如果她告訴父親這份工作以后可能需要怎樣來償還,他一定也會毫不猶豫地辭去。但她想起現在的父親,每日將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準點到班,熬夜校完稿也精神十足,在飯桌上拿一支筷子向她講解什么是“夫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她就不忍心看父親再夾一塊板子坐在街頭。她只能在這長廊里,在父親聽不見的地方對周開元說一聲“謝謝”,周開元抬頭詫異地沖她一笑,說:“謝什么。”
【5】
朱明慧覺得安定下來的日子漸漸顯出了它泥沼的一面,平靜之下有一種讓人下墜的力量。她開始麻木于每天去碼頭穿怎么洗也仍然臟的工衣,已經不再記得清父親讓她背過的詩詞古文,習慣了工友們常掛嘴邊的粗口,對于得閑就來家坐坐、陪父親下棋的周開元,她終于也疲于再小心地保持距離,分清點滴。
父親所在的報館成了朱明慧最愛去的地方,電話聲、打字機的聲音、衣著整潔的人,有時雖因趕時間講話急躁但都算有禮,是和她相隔的另一個世界。她不好意思平白無故地上去坐著,每次都拎腸粉、雞尾包、炸魚蛋送上去,報館人人都說朱明慧是個孝順女兒。
再遇董其南那天,朱明慧提了一盒蟹殼黃上報社,因為父親說想讓同事們嘗嘗家鄉(xiāng)的風味。董其南一身黑衣坐在桌旁,身后的兩個跟班默然肅立。在眾人分吃之時,他起身走過來問朱明慧:“很多年沒吃到,我可以吃一個嗎?”
那天眾人目瞪口呆地看他慢條斯理地吃下小半盒,他臉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如在夢中。他走后,大家紛紛議論起這奇怪的董少爺來。董家有大事向來是在此間報社登啟事,董其南和孫小姐的訂婚啟事、解除婚約啟事、董家父子斷絕父子關系的告示,皆登在這份報上,次日占足一整個版面。大家從這些啟事中大約也能猜出一整樁故事,董其南浪蕩任性,攪黃了和孫家的聯(lián)姻,父子失和。雖然他在父親病重時乖乖回來做了孝子,但心里的隔閡大概再也去不掉。大家還說,你們看他今日過來登訃告都看不出怎么傷心,看來這父子感情是冷淡到了極點。
但朱明慧知道了他剛才表情的含義,那是對父親的厭憎和稀薄的溫馨回憶相交錯,如同少年時在船上,再怎么說著陌生和疏離,也還是忍住害怕坐在房間陪母親一整個下午。今天他也許會想起那個下午,但他確實已經不再記得她了。
【6】
1957年春節(jié)將至時,周開元向朱明慧求婚了。在美荷樓的小房子里,他對朱明慧說,婚后搬去他家,地方寬敞,環(huán)境安靜,她不必去碼頭風吹日曬,家事會有萍姐幫手。
門口有小孩尖叫嬉笑著跑過,屋內水仙的清香撲得人一頭一臉,朱明慧說:“這里很好,我喜歡這里。”她不向往幽靜,喜歡熱鬧,這里人聲喧嘩、兒童吵鬧、地方淺窄,但有種頑強的活潑生氣。
那天周開元喪氣而去,幾個月都沒有再來。朱明慧只從住在同一幢樓里的舊時工友那里聽說,今年的開工利是發(fā)得比往年少許多,小周老板近來火氣很大,聽說是紗廠不順。朱明慧聽完沒有出聲,第二天她請了半天假去黃大仙祠,替周開元上了炷香。她不信這些,但也并沒有什么能替周開元做的。
也許是因為不信則不誠,她許的愿并沒有實現,美華紗廠在端午節(jié)前破產了,周開元那天下午從廠房樓頂跳了下來。他沒有摔死,只是傷了好幾根骨頭,斷了一條腿。朱明慧去探望他,他躺在床上吊著腳,盯著天花板跟朱明慧講他父親當年辛苦起家的故事。美華紗廠浸了他父親的淚和汗、他母親的犧牲和奉獻,還有他與棉絮為伴的孤獨童年,講完后他流下淚來,是他沒守住。
但收購紗廠的人沒給他一點溫情的機會,有人捧著一沓文件進了病房,說:“周先生,既然手沒有問題,那就將這些文件簽完吧。”朱明慧說你們也未免太心急,來人一笑,“空廠房擱置在那里每天都是浪費,董先生當然著急了。”
董其南就坐在病房樓下的小花園里,朱明慧站到他面前時,他正聚精會神地仰頭看著一旁樹上的兩只鳥。看見她,董其南笑了笑:“啊,是你。”
朱明慧準備好的指責和懇求瞬間潰散了,她想他終于記起了她。
“上次的蟹殼黃很好吃,買來的?可否告訴我店名?”
渙散的語言又連接了起來,朱明慧記起了來意,她問董其南能否對美華紗廠高抬貴手,周家父子打拼不易,那是兩代人的心血。
董其南靠回長椅上,笑著答道:“做生意本來就是如此。高抬貴手?憑什么?既然知道是貴手,就該知道抬一次不容易。”他再仔細看了一眼朱明慧,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他不是老實不識爾虞我詐才落得如此,他是技不如人,你不必替他可惜。”
【7】
出院后的周開元像個暮氣沉沉的老人,不知道前路如何,也沒有打算,萍姐已經辭工,他的屋子也已掛牌出售。朱明慧在和父親商量之后,決定開一間冰飲室,請周開元來幫手,畢竟當初周開元幫助他們良多。
朱明慧只對朱父說如今冰室四處開花,生意都很好,所以才想到這條路,她沒有說在醫(yī)院的那個小花園里,董其南在臨走前轉身對她說:“你的手藝不錯,如果你開店賣蟹殼黃我一定去買。”她當然不是為了等待董其南的到來,但她的決定的確是那一刻下的。當冰室招牌掛上去的時候,她突然想到,從她賣掉那塊懷表開始,就根本記不起董其南竟在無意中影響著她人生一步步的走向。
美華冰室開在距美荷樓不遠的地方,提供奶茶、魚蛋、凍檸茶之類的,價格低廉,食客多是附近收工的工人、小販、清晨才返的舞女,魚龍混雜。初開業(yè)時,有青年搗亂,從兜里拿出一只死蟑螂扔到三文治夾心里要朱明慧賠錢,傷好后手腳都已不靈便的周開元拿起一把椅子護在朱明慧身前,做好了兩敗俱傷的準備。不過那兩個青年偃旗息鼓了,因為有比他們更橫的人從店子的角落里站起來,嫌他們吵著了自己,讓他們滾蛋。那晚朱明慧沒睡著,有滿腹的憂愁。她知道下一次總會到來,而她不會永遠都有這樣的運氣。
但下一只蟑螂并沒有出現,因為那兩個更橫的青年每天都固定出現在冰室里,占據著那個角落討論馬經,點兩杯凍檸茶他們可以耗掉一個下午。朱明慧小心地將那張桌子留了出來,直到冰室擴大了一間門店,那兩人便不再出現了。
自冰室開業(yè)后,除去新年,朱明慧都沒有休過假。和周開元結婚那天,他們也只是在早上暫閉門兩個小時去登記而已。她對周開元仍舊說不上愛,但的確是在人世間打滾攢出來的情義。
他們沒什么親朋可請,只在冰室門口掛出一塊牌子,免費請街坊鄰居吃半天茶點。臨近傍晚時,有兩個人進來,仔細看是從前坐在角落那張桌子的青年,他們繞過上前來招呼的周開元,走到柜臺后的朱明慧面前,遞給她一只小盒子說:“這是給你的結婚賀禮。”朱明慧打開盒子,里面的東西她熟悉,是她曾仔細看過無數遍、后來拿去賣掉來安身立命的那塊懷表。她抬起頭,那兩人已不見蹤影,只看見門外藍紫色的天。
朱明慧在這一瞬間有些恍惚,但很快有人擁上來向她道賀、點單,在“來兩碟魚蛋”“恭喜老板娘,這是一點心意”的聲音里,她來不及抓住那一點思緒,也來不及注意門外有一輛黑色的小車慢慢駛離了這條街。
【8】
董其南坐在車里。
他在那間歌舞廳時就認出了朱明慧,她在跟湯經理那只老狐貍談判要求只登臺唱歌。她還是有那種莽撞又天真的勇敢,就像當年在船上說“死人有什么可怕”“我識路很厲害,可以自己回艙里”那樣,但世事從不會因為勇敢而變得簡單。
他在朱明慧走出歌舞廳后跟著她一路走到她和父親臨時搭住的棚屋,看她在污水和垃圾間踮腳跳躍向前。他出錢讓二道販子收了那塊懷表,那是他送她的,遲早還要再送回去;他托相熟的報館總編聘請了她的父親;他還回去跟爹服了一回軟,托他的朋友讓朱明慧父女第一批住進了美荷樓。他父親瞪著他說:“別借著這事亂來,你現在總出入舞場,孫家已經不高興了。”董其南回說“知道了”,他一直都知道,不是孫小姐也會是其他相似的女人,只要家族利益仍在,她們都有著極好的忍功。有些活得也自在,有些則會像他的母親,郁郁至死。他的身邊沒什么好的,他無意讓朱明慧靠近。
收購美華紗廠是父親生前就在做的事,如果說董其南自己在這件事中有什么隱秘的荒唐,那就是他沒有用父親準備好的收購條件,而是選擇了對周開元窮追猛打。他見過周開元作為生意人的心計,也從報館總編那里得知,周開元在求婚失敗后曾去過報館,想付一筆錢讓總編幫忙辭退朱父。因為在他看來,失去一項收入來源和精神動力的父女倆可能會更需要他的庇護。作為紗廠的小周老板,這心機是朱明慧身邊的炸彈,隨時會因愛的私欲而引爆;而作為被打翻在地、依賴一間冰室的周開元來說,這心機足夠他們好好地生活下去了。
那年船上她陪他度過了最惶惑不安的一下午,他渡她走完這一段曲折的路,但最終她還是會回到她的船艙,而他則會留在他的世界。
車轉過一個又一個路口,董其南知道,他大概不會再來這片街區(q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