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個將熱未熱的五月,周致寒迷上了搭夜間地鐵回家。地下車道的兩端一眼望不到盡頭,陪伴自己的,只有呼嘯而過的冷風和身邊零星的路人。
她有一點想哭,也僅是一點點。作為一位成熟的、理智的、剛從一段穩(wěn)定戀愛關系中抽身出來的二十五歲女性,周致寒早已學會如何在公共場所控制自己的情緒。
身旁有十來歲的男孩子拋地鐵票玩,那種硬塑料圓片,從某個角度看上去,像極了一元硬幣。
周致寒突然想起紀言以前也迷戀這種無聊的小游戲,正面或反面,當然,偶爾也會失手落地。一聲脆響后,紀言會不懷好意地看著自己吐舌頭,通常周致寒都不會給他好臉色:“幼稚死了,你。”
紀言不說話,周致寒也懶得再搭理他,直到很多年后,周致寒才發(fā)現她其實挺喜歡那些硬幣落地的聲音的,像是心臟某個地方被輕輕砸中,微微發(fā)痛,卻心甘情愿,萬死不辭。
周致寒的前十八年其實一絲不茍到令廣大少女同胞心酸而汗顏。沒有告白,沒有暗戀,更沒有早戀。她的全部履歷就好像超市里的進口水果,光鮮亮麗得令人望而生畏。
最后那句絕不是夸張。
紀言曾有幸目睹一次周致寒被告白的全過程。那時周致寒雖然穿著土得掉渣的校服,但一張光潔無瑕的臉卻讓很多紅鸞心動的小男生趨之若鶩,其中膽大一點的甚至守在她家小區(qū)門口,伺機告白。
周致寒通常不報以任何表情,等到對方嘰里呱啦語無倫次地說完后,她才會淡淡地抬頭,直視對方深情得能掐得出水的眼睛:“哦……還有別的事嗎?沒有的話我要去坐公交車了。”
很多年后的互聯網上,開始流傳起這樣一個說法,說這個世界上最傷人的漢字是“哦”,而原來早在八年前,周致寒就深諳此理。
那一年周致寒十八歲,才開始苦哈哈的高三考生生涯。紀言的父母也才剛離婚,一個人住在周致寒樓下的那間大套房里。
多年生活在同一棟樓的大前提只讓他們混了個臉熟,周致寒勉勉強強記得樓下似乎住著這樣一個男孩子,自然卷,背著一個黑色的NIKE大包,感覺很久沒洗過了,臟兮兮的不惹人喜歡。當然,她其實隱約知道自己似乎也不大討人喜歡就是了。
那幾年周致寒的作息時間表可謂一成不變,每天七點準時下樓買早飯乘車,有一次恰好撞見紀言,忍了又忍還是叫住他:“喂,你的紅領巾歪了。”
紀言過了很久才回頭看她,嘴角很明顯地帶著一絲嘲諷,依稀又過了一陣,他才轉過頭,揚長而去。
對于紀言的臭屁行徑,周致寒也沒有多驚訝,不過是個不識好歹的小男生罷了,她知道這個年紀的男生大都這樣。
對了,關于周致寒和紀言,最后需要補充的一點是,八年前,周致寒十八歲,紀言十三歲。
【2】?
周致寒二十五年順風順水的人生大概只有一次吃癟的時候,那件事發(fā)生在高三開學的第二個月。
俗話說得好,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周致寒的“哦”字講太多,自然少不了有男生積怨在心。只是有人怨了一輩子,將這點心事當成初戀的遺憾帶進了墳墓;有人常常念及,免不了不死心,想要再試一次。
但“哦”字女王周致寒絕不會讓他遂心,在遭遇又一次無情的拒絕后,男生面色慘淡,表情猙獰:“周致寒,你冷血!”
他書讀得不好,說話自然談不上動聽,周致寒皺皺眉,忍不住糾正他:“我覺得你用‘你是沒有心的’這句話比較好,我前幾天在電視劇里看到的,應該挺適合我們現在這種狀況的……”
周致寒還在思索這種描述算不算準確,面前這個臉都被氣綠了的男生卻已張牙舞爪地撲過來,作勢要吻她。
不看言情電視劇有不看的不好,就好比現在,這位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可憐蟲不知道強吻實施起來遠比聽上去要困難許多。所以即使他努力了老半天,也只夠到了周致寒的臉頰。
周致寒打小連父母的半個吻都沒得到過,更何況是來自于陌生男生的。然而這會兒突然多出個不怕死的家伙拼命往自己上湊,周致寒一時之間覺得有些不知所措,眼見對方終于就要得逞,一個黑乎乎臟兮兮的東西竟然從天而降,重重地砸在了那個男生的腦袋上。
“對不起,手滑。”紀言站在一米開外的地方,一臉欠抽的表情。
周致寒頓了頓,剛想說點什么,卻聽見一聲慘叫——原本還在裝模作樣的紀言,已經莫名其妙被掀翻在地,完全不復剛才耍帥的賤樣。
周致寒突然就火了,學了三年的防身術,想不到真有一天能派上用場。她討厭打架,究其原因,是討厭一切不用腦子的行為,但越是看不起武力的女生,爆發(fā)力就越驚人,所以三分鐘后,一同被掀翻在地的,還有那個強吻未遂的可憐蟲。
“你,你簡直是怪物!”男生捂著被打腫的臉,抱頭鼠竄之余,還不忘回頭罵一句泄憤。周致寒臉上依然看不出什么情緒,只是走到紀言身邊,很嫌棄地撿起那個充當了武器的書包:“臟死了。”
紀言齜牙咧嘴地愣了很久,才撇撇嘴答道:“嗯,一年多沒洗過了。”
“臟死了。”這一次周致寒干脆將書包徹底丟開了。
“這個,起碼是救你的武器……你也太沒人性了吧,姐姐……”紀言倒吸了一口涼氣,臉忍不住抽搐起來。
【3】?
周致寒也搞不懂自己為什么會把那個臟兮兮的、布滿細菌和微生物的書包拿回家,就好像她搞不懂紀言為什么會突然露出了小狗那般寂寞的表情一樣。
“洗完了給你。”臨紀言下電梯前,周致寒一把搶過他手里的書包,將他順勢推出了電梯門。
年長的優(yōu)勢就體現在這里,就算紀言再早熟,他也還是個只有十三歲、未發(fā)育完全的小破孩,在體力上和周致寒有一定的差距,所以剛才才會英雄救美未遂,反被美人所救。
但周致寒把書包拿回家后卻發(fā)現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她竟然連紀言的課本也一起拐帶了,天知道要是明天紀言交不上作業(yè),她就是那個罪魁禍首!
思及此,周致寒多少有點心虛,雖然很討厭去別人家拜訪做客,但眼下這個狀況,她還是決定硬著頭皮下樓走一趟。
但下了電梯后周致寒才想起來自己其實不知道紀言家的門牌,她在走廊徘徊了很久,直到其中一扇門被“砰”地推開,走出一個年過六旬的老爺爺,周致寒才靈機一動,敲了與之相對的一扇門。
但紀言卻遲遲沒有應門,又敲了一陣,周致寒免不了渾身一陣不自在,剛準備要走,門卻突然開了。
才洗完澡上身什么都沒穿的紀言和周致寒面面相覷,三秒鐘后,紀言氣急敗壞地想要關門,卻被周致寒一下抵住門板:“等一下,我還你書。”
“什么書?”紀言的臉上慢慢泛起尷尬的紅暈,卻仍然佯裝鎮(zhèn)定。
“就是你的課本啊,你寫作業(yè)要用到的。”
“哦,那個啊……”聽罷周致寒的解釋,紀言反倒變得興致缺缺,順口道,“無所謂啦,我不寫作業(yè)的。”
“不寫作業(yè)?!”周致寒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嗯,不寫作業(yè)。”紀言懶散地重復了一遍,便懨懨地往房間里折回去。
周致寒久久停留在對紀言不寫作業(yè)的震驚中不可自拔,等她回神,才意識到房間里竟飄出一股令人作嘔的香味——沒錯,是方便面的味道!
周致寒才活到十八歲,就已經有很多不能忍受的事,其中一樣,就是有人在自己面前吃方便面。怎么會有人喜歡那種垃圾食品呢?周致寒不明白。當然,她不明白的事情,其實還有很多。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方便面味道的刺激,反正等她意識到時,她已大大咧咧地站在紀言的面前頤指氣使:“扔掉。”
“什么?”紀言握著筷子,不解地望著她。
“扔掉方便面。”周致寒加重語氣重復道。
“你有病啊?”紀言望著周致寒,聲音里已有了怒氣。
然而周致寒在某些方面著實是個標準的行動派,等到紀言意識到周致寒做了什么,他面前的碗里已經空無一物。
這下紀言終于火了:“你這個老女人是心理變態(tài)的吧?你憑什么倒掉我的飯!”
周致寒卻底氣十足:“這種東西沒營養(yǎng),是垃圾食品,我看你樣子還沒發(fā)育完全呢,小心吃了不長高。”
“管關你屁事!”紀言“噌”地站起來,開始將周致寒往外推。
事實證明原來小男生的爆發(fā)力也可以如此驚人,三十秒后,周致寒便踉踉蹌蹌地被趕到了門外。然而正當門關上的那一剎那,周致寒似乎看到了,看到了紀言突然露出的,像小狗一樣寂寞的表情。
說不清是為何,周致寒的呼吸忽然一滯,良久,才記起要去按電梯。
【4】?
周六,周致寒帶著洗干凈的書包和一本食譜再度降臨。
紀言手扶門框,滿臉不可思議:“你要干什么?”
“還你包包,還有做飯。”周致寒字正腔圓。
紀言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過了很久,才輕咳一聲:“你是說,你這是要跑來給我做飯?”
“不是給你,”周致寒皺眉糾正道,“我想了一個星期,還是覺得你的生活習慣讓我無法忍受,我決定要改造你。”
周致寒說的是真話,她花了一周的時間,去忘掉紀言那種小狗一樣的表情,卻始終沒能辦到。于是她開始深度剖析,問題究竟出在哪里。最后她得出了一個相對滿意的結論——都是方便面的錯,只要紀言不再吃方便面,她大概就不會有眼下這種焦躁了。
說做就做,她立刻去網上訂購了一本食譜,開始幻想自己在廚房大展拳腳的樣子。
然而理想固然豐滿,現實卻著實骨感。周致寒掌勺的第一天,差點把紀言家給燒了。
三十分鐘后,紀言望著水池里還冒著煙的鍋子,轉頭不可置信地瞪著周致寒:“你確定不是想來殺我滅口的?”
“放屁。”驚魂甫定的周致寒兩手直哆嗦,完全忘了自己正在體驗人生中的第一次爆粗口。
最后周致寒只好叫了小區(qū)的外賣,送餐小哥抵達門口時,周致寒要出去付錢,卻被紀言攔住:“我自己吃飯,不用你付錢。”
“小朋友。”周致寒忍不住嘴角上揚。
那大概是紀言一年多以來最像樣的一頓飯,雖然還是買來的,但至少看上去有一頓飯的感覺。默默扒拉完碗里的米飯,紀言下意識地將手中的空碗遞向周致寒:“媽,再來一碗。”
周致寒一愣,紀言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怔了怔,一言不發(fā)地放下筷子,起身往廚房走去。
周致寒忽然覺得有點冷,現在已是十月下旬了,這座城市的秋天總是面目模糊,她焦躁地放下碗,想去廚房叫紀言找空調的遙控器給自己,卻發(fā)現紀言竟蹲在水池旁邊的地板上一動不動。
“紀……言?”周致寒試著叫她從他書包里的課本上看見的那個名字,雖然這兩個聲節(jié)讓她感到陌生。
但紀言毫無反應,周致寒不喜歡被人忽視,索性鍥而不舍地繼續(xù)叫,紀言紀言紀言……叫到最后,周致寒不光口干舌燥還覺得光火,走上去扒過他的肩準備理論一番,才發(fā)現紀言竟然在哭。
周致寒沒見過異性哭,所以她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么做,她就那樣呆呆地蹲在那里,最后變得語無倫次:“要不你吃方便面?不要嗎……那要是你真的覺得我礙眼,我就回家怎么樣?”
周致寒覺得自己的樣子很蠢,氣鼓鼓地站起來準備走,卻被紀言不由分說地拉住。
就算他再怎么逞強也還只是個孩子,現在孩子哭了,周致寒覺得自己的心臟驟然變成一團海綿,被他眼里的水分充滿,變得沉甸甸的:“好吧,我不走。你趕緊哭完,我們一起吃飯,我還沒吃飽……我現在餓死了。”
【5】
事后紀言打死不承認自己哭過,周致寒起初還跟他爭辯,到后來終于開了竅,決定寬容處之——畢竟紀言還是個小孩子嘛,不能太和他較真。但不得不說的是,隨著和紀言相處時日的增長,周致寒的廚藝越發(fā)精湛起來。到了高三下學期,周致寒終于能在脫離食譜的前提下連續(xù)做三天的三菜一湯,還不重樣。
除了這一點,周致寒還養(yǎng)成了一個雷打不動的習慣,那就是周一到周五每天傍晚打電話幫紀言叫外賣。高三的自習課總是拖到很晚,周致寒堅決不能容忍自己不在時紀言一犯懶就用方便面解決一餐。
雖然周致寒認為自己對紀言的關心就好像政治書上所說的黨對國家人民的關心一樣自然而然,但周致寒的同桌鄭佩佩同學卻不這么認為。
“你難道不覺得你們之間的關系很奇怪?”
“哪里奇怪?”周致寒不恥下問。
“你不是他的親戚,也跟他家沒什么交情,每天卻像他的保姆一樣關心他的生活起居,難道不奇怪?”鄭佩佩覺得周致寒有時候糊涂得讓人哭笑不得。
“也不算沒有交情,他救過我。”周致寒蹙眉。
“你是說那次有個傻×想親你,被他丟了個書包,然后你再打倒傻×的陳年往事?周致寒同學,他這根本就不算英雄救美,就算是,你的人情也早還完了,你要為自己多打算!”
“打算什么?”周致寒更加茫然。
“我的天!麻煩你開開竅好嗎?我們還有兩個月就畢業(yè),年底就要進大學,大學你懂嗎?就是墮落的溫床,戀愛的天堂,你應該考慮一下你的初戀,而不是把時間浪費在一個毛都沒長全的十四歲的小朋友身上!”鄭佩佩一口氣說完以上一席話,扭過頭開始做題,不再搭理周致寒。
倒是周致寒,一臉似懂非懂的懵懂表情,看著就很想讓人用一句通俗的話吐槽——真是蛋疼。
蛋疼的周致寒當晚下了自習后例行地先去紀言家檢查他有沒有按時吃飯,然后電梯剛在七樓停下,周致寒便發(fā)現紀言家的大門洞開。
不會是遭賊了吧?周致寒神色一凜,立刻拿出手機,按好110。然而正當她要撥出去的時候,房間里卻傳來紀言的聲音:“周致寒?你進來。”
“不準叫我周致寒,”周致寒對于紀言最近兩個月內屢次不尊重自己的事感到分外不爽,忍不住糾正,卻沒有停下向前的腳步。
終于,在輕車熟路地打開了客廳的燈后,周致寒看到了和遭打劫后沒什么兩樣的房間。
周致寒嚇得不輕,哆哆嗦嗦地又準備按110,卻被紀言不耐煩地制止:“沒事,就是我媽剛來了一趟。”
周致寒無言以對。她不擅長于慰藉他人,所以就算當了紀言這么久的“小保姆”,她依然對紀言和他家人的關系一無所知。她就這樣驚慌失措地望著紀言,過了很久,才訥訥地開口:“這樣啊,那你有沒有按時吃飯?沒有吃方便面吧?”
紀言“撲哧”一聲笑出來,他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詞來形容眼前的周致寒才恰當,她看上去和正常的十八歲少女無異,情商卻大概連十歲小女孩都夠不上。莫名其妙地插手自己的生活不說,還一臉茫然的理直氣壯,讓他忍不住想戲弄她:“你為什么對我好?”
“啊?”
“我問你為什么對我好。”
“哦……讓我想想啊,我不喜歡別人吃方便面,也不喜歡別人不吃飯。”周致寒語氣誠懇。
然而她八竿子打不到一撇的回答卻令紀言沒來由地愉悅起來,他想了想,也牛頭不對馬嘴地說道:“你最好一直都這么蠢。”
“你說誰蠢?!”周致寒氣得握緊拳頭,覺得最近紀言實在是欠抽,然而紀言卻輕易就將她轟出門外,隨即帶上了大門。
十四歲男生的身體終于開始拔節(jié),力氣也比以往大上許多,周致寒揉揉自己有些發(fā)疼的手腕,氣呼呼地在門上輕踹了一腳。
【6】
十九歲的開端,周致寒終于無驚無險地考取了本市的知名學府,同樣混進去的,還有曾一心一意為她的戀愛生活謀劃的鄭佩佩。
鄭佩佩對于又和周致寒做了同窗這件事十足淡然地表示,緣分天注定,周致寒卻輕飄飄地瞄了她一眼:“嗯,孽緣。”
大學生活對于周致寒來說,和高中三年出入不大,唯一的差別大概是不用每天回家。然而對于這件事,首先表示不滿的卻是紀言。
“你以后真的只有周末才回來嗎?”紀言像財主老爺一樣抱著手注視著面前正忙著炒菜的周致寒。一年多時間過去,她終于變成一個合格的廚娘。
“是啊,有什么問題?”在抽油煙機巨大的聲響中,周致寒含糊不清地答道。
“不,沒有。”紀言沉吟片刻,搖搖頭。
周致寒最近實在很討厭紀言這樣陰陽怪氣的樣子,轉過身想教訓他幾句,沒想到一回頭,卻驚訝地發(fā)現,小朋友竟然在一個暑假里竄得比自己還要高了。
周致寒立刻換上一副欣喜得如母親似的表情,伸出手試圖摸摸紀言的腦袋,卻被紀言一把打掉:“你最近這種類似幸福的母親的表情真讓人惡心。”
“你最近說話的口吻也很讓人討厭!”周致寒不甘示弱地回嗆道。
那頓午飯吃得很不是滋味,周致寒覺得自己很像養(yǎng)了只小白眼狼。也許紀言說對了,她最近真是母性情懷泛濫。
午飯結束后紀言被分配去洗碗,周致寒坐在沙發(fā)上預習下周要上的課。很多時候,她的按部就班和未雨綢繆讓人看了就胃疼。但紀言從不假以微詞,這大概就是周致寒到現在都能夠跟他待在一起的原因。
其實她知道自己對鄭佩佩撒了謊,她并不是為了報什么鬼恩才總和紀言待在一起的,至于到底是為了什么,這個答案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沒有勇氣跟任何人分享。
然而大學到底不比高中平靜,高中的周致寒可以輕易地以“哦”字嚇退各色男生,大學的周致寒卻沒有足夠的情商應付那些被自己傷了自尊心的異性。
所以長此以往下來,周致寒竟然匪夷所思地背上了“拉拉”的名號,交了男朋友的鄭佩佩為此氣得奓毛:“他們才拉拉呢,我拉拉他全家!周致寒,你不能這樣龜縮下去了,你要向他們證明自己的清白!”
周致寒被鄭佩佩斗士的姿態(tài)嚇得夠嗆,過了很久,小心翼翼地問道:“怎么證明?”
“去相親啊!”鄭佩佩摩拳擦掌,翻了個白眼。
“我媽說相親是二十二歲以后的事情……”周致寒下意識地皺起了眉,似乎真的在思考這句話的可行性。
“周致寒你的情商已經低到令人發(fā)指了,大學里的相親,俗稱聯誼,understand?”鄭佩佩開始咆哮。
“相親了就不會繼續(xù)被傳謠言嗎?”周致寒頓了頓,認真地問。
“當然!”鄭佩佩拍拍胸脯保證。
“那好,我去相親好了。”周致寒一臉狀況外的表情,嘴上卻答應得很溜。很顯然,她對“擁有一個男朋友”這件事,仍然缺乏基本的概念。
【7】?
站在十四歲的尾巴,紀言開始迷戀上拋硬幣。
這其實是一個無聊的小游戲,正面或反面,總有其中一種可能性。當然,偶爾也會有失手落地的時候,但可以忽略不計。
然而周致寒卻似乎很討厭這個游戲,準確地說,她討厭硬幣落地時的聲響。一般遇到這種情況時,紀言都會故意朝她擠眉弄眼,周致寒卻完全不買賬,臭著臉鄙視道:“幼稚死了,你。”
這是他們熟識的第三年,可除了紀言深知她的強迫癥、潔癖以及低情商外,周致寒依舊對紀言的許多事情一無所知,也壓根沒有打探的欲望。這讓紀言多少有點失落。
他其實沒把她當過姐姐,誰要是把一個莫名其妙倒掉自己午飯,還差點燒了自家房子的女人當姐姐,誰就是神經病,紀言這樣告訴自己。
所以在十五歲生日到來的這天,紀言決定正式玩一次自己已經實驗過無數次的游戲,正面或反面——告白或不告白。
他大概有百分之六十的幾率拋到正面,然后去跟周致寒告白。雖然他知道,周致寒最有可能回應自己的表情是沒表情,但誰叫他真的拋到了正面——這可能就是書中所說的命運,十五歲的紀言雖然早熟,卻還是難以免俗地相信這些虛無縹緲的玩意。
可那天周致寒卻反常地不在家,這對于平時幾乎沒有休閑活動,交際只限高中同桌鄭佩佩的周致寒來說,實屬頭一遭。
紀言不自覺氣哼哼地噘嘴,開始給周致寒打電話。然而電話接通后,開口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女聲:“喂,你好,你找誰?哦,周致寒啊,她在聯誼啦……你到底是哪位?”
電話被“啪”的一聲掛斷,氣得鄭佩佩直想罵娘,怎么會有這么沒禮貌的家伙,這大概就是周致寒照顧了三年之久的小屁孩。虧她聰明,早早地沒收了周致寒的手機讓她專心相親,否則此刻周致寒肯定腳底抹油跑去會這個拖油瓶。鄭佩佩搞不懂周致寒這么冷漠的人為何會對紀言上心,在鄭佩佩看來,周致寒很多時候簡直是不近人情到令人寒心。
然而作為事件女主角的周致寒此刻卻一無所知地經歷著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因為要配合眼前這個叫周佳的男生,她覺得自己的臉已經快微笑到僵硬了。
兩個小時你問我答的弱智互動結束后,對方意猶未盡地表示要再約時間,周致寒深吸一口氣,看看表,覺得該回去替紀言做晚飯了,要知道她絕不允許自己深惡痛絕的方便面又爬上紀言的飯桌。
周致寒并不知道今天是紀言的生日,她的世界里除了自己的條條框框,其他很多東西都模糊一片,所以當她抵達紀言家時,她完全不明白紀言為什么黑著臉一言不發(fā)。
她只是習以為常地打開燈去廚房找圍裙,卻不想被紀言伸出一只腳擋住去路,生生絆了個趔趄。
周致寒有點火了:“你要干什么!”
紀言卻陰陽怪氣地答非所問:“你喜歡今天下午聯誼的那個人?”
“誰?”周致寒第一時間反問道,等過了幾秒,才慢慢明白過來紀言的話,也才理直氣壯地答道,“沒有啊。”
“那你喜歡誰?”紀言步步緊逼。
周致寒神態(tài)自若:“都沒有啊。”
一時之間兩人都沒有說話,過了很久,紀言才站起來走到廚房,打開櫥柜,拿出不知何時藏在里面的方便面。
周致寒的臉色陡然間變得很難看,終于不復剛才的鎮(zhèn)定:“我跟你說了那個沒有營養(yǎng),是垃圾食品!”
紀言卻沒有搭理她,作為世界上唯一一個受得了周致寒強迫癥的異性,他終于說出了三年前周致寒拋給那個試圖強吻她的傻×的臺詞:“你是沒有心的。”
紀言一邊往泡面里添水,一邊淡淡地繼續(xù)道:“你過去給我洗書包,是因為你不喜歡臟兮兮的東西,你每天給我做飯,是因為自己討厭方便面的味道,你愿意和我待在一起,不過是因為只有我才能忍受你的潔癖和強迫癥,讓你覺得最自在,是不是,姐姐?”
周致寒一時間呆若木雞,嘴唇囁嚅著,卻說不出一句話。
被人當眾戳穿的感覺無異于寒冬臘月在學校的舊操場上裸奔。周致寒沒跟人吵過架,不知道如何反駁他,她唯一會做的事,不過是紅著臉,死咬著下唇。
從什么時候起,紀言就已經發(fā)現,她其實不是在照顧他的那一個,而是在尋求容身之所的那一個,周致寒想哭。
方便面帶著防腐劑的香味在整間屋子里彌漫開來,熱騰騰的霧氣中,周致寒突然看不清紀言的臉,或許她一開始就想錯了,他并沒有多需要她的照顧。
周致寒轉過身,朝著大門的方向頭也不回地走去。
【8】
紀言十五歲那年的春天,周致寒和周佳湊成了一對。周致寒人生中第一次覺得,自己或許真的應該去學習一下,什么叫有心。
她在紀言面前扮演大姐姐的游戲結束了,紀言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最后的遮掩,于是她又變成那個無處可去的怪胎。
但怪胎還有唯一的殺手锏,因為世界上的所有美麗都是硬通貨,所以周致寒就算失去紀言這個容身之所,也還是可以得到周佳這個男朋友。
周致寒姍姍來遲的二十歲生日慶祝會定在某個周末,作為這場活動的負責人,鄭佩佩不遺余力地為周致寒張羅上了周佳寢室的所有男同胞,美名其曰,讓周致寒接觸到正常的大學生活。
當晚的氣氛一度被鄭佩佩帶到高點,向來不喝酒的周致寒也迫于群眾的要求,被狠狠灌了幾大杯。她本來就不勝酒力,所以就連自己都不曾知道,原來喝醉了酒的她會是這么喪心病狂。
用鄭佩佩后來的話形容,那真是雞飛狗跳的一個夜晚。
周致寒不知道什么時候竄到了飯店的廚房,哭著喊著要做飯,鄭佩佩嚇得趕緊去拉她,周致寒卻揮舞著鍋鏟,活脫脫手握一把兇器。
廚房的師傅望著她欲哭無淚,周致寒卻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著原本想要說給紀言聽的臺詞:“紀言你個小王八蛋,你要多吃飯,你不吃飯就長不高,男生要是矮子的話真是丑死了……”
周致寒不斷地重復著這句話,以至于一旁的周佳臉色越來越難看,鄭佩佩眼看圓場快打不下去,只好一巴掌劈暈了周致寒,將她拖回了寢室。
人生的很多第一次都值得紀念,但這些第一次里面,絕對不包括第一次宿醉,所以當周致寒醒過來的時候,她只有滿心的羞恥感。
周佳在電話里跟她講了分手,聽得出來,他非常沮喪,但他最后還是挺有風度地跟她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他說,周致寒,我可以作證,你不是拉拉,你放心好了。
周致寒沒能即時笑出來,她總是這么麻木不仁以至于冷場,所以到最后,她還是紀言口中沒有心的那一個。
哦,紀言,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按時吃飯。雖然她知道早熟的他也許從一開始就不需要她,但她仍是忍不住想去看看他,就好像三年前她莫名其妙想幫他洗那個書包一樣。
或許她并不是因為潔癖才開始干涉插足他的生活,但是她真的不知道為什么,她從小就有一雙和她同樣冷漠的父母,他們令人發(fā)指的潔癖和強迫癥讓自己就連親手抱抱自己的女兒都覺得嫌棄。
有些東西周致寒沒有得到過,自然不知道如何給予。
按紀言家門鈴的時候周致寒的手心開始冒汗,過去的很多年以來,她已經盡量不動聲色地在克服自己的潔癖,也許正因為她太努力了,所有才沒有人察覺她的異樣。
想到這里,她忽然很沒出息地鼻酸,扭頭想逃跑,紀言家的大門卻“嘎吱”一聲被人推開了。
開門的是個和紀言年紀相仿的女孩子,看見周致寒,一臉茫然,繼而轉身叫里面的紀言:“喂,紀言,有人找!”
已經二十歲的周致寒卻遠遠不如眼前這個只有十多歲的小女生定力好,她仿佛受了驚的兔子一般,撒腿就往逃生樓梯跑。
周致寒邊跑眼淚邊大顆大顆地從眼眶里掉出來,原來世界上最后一個讓她覺得安心的角落也已經不存在了,她實在是不能忍受這件事……她更不能忍受的是,她此刻心里彌漫開的那種類似于世界末日到來般的絕望感。
作為一個有強迫癥和潔癖、嚴重龜毛和別扭的二十歲女生,周致寒不能忍受許多事:成績不好,不講衛(wèi)生,說話犯傻,紀言吃方便面……還有,她真的喜歡紀言。
而一年后,待周致寒再回想起這天,她忽然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如果當時紀言能夠立刻追出來拉住自己,他們之間會變成怎樣?會不會有所不同?周致寒已經不知道了,她只知道,一年后的這天,她已來到了自己的母校實習執(zhí)教。
而當她走進教室的那一瞬,迎上的卻是紀言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好久不見。”他隔空朝她做出這樣的口型,周致寒的臉陡然間變得紅一陣白一陣的。
你看,很多故事,其實還沒有真正開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