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成熟的大人也是有好處的,
比如可以自由地留下,
自由地愛人。
1陌生人來安慰
人在無聊的時候會做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比如常喜就在同城論上發布了一張貼子說:“失業又失戀的人生,好想結束它。”
如果她在居住的小區里這么叫,十之八九不會有人搭理她,可能還會有被擾了清夢的人探出頭叫她快點去,可是在網上,有很多人熱心地冒出來勸阻她,他們不惜說出自己更傷心更慘痛的經歷安慰她,還有一個愣頭青說,你在哪?要是你沒錢了我可以請你吃飯。
雖然常喜想死是假的,失戀也是假的,她的上一個男朋友已是大三時候的事了,可是她的失業是真的。失業前的常喜是個業余的小會計,業余是指她的水平,大學四年的會計課程好像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跡,她不僅將前公司的賬目做得一團亂,也將自己的財務管理得一團糟,所以此時的常喜覺得有一頓免費的飯也是好的。當然她還保有一絲警惕,她將地點選在了一間人很多的餐廳,她想,一個在網絡上隨隨便便請女生吃飯的人也許是個危險分子。
但來人有一張真誠的臉,善良和誠懇都寫在臉上,他在一見面就掏出他的身份證遞給常喜看。這個名叫羅大川的人還花了半個小時來開導常喜,告訴她未來很精彩,人生要向前看。直到常喜看著已經滾起氣泡騰起香氣的火鍋按捺不住地問:“我可以開始吃了嗎?”
常喜燙了幾片鮮紅的肥牛,又撈起幾根銀白的魷魚須,羅大川仍沒有放棄他開導,他說,人生就像蚌養珍珠,經歷過痛苦,開始的石頭和雜物就會變成美好的事物。常喜抬起頭,她簡直不能相信時至今日仍然有人用這么老土的形容,但是吃人嘴短,于是她敷衍地說:“是啊是啊,你說得對,謝謝你。”
那天他們分別的時候,羅大川問:“你現在感覺好些了嗎?”酒足飯飽的常喜笑瞇瞇地點頭說:“好多了。”
2有情人愛垃圾
羅大川是個很老派的人——除去他居然會在網上邀請女生吃飯這件事——他發給常喜的都是一些被轉爛的勵志短篇,心靈雞湯,還有一些招聘信息,常喜看到要求中的那些熟悉的專業字眼,就喪氣起來。
她決定不再勉強自己去做不擅長的事,她跟羅大川說:“我不想再做會計了。”
羅大川問,那你想干嘛?
常喜決定做個手藝人,她開了一家小小的淘寶店,賣珠子,她把那些小商品市場進回來的“珍珠”串成項鏈、手鏈、發飾,厚顏無恥地寫上“媲美大溪地黑珍珠”,她心里有點虛,于是只標了一個很低的價格,她想,四十塊的東西該不會有人以為是真的吧,付款的人都是愿者上鉤。
羅大川借了一輛小面包幫她運兩大袋珠子,他勉勵她說:“有目標就好,加油干。”他鋪好常喜的背景布,擺好她買回來的兩小盞燈,開始咔嚓拍,他是個取光很熟練的高手,看得常喜大加贊嘆,羅大川說,這是替趙嘉蓉拍照片練出來的。
從他們吃的第一頓火鍋開始,常喜就從羅大川的描述中推測,他是趙嘉蓉的“備胎”。趙嘉蓉在被前男友傷害、和現男友吵架、工作不順心情郁結這樣的時刻就會來找羅大川。她搭飛機來,羅大川就會在那一整天都仰頭看天;她乘火車來,羅大川就在上班間隙刷八十遍列車時刻表確認他沒有記錯接站時間。
常喜去過羅大川家,他家儼然是趙女神的小型根據地。女神留下的東西很多,姜黃色的圍巾,墨綠色的帽子,如果由常喜來穿就會像一只麻布袋的灰色羊毛長大衣,還有一盆快死的寶石花。常喜想碰碰它們中的某一樣,羅大川就英勇地出來阻止,說不能動。常喜說我替你把它重新養活,羅大川說可以,但你不能將它搬走。
他愛趙嘉蓉,連她留下來的垃圾都愛。
3尾生的柱子
常喜真的開始幫他養那盆植物,她隔一段時間會去羅大川家敲門,那盆寶石花要澆水了,它要曬太陽了,它要挪到背陰的地方去了,常喜在澆水的一瞬間看向羅大川,他盯著那盆植物笑得喜滋滋,大概是想起了趙嘉蓉。
有時常喜也會為別的事去找羅大川。不會記賬的常喜有一雙匠人的巧手,經過她的穿線造型,她那些四十塊錢的“大溪地珍珠”銷量很好,她常去拜托羅大川幫她運貨、拍照、P圖。在羅大川俯身拍照的時候,常喜看著羅大川的頭頂,會在心里嘆息,這個人活得真累啊,明明自己什么都沒有,愛的人也求而不得,卻偏偏還要去拯救生命里出現的其他人。
常喜說:“羅大川,你要學會冷酷、殺伐決斷,成功人士都這樣。”說著,她將手惡狠狠地劈下去,但常喜也不會冷酷,她表演的決斷像砍西瓜,一掌不小心劈到羅大川的腦袋上。
羅大川只是摸頭,笑笑。他不是個能冷酷起來的人,甚至稍嫌保守溫吞,大學畢業七年,他只待過一間公司,只愛過一個人。“成功是給你們這樣聰明多變的年輕人準備的。”他對常喜說,這種時候他的語氣里有點滄桑。他的少年氣只對趙嘉蓉,接到趙嘉蓉電話時,他緊張得手腳都不知如何放,像只抓耳撓腮的猴子:“想吃李記的排骨酥嗎?好,我馬上出門去買。放心,我會用保鮮袋分裝好的,還有冰袋。”
羅大川拿起圍巾和手套出發,常喜趕緊站起來跟上,說她也想嘗嘗讓趙嘉蓉念念不忘的味道。李記的門口排著長隊,隊伍蜿蜒,羅大川說:“太冷了,你先回去吧,我多買一份,明天你來吃。”常喜搖頭。
他們縮著肩站在冬夜傍晚的寒風里,冷得連手機都不想掏出來,常喜就給羅大川講笑話打發時間,羅大川捧場地笑得見牙不見眼。常喜知道,那笑容一大半是因為他在替女神挨餓受凍的滿足,只有一點點是因為她的賣力表演,她有點惆悵,但努力講得更大聲。附近商家紅彤彤的燈籠照著她浮夸的笑臉,還有心底的那點悵然。
常喜后來又跟著羅大川替趙女神跑過好幾次腿,又去李記排隊買過酥,拿著趙嘉蓉的身量尺寸去曲折的小巷子里找老裁縫替她做衣服。她還目睹過很多次趙嘉蓉隔著電話對羅大川的抱怨或傾訴,羅大川蜷坐在那兒,將整個人都盡可能地貼近手機,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常喜坐在一旁,看著拍到一半的假珍珠,心里想起那個叫尾生的人,那個與女子相約,大水至女子仍未來,最終抱柱而亡的人。他一直被當作守信義的代表,但常喜想,那女子對他有情義嗎?如果有,怎么會這么久仍不來赴約,為一個對自己無情義的人而死,太冤屈了吧。常喜覺得羅大川就是尾生,而自己,是那根柱子,陪他固執地等,和他一起泡在大水里,再默默地看著他在自己身邊死去。
4給你講段舊事
趙嘉蓉在一個夜里突然到來,這次她沒有提前通知羅大川前去接駕,她敲門時,羅大川在替常喜的新貨P圖,常喜在一旁偷偷摸摸地看他。
進屋后的趙嘉蓉宛如女王巡視領地,她目光落到常喜身上,笑起來,招呼道:“小朋友,你好。”
沒錯,是小朋友,和高挑健康,帶著一股強悍之美的趙嘉蓉比起來,常喜真的像個小朋友。
被巨大驚喜籠罩的羅大川反應過來后,在一旁殷殷詢問,“怎么突然來了?有什么不高興嗎”、“吃了嗎?想吃點什么?”趙嘉蓉想了想,扯過一張紙點了單,那幾家店散布各處,常喜在心里沖她翻起了白眼。
常喜本要跟在羅大川身后出門,趙嘉蓉卻叫住她:“小朋友,我點的是三人份,一起吃完再走嘛。”
常喜本來覺得自己和趙嘉蓉同處一室會很奇怪,但趙嘉蓉十分開朗,她仔細看羅大川還沒P完的圖,轉頭對常喜說:“你的手藝嗎?真棒。”她和常喜討論起服裝和護膚,生活中細微的驚喜和煩惱,她還興致勃勃地畫出幾款項鏈建議常喜試做,常喜覺得自己也要喜歡上趙嘉蓉了。在這突然生出的親近感里,常喜問出了一個愚蠢的問題:“你為什么要這樣對羅大川?他那么愛你。”
趙嘉蓉露出了一點奇怪的笑容,她說未必吧,她不過是羅大川心頭的一塊頑疾,還沒來得及治好。
她和羅大川曾經是愛人。在趙嘉蓉二十四歲的一個夏日,他們約好在一間飯館吃午飯,慶祝羅大川人生的第一次升職,但羅大川為了送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回家而爽約,甚至忘了通知她。那天她等待的那間飯館發生了煤氣爆炸,如果現在去網絡上搜索,還能找一張趙嘉蓉衣衫破損滿臉驚惶的照片,她被一個陌生的灰衫男子背著,在路旁等待救護車。等羅大川聯系她時,是兩天后,她的腿骨已經打上了夾板,手臂上的那一塊燒傷正需要密切注意是否感染,最初的驚慌已經過去,她在病床上平靜地回答著羅大川,腿會好的,不會有什么后遺癥,手臂上的傷疤去不掉了,但和其他受傷的人比起來也不算什么。
那場事故之后,趙嘉蓉確實還能健步如飛,胳膊上那一小塊發紅褶皺的皮膚也并不足以讓人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但她的心像是出了問題,她沒辦法再相信羅大川,也沒法再依賴他,這個會為一個陌生人而忘記她,危難之時找不到他的人。她和羅大川分手了,她對他的愛意未盡,但夾著怨恨,羅大川對她余情未了,又心懷愧疚。
“他想補償,而我想證明,證明自己很重要。我說他心里有頑疾,其實我也一樣。”趙嘉蓉對常喜笑笑,“不過這次我是來和他道別的,我交了一個很相愛的男友,要結婚了,我不再需要在羅大川這里找證明。”
趙嘉蓉站起身,開始收拾她的圍巾、帽子、大衣。她說:“我就不等羅大川回來啦,剛剛看到他,我發現要我當面跟他說這些挺難的。”
臨走前,她對常喜伸出手,說:“祝我幸福吧。小朋友,祝你也能治好他的心病。”
5如果蚌不能生出珍珠
常喜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治好羅大川。
她想起自己曾經的一次出逃。那是個大名鼎鼎的補習學校,安著欄桿的教室,無處不在的監視,回個頭說句話吃一粒話梅都要被拎出來扣分的地方,常喜的父母費了很大的勁,跨了一個省把她送去。常喜在那里待了一個多月,跑了出來。
她不是為了自由,她是為了她的“愛情”,她那時的愛情是周豫,現在想到這個名字時她猶疑了一下,不確定是否是這兩個字,可那時,這個名字足以叫她生出天大的膽量。
周豫在這座城市讀大學,常喜坐夜間的火車,在中午時到達周豫的學校。周豫看見常喜,嚇了一跳,驚嚇足夠,驚喜卻不見得。他們在學校外吃午餐,一起的還有周豫的幾名新同學。說也奇怪,明明幾個月前大家都一樣坐在教室里昏天黑地,但現在他們好似眨眼就忘了那段記憶,像在動物園圍觀猩猩那樣感嘆:“啊!五點半起床?真受不了”、“你們多久休息一次?一個月半天?”
周豫上課,不許她跟著,她就只能在校園里游蕩。校園里有許多小而美的巴掌臉,在活潑的空氣里生機勃勃,不用在五點半的清晨喪氣地起來背書,不用因為上課時看了一眼窗外被拎到走廊上罰站,更重要的是,她們都離周豫近在咫尺。所以周豫對她說“散完了心就快回去吧”時,常喜說不。
常喜留了下來,大學旁邊就是科技園,她在里面的一間食堂找了份工作,不用學歷證,只要一張身份證證明她滿了十六歲,再去辦一張小小的健康證,常喜就帶上紅帽子圍上白圍裙站在窗口給科技園成群的男女打起飯來。
科技園的男女們大都有張面無表情的臉,他們說“小妹,我再來一份咕嚕肉”、“靚女,菠蘿排骨打多點吧”時幾乎不會抬頭看眼前這個“靚女”的臉。
只有羅伯特正眼看她,問:“你幾歲?這么小就出來工作了?”
常喜給他白眼,不過羅伯特不介意。他對許多事都不介意,食堂的大叔大媽們喊他“蘿卜頭”,他也笑嘻嘻地答應;菜里有頭發,他不像其他人那樣摔到窗口大喊大叫,只是捧著碗,遞到常喜面前,像教導主任那樣絮叨:“小姑娘,這是你的吧?頭發要全部塞進帽子里,垂兩綹雖然好看,但被你們經理抓到是要扣工資的。”
常喜覺得,這樣的人要么很愚蠢,要么一帆風順所以天真。如果讓他來試試高考失敗、戀人開始疏遠他、已經后悔出逃的生活卻不敢回去,他還能笑呵呵嗎?是的,常喜已經開始后悔了,現在的周豫像條滑溜溜的大鯰魚,在大學校園里蹤跡難尋,他躲避著常喜,而常喜在日復一日燒蘿卜、燉白菜的氣味中也厭倦了站窗口的大人生活,但她不敢回去。
常喜的不服氣沖口而出,羅伯特驚訝地盯著她,說:“小姑娘原來是離家出走,厲害啊。”這個看起來老氣橫秋的家伙沒有教育常喜,他興致勃勃地坐在食堂里,聽常喜講她屬于少女的喜怒哀愁。常喜看著他專注而鼓勵的眼神,想,周豫要能像他這樣耐心地聽聽自己說的話該多好,而眼前這個人,如果能一直在她的生活里多好。
父母、班主任和補習學校所在地的警察是在第二天下午出現的,他們黑壓壓地站在窗口前看著戴小紅帽的常喜,當時常喜正往一個女白領碗里舀一勺小排,常喜母親呆滯了片刻,爆發出哭聲。
常喜其實早就想家了,但那一刻,她死死抱住食堂的柱子,想奮力掙開父親。她瞪著羅伯特,這個辜負她信任的家伙,母親和老師正對他彎腰致謝。
常喜砸爛了他的手機,少女的暴戾在那一刻展露無疑,她知道羅伯特最怕的事情是什么,是請假和遲到,他是個熱愛工作且懼怕失去工作的好青年,剛剛換來人生的第一次升職。她在父母的道歉聲里高聲說:“如果羅伯特愿意送我回到學校,我就走。”
在送十八歲常喜回學校的路上,羅伯特給她講了一個老土的,關于痛苦和珍珠的比喻,人總是要經歷挫敗才能成為真正的大人。十八歲的常喜聽不進去,她只是在一路的河流和樹林之間,天光和夜色之間,想,當一個成熟的大人也是有好處的,比如可以自地留下,自由地愛人。
常喜聽見了門外羅大川買完食物歸來的腳步聲,她將桌子上的珍珠匯集起來,準備跟羅大川講一段關于珍珠的往事,告訴他自己還是沒能變成一顆真正的珍珠,沒有成為一個成熟的大人,也不一定能隨心地愛到一個人,但她不會再像十八歲那年一樣,賴皮、蠻橫地要求他請假和她同行,她只想誠懇地為十八歲的常喜道歉,替二十三歲的常喜邀請他,請允許她走近,看一路山川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