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虧他們愛在末日,
讓他們可以有各種理由坦坦蕩蕩地逃離,
以英雄的方式,
以懦夫的方式。
?
1.
倪青是回國后才開始追看美劇《行尸走肉》的,以前在美國時她沒有訂閱AMC電視臺。
每周一下午的自習課,學生們都會拿著U盤求她用教室前的大屏幕放一集最新的《行尸走肉》,她也會借機教他們一些美國俚語。
教導主任為此找了她好幾次,她也知道,那些血肉橫飛的場面確實有些少兒不宜。
但學生們繁重的課業壓力有時真的需要一些更負面的情緒來消解,因為負負得正嘛。
就像絕望的愛情碰巧滋生于末日,會莫名平添一分感人。
于是每周一下午的美劇時間仍在繼續,有人依舊大呼過癮,有人依舊被嚇得嗷嗷叫,也依舊有各種奇奇怪怪的問題。比如——
“倪老師,劇里的場景是搭建的還是實景拍攝?”
倪青翻了個白眼,她又不是劇組工作人員,怎么會知道答案。
“當然是搭建的了!美國的城市里怎么會有那么破爛的房子和廢棄的社區呢!”一個男生替倪青回答了。
“你怎么知道?你又沒去過!”提問的那個女生顯然對男生自以為是的態度很不滿。
“我就知道!”
“你……”
……
十五六歲的孩子是能為了這種問題就吵個天翻地覆的。
教室里瞬間炸開了鍋,倪青覺得有必要平息一下事態——
“我不知道這部電視劇是怎么拍攝的,不過美國確實有一座城市很類似劇里這種末日般的場景。”
“哪里?”學生們追問。
“底特律。”
2012年,倪青在底特律的一所公立學校任教,教授六、七、八年級的數學課程。
那一年她剛剛拿到教育學學士學位,因為本科僅僅就讀于一所三流大學,又沒有正式的工作經驗,不太好看的簡歷讓她的求職四處碰壁。
最后只有底特律的這所學校向她拋出了橄欖枝。
當時底特律的經濟已經跌到了谷底,治安情況堪憂,甚至有人拿底特律與弗蘭克·米勒的漫畫《罪惡之城》類比。這所公立學校又是位于相當于貧民窟的東底特律。倪青高中時曾就讀于類似的學校,但凡有一絲選擇她都不想重回那種環境,可她沒有選擇。她已經無法再申請獎學金,這個月不工作,下個月就沒有飯吃。
2012年8月底,倪青開著她那輛二手雪佛蘭皮卡把全部家當搬到了底特律,用低到咂舌的價錢租下了位于市中心的一所高檔民宅,開始了她的教師生涯。
開學的前一天,倪青去學校參加教師培訓,從校長手里接過一沓資料,厚厚的兩百頁,全是失學學生的個人信息。
自此,在每天的教學之外,倪青又多了一項任務——找尋在街頭流浪的學生,讓他們重返課堂。
倪青之前的室友佩姬是底特律人,在倪青動身前往底特律之前,佩姬曾為她上過一堂嚴肅的安全教育課。諸如天黑以后絕對不要一個人上街、不要在街上玩手機、身上準備一些現金,遭遇搶劫的時候乖乖交出來……
但倪青沒太當真,她總覺得是底特律被過分妖魔化了。布魯克林的治安也很差,可她在那里住了那么多年,還不是平安無事?
所以那天下班后,倪青婉拒了社會學老師蘭度的陪同,一個人走進了8英里路。
沒錯,就是說唱歌手埃米納姆的自傳影片《8英里》中的那條路,“罪惡之城”的罪惡軸心,底特律最混亂的街區。
2.
初秋下午的8英里路,沒有一點慵懶閑適的味道,生平第一次,倪青能直觀地感受到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息撲面而來。街道兩旁,人們或蹲或站,一動不動地從下往上盯著她,她背上的汗毛驀地豎了起來。
她從包里拿出iPad,想再確認一下學生的住址。就這么一個低頭抬頭的瞬間,四周的人猛然逼近,黑壓壓的一圈影子已經觸到了倪青自己的影子。
“一個人走在8英里路上,最好不要打電話,更不要拿出iPad,不要顯露任何貴重物品,否則……”佩姬的話言猶在耳,然而倪青已經沒時間后悔了。
底特律的秋天日落很早,剛到五點,太陽已西沉。影子越拉越長,那幾個男子的影子與倪青的影子斑駁在一起。距離越來越近,倪青的大腦停擺,把一切全交給了條件反射——
“跑!”就在她卯足勁準備起跑的時候,身后同時傳來了一聲男人的大喊,之后是摩托車啟動的聲音,由遠及近。
倪青沒跑幾步,摩托車已經疾馳到她身邊。男人伸手把她撈上車后座,然后一個急停漂移,沖散了劫匪,旋即飛速駛離了8英里路。
幾分鐘后,摩托車停在了一個相對安全的街區。倪青下車,整個人仍處于發蒙的狀態,直到摩托車重新發出啟動的轟隆聲,她才想起來向男人道謝。
男人跨坐在摩托車上,背對著她揮了揮手,說了句法語,揚長而去。
倪青聽得似懂非懂。
第二天的午休時間,倪青向蘭度講述了她經歷的“8英里驚魂”。
蘭度聽完,一臉習以為常的表情:“幸好你遇見了達達尼昂。”
“誰?”倪青以為自己聽錯了。
“達達尼昂,8英里路的達達尼昂,學生們都這么叫他,他經常會在那一帶幫助遇到危險的人。”
倪青恍然大悟,想起男人之前說的那句法語,應該是“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大仲馬的小說《三個火槍手》中主人公達達尼昂的名言。
“你知道誰是達達尼昂……”蘭度正準備向倪青揭示“達達尼昂之謎”,倪青忽然端起餐盤朝教授英國文學的穆雷夫人走去。
早在教師培訓那天,穆雷夫人就建議過倪青不要住在市中心,她說學校的大多數職工都住在遠離市區的特洛伊郊區,那里房價雖高,治安卻有保障。
有了昨天的遭遇,倪青已經心有余悸,打算向穆雷夫人咨詢一下特洛伊的房價,做搬離市區的準備。
就算8英里路有達達尼昂,一個火槍手也拯救不了整座城市。
3.
2012年11月初,倪青在特洛伊找好了房子。
搬家的那天早晨,再次把全部家當放進那輛二手雪佛蘭皮卡后,倪青坐在車里發了一會兒呆。她的左手搭在方向盤上,右手一直在摸口袋里那個圓圓的東西。
終于,她跳下車,像下定莫大的決心一樣,從車廂里抽出一把鐵鏟,朝對面那所荒宅前的草坪走去。
她口袋里那個圓圓的東西,是風信子的球莖,是一顆相當有歷史有年頭的球莖。
倪青從十三歲來美國讀書到二十三歲取得教育學學士學位,十年間,不是住在親戚家、學校宿舍就是與人合租。早年大概是因為幼小離家、空虛寂寞冷,她特別想養一只寵物。但迫于環境,也只能是想想。后來她想通了,打算養一盆花,于是大一那年搬去公寓的路上,她在花店買了這顆風信子球莖。店員認真負責地向她說明了種植方法——秋天種下去,一周澆一次水,到冬天就會開花,花謝后挖出球莖放在冰箱里保存,第二年還能繼續種植,以此往復。誰知倪青剛剛搬進公寓,就被室友佩姬告知她有嚴重的花粉過敏,自那以后,這顆球莖就在冰箱里放了整整五年,生死未卜,也不知道開出的花是否會像當初店員承諾的那樣是典雅的紫色。
直到倪青搬到了底特律,有生以來第一次住進了獨屬于自己的房子。當時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來一個花盆,種下了這顆風信子球莖。
結果兩個月后,她又挖出了它,球莖和剛種下去時差不多,沒什么變化,大概早就死了吧。
就像她東飄西蕩了這么些年,從來不把任何地方當成家,時間長了,心也就死了。
本來她就想帶著這顆死掉的風信子和死掉的心一起去新的暫住地,繼續過無根無落的生活,但坐在車里,連引擎都發動了,右腳卻遲遲踩不下油門。
是不甘嗎?還是不舍?
搖下車窗,她回頭望了一眼這個荒敗的社區。這片曾經繁華一時的高檔居民區已經沒有幾家住戶了,一塊塊荒涼的草坪草長鶯飛,但就是這么一個不堪之地,卻是她十三歲之后住過的最像“家”的地方。
她決定把風信子“葬”在這里,一棵本該落葉歸根的植物,不該隨著她在風中飄搖。
挑了草坪的一個角落,一鏟下去,土質比預想的要松軟,木柄以下全部插入了土中,奮力揚起土,發現鐵鏟比之前更沉了——
鏟尖上居然插著一顆碩大的馬鈴薯!
“嘿!”這時身后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這些天倪青過得戰戰兢兢,生怕不小心又踩到哪個幫派的雷區。她低頭匪夷所思地盯著那個馬鈴薯,不敢回頭,亦不敢回應。
“挖到馬鈴薯了嗎?我上次就沒種好,不知道這次有沒有成功。”男人在朝著倪青的方向走,聲音明顯近了。
倪青聽到耳里,越發覺得耳熟,她緩緩回頭,試探著問了一句:“達達尼昂?”
“對,是我!”
這個名字倪青喊出來都覺得有些羞恥感,男人卻答得坦然自在。
這是個樂于做英雄、希望自己成為傳奇的男人。
4.
“達達尼昂”黑發、碧眼,絡腮胡子遮住了大半張臉,確實是一副法裔的面孔。
之前8英里路的那次“英雄救美”,“達達尼昂”一直戴著頭盔,這算是倪青第一次看清他的臉。
“達達尼昂”貌似也沒有認出倪青。
這倒省了敘舊寒暄,兩人一個換了塊地方繼續挖土,另一個徑直朝馬鈴薯走去。
倪青很快就完成了風信子的“葬禮”,正準備返回車里,忽然聽到“達達尼昂”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好奇地張望了一眼,發現“達達尼昂”也在用鐵鏟挖土,原來草坪角落的這一片土地都被他拿來種了馬鈴薯。
但挖出來的馬鈴薯除了剛才那個被倪青插了一鏟的巨型馬鈴薯外,其他的都只有指甲大小。
顯然,“達達尼昂”又一次失敗了。
“你種的方法不對。”倪青忍不住說了一句。她幼時經常去鄉下玩,陪爺爺奶奶種地、收割,也算得上是半個小農民。眼前的這種情況,她一看就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
剛才還在扶著鐵鏟長吁短嘆的“達達尼昂”一下子來了精神,擺出一副虛心受教的姿態,等著倪青繼續往下說。
“你應該……”倪青怕說不到位,走過去手把手地教起了“達達尼昂”——翻地、挖壟溝、播種、施肥……兩人灰頭土臉地直起腰來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了。
中午,兩人像兩個地道的老農民一樣蹲在馬鈴薯田頭胡亂吃了個三明治,倪青連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又被“達達尼昂”拉去了另一塊草坪。
社區里每一塊荒廢的草坪都被“達達尼昂”拿來種菜了,胡蘿卜、芹菜、黃瓜、番茄……什么都種,又都種得毫無章法。
倪青骨子里的小農民本性見不得這種暴殄天物,于是又是一下午的躬耕,再直起腰來時,已是晚上了。
“達達尼昂”的房子與倪青租住的房子只隔了兩棟民宅,晚上他請倪青吃飯,用那個巨型馬鈴薯做了法式香煎馬鈴薯,兩個人分都綽綽有余。
兩人都又累又餓,吃得也都很急,“達達尼昂”邊打嗝邊賣力地夸贊倪青:“你真厲害!懂得真多!”
“當然,我們漢族人有農耕天賦,據說耶魯大學校園里都被中國留學生的家長墾荒種菜了。”倪青被夸得飄飄然,也邊打嗝邊吹牛。
“你是華裔?”
“是啊,你好,我叫倪青。”倪青用中文說。
之后“達達尼昂”沒再說話,直到兩人全部吃完、收拾好餐具,他望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空,對倪青說:“天黑了,別走了,不安全,我幫你把東西都搬回去,不然放在外面會被偷的。”
說這句話的時候,“達達尼昂”一個嗝都沒打,像是背了好多遍,一直盤算著時間等著說出口一樣。
“你今天是故意的?是故意不想讓我搬走?”倪青這才醒過味來。
“達達尼昂”沒回答,只是打了個特別響的嗝。
5.
當晚“達達尼昂”就把倪青的全部家當都搬了回去。這晚并不太平,不遠處的8英里路響了一晚火并的槍聲,但倪青卻意外地睡得很熟很香。
大概是因為白天太累了。
第二天一早門外就傳來敲門聲,倪青想當然地認為是“達達尼昂”,因為昨晚他們說好了,今天他會來幫她搬家。
但一打開門,卻是一張亞洲面孔。
“倪青,你好,我叫傅修明。”對方還說著一口標準的中文。
倪青以為自己是沒睡醒,閉著眼猛搖了幾下頭,睜開眼又仔細打量了一遍眼前這個自稱傅修明的男人——
黑發,碧眼,干凈的臉頰。
那臉濃密卷曲的連鬢絡腮胡真是神奇,蓄須就是“達達尼昂”,刮掉胡子就是傅修明。
“你能跟我解釋一下這是什么狀況嗎?”倪青伸手用手背蹭了一下傅修明的臉頰,殘留的胡楂有粗糲的手感,發出不易察覺的“沙沙”聲,這個人確實是真的。
“我……”
原來傅修明是中法混血,他父親是華裔。他說昨天之所以沒和倪青說明白,是覺得刮掉胡子會更有說服力一些,畢竟留胡子的時候沒有人相信他有中國血統。
“確實。但你想說服我什么呢?我不會因為你有中國血統就不搬家的,況且我搬不搬家對你又有什么影響嗎?”傅修明“解釋”完,倪青卻更加不解了。
“我是想說服你,和我一起發揮咱們漢族人的農耕天賦,在這里開荒種菜吧!”傅修明說得鏗鏘有力,像喊口號一樣。
傅修明說,自從社區附近最后一家韓國人開的果蔬超市倒閉后,社區居民吃新鮮蔬菜都成了問題,他想要發揮“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精神,自力更生,重新讓社區恢復生機。
話雖說得漂亮,卻幾乎是天方夜譚。
“這太難了,菜又不是今天種下去明天就能吃的,你為什么不搬走呢?”倪青還是不解。
傅修明沉默了許久,像是在思索世界上最艱難的問題,濃黑的眉毛攪在一起,顯得眼窩深了幾分,又有些像達達尼昂了。
“我沒想過要搬走,我為什么要搬走呢?這里是我的家啊。”
這不是解釋,只是在陳述,倪青卻豁然開朗——
十三歲以后,她就再沒擁有過真正的家。這個親戚對她不好,她是可以搬去別的親戚家的;和室友不和,可以換宿舍;租的房子漏水,可以換房子……因為這些都不是家。家,是一個人認定的地方,是你選擇像植物一樣扎根在那里的地方。無論是好是壞,都不能背棄逃離——既然是自己選擇的,就要靠自己的力量讓它變好,讓這個家成為你想要的家。
倪青也想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不是房子,而是家。
“你說這里能成為我的家嗎?”她問傅修明。
“我昨天上網查了,咱們漢族人是農耕民族,在哪兒種地就定居在哪里,那里就是家。”這句話也像是背好的,就像他早就知道倪青會被他說服,就像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眼中的不甘與不舍。
倪青又摸了一下傅修明砂紙般的臉頰,確認他是真的。
如果有一個人陪她一起種田、安家,那是否也能稱之為“家人”?
6.
倪青退了特洛伊郊區的房子,周日又做了一整天的農民。社區的其他居民聽說了傅修明的計劃,也紛紛加入進來。在倪青的指導下,把各家荒廢的草坪開發成了菜園。
本來活在末日里的人,在這個冬天有了希望——種下去的種子到春天就會開花結果。
就是這種最基本、最原始的“盼頭”和“惦念”,才能讓人今夜睡下去有明天醒來的動力,才能讓明天不是最后一天。
周一早晨,倪青腰酸背痛地起床去上班,車開上道,發現傅修明也支著摩托車等在紅綠燈前。
兩人一直同路。
行至學校門口,倪青終于忍不住了,按響了車喇叭,搖下車窗伸出頭去沖傅修明喊:“不會這么巧吧?”
“我教法語,你呢?”傅修明摘下頭盔,也很驚訝。
“數學!”
這世上就有這么巧的事,兩個人,在一個教職工不足二十人的學校工作,住在一個只有五戶居民的社區,卻在兩個多月的時間里,只在另一個街區偶遇過一次,這也算是一種另類的緣分了。
之后的兩個月,上天就像要把之前欠他們的偶遇一股腦都還給他們倆一樣,他們幾乎會在任何時間、任何場所偶遇——吃飯會偶遇、修車會偶遇、上課會進錯彼此的教室、各自指導的社團活動總是被分到同一塊場地……
其中到底有幾分偶然又有幾分故意,只有他們自己最清楚。
或許想要成為彼此“家人”的兩個人,總會朝著同一個方向走。
圣誕假期前,兩個人在學校食堂“偶遇”,同時問起了對方的假期計劃——
“旅行!”兩人異口同聲。
“去哪兒?”兩人一起問。
“你決定!”兩人一起答。
兩個連戀愛關系都沒確定過的人就這么決定一起旅行了,目的地是拉斯維加斯,不是賭場,而是白教堂。
直到穿上婚紗、挽著傅修明、站在牧師面前、等著說那句“I?do”,倪青仍覺得這是一場夢,一場“回家”的夢,是美夢。但問題是,倪青想要的家是個能讓她扎下根腳踏實地的地方,這夢卻有些過分奇幻和輕飄。
傅修明的手機鈴聲打斷了這場夢。
倪青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痛惜,她直覺自己錯過了這一生唯一一次擁有一個家、一個家人的機會,雖然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家、怎樣的一個家人。
電話是校長打來的,是一個驚天噩耗——因為無力運營,市政府決定關閉學校。
當天傅修明和倪青就飛回了底特律,兩個人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換下禮服和婚紗。
7.
之后的一年過得像一天,一天也像是一年。
傅修明為了學校能夠重新恢復運營,每天都東奔西走——組織活動、申請補貼、聯絡慈善機構……他回家越來越晚,甚至夜不歸宿,倪青也開始夜夜失眠。
就像一場噩夢中的痙攣,在夢中告訴自己,痛過去就好了,但好了,仍舊是夢。
2013年3月,經過不懈的抗爭和努力,學校恢復了運營,但同時也取消了每天的免費午餐和校車接送。
這是倪青在底特律過的第一個春天,去年冬天在社區草坪上種下的種子開了花結了果,卻又在一夜之間重復荒涼——貧窮饑餓的孩子們就像在玩一場瘋狂的偷菜游戲,如暴風雨般澆滅了這個社區唯一的希望。
第二天早晨,社區里的兩戶居民決定搬離城區。
傅修明賣掉了他的CVO定制哈雷摩托,買了一輛大巴,每天親自接學生們上下學,并自費供應全校學生的午餐。
他成了整個底特律的“達達尼昂”,他不再是倪青一個人的傅修明,他享受著英雄的贊美,卻也享受著英雄的痛苦。
2013年12月3日,底特律正式宣告破產,這場曠日許久的噩夢終于被末日警鐘驚醒。
12月4日,社區里除傅修明與倪青之外的最后一戶居民也搬離了城區。
12月5日的清晨,倪青早早地起床,悄無聲息地開始收拾行李。
臨走前,她試圖挖出那顆風信子球莖,卻發現它早已腐爛無蹤了。
她好羨慕它,死得那么徹底,不像她,驅車最后一次駛離8英里路,一路上不停地用袖子擦著后視鏡,希望能看到那個人。
她想,不管他是她一個人的傅修明、8英里路的“達達尼昂”,還是整座底特律的“達達尼昂”,只要他喊一聲,她就掉頭,就陪他一起在末日里沉淪。
她試圖讓自己被這種義無返顧的假想感動得流出淚來,騙自己說他們曾轟轟烈烈地愛過一場,然后她就能無怨無悔地讓這段感情消亡殆盡。但過了許久,直到她徹底駛出底特律,她的眼眶仍舊是干燥的。
傅修明騙得了這座城市,倪青騙得了整個世界,但他們都騙不了自己。
他們都沒有竭盡全力成為彼此的家人,他們對“家”的期望都太高了。在最后一刻,他們都怕了,就像倪青找各種理由不肯種下那顆風信子,是因為她害怕,害怕它開出的花不是她想要的顏色。與其如此,情愿讓它腐壞。
幸虧他們愛在末日,讓他們可以有各種理由坦坦蕩蕩地逃離,以英雄的方式,以懦夫的方式。
破舊的雪佛蘭皮卡在洲際公路上疾停,倪青的眼眶干得發痛,她趴在方向盤上,肩膀不停地抖動,整個人都在戰栗,卻擠不出一滴眼淚來,只剩車喇叭發出無盡的悲鳴。
原來愛得太聰明,會傷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