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蟬時雨
- 憐躍幽憂憂
- 紀蘊
- 9463字
- 2019-02-24 21:30:13
某天,你無端想起一個人,她曾讓你對明天有所期許,但是卻完全沒有出現在你的明天里。
——《再見金華站》
>>>她的圍裙帶子上掛著一枚胸牌,貝錫蘭,像是一種茶。
空調的溫度很低,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貝錫蘭抱著手臂從收銀臺走出來。玻璃門外人來人往,太陽光有些晃眼。
午后的餐廳客人不多,只有角落里閑閑坐著一些喝下午茶的人。有年輕的情侶頭抵著頭,也有西裝革履的商務人士正眼盯著電腦往嘴里塞著比薩。貝錫蘭穿著軟底布鞋,輕輕巧巧地走過大廳,推開玻璃門,一股熱浪襲來。她不由得驚呼一聲,瞇起眼睛抬頭看著當空的太陽。耳邊是此起彼伏的蟬鳴,聽得人心慌意亂。突然,有客人走過來,她急忙推開門,臉上堆起標準的笑容:“歡迎光臨。”
低頭彎腰的片刻,她看到了一只知了,正趴在門邊的地上一動不動。
她目送客人進入餐廳之后,貓著腰迅速抓起那只知了,塞進了圍裙的口袋里。
進到餐廳之后,蒲青文挑了個地臺上的卡座。他做了好幾個小時的手術,錯過了飯點,也正好錯開了用餐高峰期。他隨便翻了翻菜單,點了一份海鮮焗面和一杯花果茶。
服務員下了單,站在收銀臺前敲敲打打。蒲青文看著她的背影,神思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突然,視線里的人影閃動了一下,他回過神,只見那女孩悄然把手伸進口袋里,摸了半天后掏出了什么,又鬼鬼祟祟地湊到同事身邊,手掌一攤。另一個女孩嚇得倒退幾步,剛叫出聲又急急地捂住嘴。女孩笑嘻嘻地把東西重新塞回口袋里,晃著步子回到收銀臺前繼續下單,時不時還湊到別的同事面前,獻寶一般地反復掏著口袋。蒲青文定睛看去,那是一只知了,不知死活,正攤在她雪白細嫩的手掌心里。
他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女孩的背影很纖細,圍裙寬寬松松地掛在身上,袖口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細長的手臂。有服務生送餐上來,她急忙收好知了,接過盤子看了一眼單子,轉身朝著蒲青文走來。
“先生,這是您的餐,已經上齊了。”
她正要放下,蒲青文抬起頭盯著她,好整以暇地笑了起來:“玩完知了洗手了嗎?”
女孩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她急忙端回盤子,低頭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重新給您換一份。”
他伸手壓住她的手腕,冰涼的,然后很快收回:“不用了,倒是你小心被領導給逮到。”
“嗯。”她低聲應著,幫他擺好了刀叉。
蒲青文的視線從她的臉上落下,她的圍裙帶子上掛著一枚胸牌,貝錫蘭,像是一種茶。他端起面前的花果茶,不動聲色地抿了一口。
大概是有人打了小報告,值班經理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地走過來。蒲青文剛吃完面,邊擦著嘴,邊抬頭看著。
“貝錫蘭!”值班經理徑自走到她的面前,一臉高冷的表情:“把你的知了給收好了,你就不怕客人投訴你嗎?”
“知了已經不在了經理,”她掏了掏口袋,然后伸出空空的兩只手,“我已經扔掉了。”
值班經理瞪了她兩眼,踩著高跟鞋又扭頭走開了。貝錫蘭吐出一口氣,突然察覺到一道視線。她扭過頭去,只見蒲青文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烏鴉嘴!”她沖他做了個口型,接著慢悠悠地從袖口里掏出什么,捏在手中朝著他顯擺。蒲青文差點笑出聲來,這丫頭,還真是鬼靈精怪。
>>>我也喜歡玩各種昆蟲,不過我喜歡玩解剖。
降溫費跟著工資一起打進了賬戶,貝錫蘭站在ATM機前看著卡里的數字,然后一咬牙按了一串數字,粉紅色的鈔票便從出鈔口吐了出來。她捏著錢包走出來,太陽太大,她伸手遮住了眼睛。為了多賺這筆錢,她除了收銀,還幫忙送外賣,都是些男孩干的活。雖然是辛苦了一點,但每個月發工資的時候卻要快樂許多。
不過,很快這些錢就都要花出去了。
她跨上自行車,扭了一段路,然后身影滑入車流之中。
周末醫院里的人總是很多,電梯口外站得層層疊疊的。她力氣小擠不上去,已經錯過好幾趟。屏幕上的數字一層一層降下來,她暗暗握拳,做好了視死如歸的準備。“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里面的人還沒完全出來,外頭的人已經拼命往里沖了。貝錫蘭不再等待,抓緊機會朝著人群擠去。推來搡去間,她撞上一個人的胸膛,是個白大褂。她抬起頭來,看到的竟是蒲青文的臉。
他的口罩掛在一邊的耳朵上,手術帽拿在手里,頭發亂糟糟的,臉上寫滿了疲倦。乍一看,竟完全不像餐館里衣著整潔的美男子。
“怎么是你?”她叫住被人群擠到門外的他。
蒲青文回頭朝著她舉了舉手里的病歷單:“這是我的地盤,內科,蒲青文。”
話音剛落,電梯門就合上了,她盯著自己被電梯門映出來的臉,竟發現滿眼都是閃爍的笑意。從藥房取好藥之后,她心思一轉,就朝著內科的樓層走去。打聽到蒲青文所在的辦公室后,她在門口站了站,一個護士走了出來:“你多少號?”
她遲疑了一下:“我來找蒲醫生的。”
“蒲醫生已經交班了。”
她拎著袋子回到餐廳,同事湊過來看了一眼:“又花完一大半工資了?”
“是啊。”她存好藥,取出制服換上,“幸好這里包吃,不吃回來簡直天理不容。”
蒲青文走進餐廳的時候,她正在和同事一起吃工作餐,穿著看起來就比她要大一號的制服。頭發隨意地扎在腦后,短短的一小截馬尾,耳畔的頭發勾不住,不停地往下掉。他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坐下來,只點了杯茶,慢慢地喝著,也不急,仿佛時間還有很多很多。
幾個年輕人在一起總是熱熱鬧鬧的,他瞇著眼看,發現貝錫蘭正從飯盒里一點一點挑著什么,問了一圈沒人要,她只好丟在了餐盤上。
都這么瘦了還挑食,蒲青文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長了繭的指尖粗粗地摩著。
貝錫蘭吃完飯才發現他,一身白襯衫,端坐在那里竟氣質逼人。他的手指很長,捏著玻璃杯的柄,看得她有點眼暈。她主動走過去:“來吃飯?”說著,她從口袋里掏出菜單和筆,“還吃點什么嗎?”
蒲青文搖了搖頭:“我已經吃過了。”見她眉眼愕然,他笑著解釋,“我特意來找你的。”
“找我?”
“喏,這個。”他從褲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一看,竟是一枚知了的標本,“我從我師弟那兒偷來的,你收著。”
貝錫蘭有點目瞪口呆:“你送我這個做什么?”
“怕你又玩死一只知了。”他笑起來的時候眼尾稍稍揚起,把盒子塞到她的手里,“拿這個也可以嚇唬嚇唬別人。”
貝錫蘭的臉有點熱,仿佛小心思被人看穿了,倒顯得自己格外幼稚似的。
“我也喜歡玩各種昆蟲。”蒲青文端起杯子抿了口茶,看著她懶洋洋地笑道,“不過我喜歡玩解剖。”
貝錫蘭又愣了一下,低頭把標本塞進口袋里。
>>>她的確是偷了東西,她偷走了他的心。
后來好幾天貝錫蘭都不在,同事說她請假了,說是家事。
一次夜班結束,他開車路過餐廳,不由自主地放慢速度。車燈照過去,看到一個纖瘦的身影正立在門外費力地拉著卷閘門,于是他停了下來。
貝錫蘭一回頭就看到了擋在眼前的高大身影,她退后兩步,有些驚詫:“你怎么在這里?”
蒲青文看了看店里,答非所問:“還有吃的嗎?”
大廚已經下班了,貝錫蘭自己用冰箱里的食材給他做了碗意面,想了想,又給自己做了一碗。兩人對坐著沉默地吃面,頭頂的射燈直直地照下來,蒲青文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動作,聲音冷冷的:“有人打你?”
貝錫蘭抿了抿唇,攥著紙巾擦了擦嘴角,那里除了沾上的一點番茄醬外,還有一片淤青。
“我不小心撞到的。”
“我是醫生。”蒲青文擰眉。
“醫生有什么了不起的?不還是有救不活的人嗎?”她眼神涼涼地瞥了他一眼,用叉子攪起盤中的意面來。
蒲青文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半晌,他問:“上次在醫院碰見你,什么事?”
“家事。”
他想到她同事說的話,也就沒再繼續追問。
夜漸漸深了,他送她回家。車窗打開,灌進來帶著白日余溫的風。貝錫蘭摘下皮筋,撥了撥剛剛到肩膀的頭發,一陣洗發水的清香隨風而來,夾雜著若有似無的花香,貝錫蘭突然叫他停車。
車子停在一座小花園外,貝錫蘭吸著鼻子拼命嗅,半晌才回過頭來問他:“你到三十歲了嗎?”
蒲青文挑眉:“差不多吧。”
“你有生命清單嗎?就是類似于三十歲之前必須要完成的事?”
他苦思冥想,忽地笑道:“娶個老婆?”
貝錫蘭白了他一眼,推開車門下了車。花園的圍墻邊上,有花枝探了出來,是紫薇花。她彎下腰,脫掉腳上的鞋子,回頭交到蒲青文的手里。后者還沒來得及反應,她就已經撂著裙子爬上了墻頭,橫坐著低頭往下看:“我三十歲之前必須要完成的一個愿望,就是偷東西。”她得意地笑起來,月色晃蕩,紫薇花細小的花瓣飄落,墜跌在她的發絲裙角。蒲青文恍惚起來,后來過了很久很久,他才回憶起來,她的確是偷了東西,她偷走了他的心。
沒有狗叫,沒有巡邏,沒有任何人發現這場蓄謀已久的“偷竊”。貝錫蘭抱著紫薇花輕快地躍下,幾乎正好落入蒲青文的懷中。她微微喘著氣,伸手拉住他的手:“走,快跑!”她光著腳,裙角翩躚,仿佛墜入人間的精靈。蒲青文伸手扯開領帶,笑著跟了上去。
貝錫蘭沒讓他送到家樓下,車子停在了巷口。路燈昏黃,她微微低著頭,快要和懷中的花融到一塊去了。蒲青文問:“你的清單上還有什么愿望?”
她笑著瞇起眼睛,想了想,神秘兮兮地豎起食指:“秘密,以后告訴你。”
>>>我聽到你的心跳了。
貝錫蘭又失蹤了,這回不是請假,她辭職了。有眼熟蒲青文的同事多了句嘴,說貝錫蘭家里好像有人生了病,工資全部用來看病了,之前請假也是為了這事,可能辭職也是因為分身乏術吧。
蒲青文憑借著回憶找到了上次跟她告別的巷口,他的車不進去,便步行而入,一家一家問過去。終于。有人知道貝錫蘭:“你是說那個丫頭哦,是住在這里,最里面那間。這丫頭命不好,脾氣又倔,沒少挨揍。”
蒲青文加快了腳步,剛走到最里面,一陣摔門聲響,他看到面前那扇鐵門被猛地推開,然后又重重地撞了回去。貝錫蘭剛好披頭散發地跑出來,抬頭看到他時,愣住了。蒲青文也愣住了,面前的貝錫蘭狼狽不堪,眼角腫得老高,流了好多眼淚。他的心猛地一疼,正想問她發生了什么事,從鐵門后又沖出來一個男人,酒氣薰天,罵聲連連。看到貝錫蘭還在,抱起院子里的一盆吊蘭就砸了過來。
蒲青文緊緊抱住貝錫蘭,用背抵擋住一切。
男人喝醉了,花盆砸歪了。
直到兩人跑進車里,蒲青文才看到她沒有穿鞋。他發動車子,說:“先去給你買雙鞋吧?”
貝錫蘭此時已經冷靜下來,翻下座椅前的小鏡子,面無表情地把散落的頭發扎起來,動作很慢,卻很堅定。過了很久,她把鏡子翻回去,扭頭看向蒲青文:“我想買一雙水晶鞋。”
“什么?”
她笑起來,腫起的眼角也掩飾不了她的動人:“清單愿望。”
她口中的水晶鞋,不過是一雙鑲著水鉆閃閃發光的高跟鞋。導購員看著她換上,忍不住夸贊:“這雙鞋很多顧客買來當婚鞋的,小姐您穿也特別適合。”
“嗯。”她穿著走了幾步,對著鏡子里的人笑了,“我也拿來當婚鞋。”
回去的路上,蒲青文沒說話,車子沒頭沒腦地開了好長一段時間,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他把車停靠在路邊,問:“你還有地方去嗎?”
貝錫蘭仿佛沒聽到,兩眼直直地看著前方,眼神卻不知落在了何處。良久,她才幽幽地開口:“那個人是我的繼父,喝了酒就會打我們母女倆,覺得是我們花光了他的錢,每天都在咒我們死。”她笑了一下,然后指了指腳上的鞋子,“我媽真的快死了,我想讓她開心,騙她說我要結婚了。可做戲總要做足,還差一件婚紗呢。”
蒲青文把她帶到自己家,單身公寓,不大,但也有間客房供她休息。貝錫蘭并不矯揉造作,坦然接受他的善意,抱著靠枕窩在沙發上,由著他拿毛巾給她敷傷口。她的眼睛微微閉著,呼吸清淺,卻因為兩人離得極近,氣息都吹拂在彼此的臉上。貝錫蘭緩緩地睜開眼,盯著他,說:“我聽到你的心跳了。”
蒲青文緊繃著身子,手腳僵硬。
她伸手接過毛巾,按在臉頰旁:“謝謝你,你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朋友了。”說著,她又抬頭看他,眼里全是無邪,“我們是朋友嗎?”
蒲青文沉默下來,深深地看向她的眼底,兩人一時無言。最后貝錫蘭退卻了:“我困了,我想睡了。”
>>>活得不夠精彩,死的時候精彩一點。
她睡了很久,久到睜開眼時,蒲青文已經在手術臺旁邊工作了三個小時。她起來洗漱后,看到冰箱上貼著的字條。他給她準備了早飯,全麥面包、香腸,還有雞蛋。她乖乖地把面包和香腸都吃了,然而那個水煮蛋,她掂量了半天,最后還是悄悄放進了冰箱里。
蒲青文回到家時,家里已經煥然一新。雖然東西少,但收納的功夫到底不如女孩。貝錫蘭來開門時,手上還戴著塑膠手套,褲腳也高高地卷著,扎了個小丸子頭,一雙明眸流轉:“來,衣服換下來我給你洗。”
他沒攔住,趿著拖鞋打量四周。書架上,一個小小的玩意兒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他送給她的知了標本,沒想到她隨身帶著,還擱在了人體模型旁,仿佛她要長久停留。逡巡到廚房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身后原本在陽臺晾衣服的人,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跟了過來,遠遠地探著頭,不知在看些什么。
“怎么了?”
“沒事,我拿個衣架。”她繞了個圈,又朝著陽臺走去。
冰箱門打開,蒲青文正打算拿罐汽水出來,正要關門,又警覺地發現陽臺上的人又在探頭探腦地監視他。冰箱門就要關上的那一瞬間,他猛地發現了異常,再迅速拉開,便看到冰箱門后放雞蛋的那一排架子上,有一個雞蛋與眾不同。它裂了一條縫,露出了雪白的蛋清。
這個是熟的。
貝錫蘭耷拉著腦袋坐在餐桌旁,那個蛋就放在她眼前,無辜地、委屈地打著轉兒。
“我從小就不愛吃雞蛋,小時候沒得吃,長大了就一直沒養成習慣。”
“白煮的不吃,那荷包蛋呢?鹵的?要不炒雞蛋?”
“你別逼我……”
“……”
蒲青文真是沒見過挑食挑成這樣的,都已經這么瘦了,仿佛一陣風都能吹倒,還偏偏這個不吃那個不吃。他沮喪地把那個雞蛋扔進了垃圾桶,表情冷了下來:“算了,我也不是你的什么人,沒資格管你。”
眼看著他負氣離開,貝錫蘭站了起來:“我想去買婚紗,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貝錫蘭并不挑剔,選了一件最簡潔的款式。試穿上身的時候,服務員回頭沖著蒲青文直笑:“先生,您看看太太美不美?”
鏡子里,貝錫蘭看著他壞笑,他也并不想解釋。
提著婚紗走出店外,貝錫蘭又站住了,大太陽照得人睜不開眼,她冷不丁問了一句:“買壽衣的話,該去哪里買?”
蒲青文一動不動。
她“撲哧”一聲笑出來:“我給我媽準備的呀。”
說是癌癥,做過一次手術,卻還是止不住癌細胞的擴散,后來干脆就放棄治療了。蒲青文一路上都想說幾句安慰的話,無奈她一直言笑晏晏,并沒給他機會。
“她不想被折磨成丑八怪死掉吧,活得不夠精彩,死的時候精彩一點,我能理解的。”說著,她舉起一件壽衣,在自己身前比畫,“這件漂亮嗎?或者,那件金色的?”
店員兩眼瞪得老大,估計沒見過這么挑選壽衣的,蒲青文也覺得不怎么吉利,隨便指了一件,笑她:“你挑自己的婚紗都沒這么認真。”
不過再對比之后選骨灰盒、選墓地,這也不過爾爾罷了。
>>>做成標本,是不是就一輩子都不會灰飛煙滅?
貝錫蘭回家那天,蒲青文開了一整天的會,手機一直處于靜音模式。開完會才看到她發的短信,說是回去取幾件衣服,專門挑了繼父不會在家的時間,讓他放心。然而他總感覺坐立不安,放心不下,直接換好衣服驅車趕去。
鐵門是掩著的,沒有鎖,家里應該有人。他嘗試著敲了敲,突然聽到一聲尖叫。
破門而入時,他就看到那個衣衫邋遢的中年男人正從一把凳子上下來。而他原本攀爬著的,是浴室的門,門里貝錫蘭像瘋了一樣大叫著。蒲青文根本來不及細想,人已經沖上前去,狠狠地給了那個男人一拳。到底是年輕氣盛些,男人很快沒有了力氣抵抗,嗚咽著討饒。蒲青文緊緊攥著拳頭,最后重重地捶向了地面。
他不敢敲門,只是靠在門外,輕聲和里面的人說著話:“他已經走了,你出來吧。別怕,有我在這里,沒有人敢傷害你。”
過了很久很久,門才從里面打開,貝錫蘭裹著浴巾,渾身的水珠還沒擦干,眼神怯怯地看向他,旋即就紅了眼眶。只一剎那,蒲青文已經看到了浴室里的構造,窗戶上用厚厚的紙板遮住了,就連門后也多釘了好幾顆釘子,緊緊地扣著。而這些痕跡,看來已經有不少年頭了。
“錫蘭……”他啞了嗓子。
貝錫蘭站在那里,露出來的脖頸和肩胛瘦得可怕。她明明那么脆弱,卻要經歷這樣的風雨,他要保護她,好好地保護她,像那晚的紫薇花,要永遠明艷動人,千萬不要凋零隕落。
回到公寓,她又泡了好久好久的澡,出來時,渾身的皮膚都是粉紅的。蒲青文做好了晚飯,坐在餐桌旁等她。她沒什么胃口,又不太喜歡炒雞蛋,幾乎是一粒一粒地吃著。蒲青文也沒再強求,小心翼翼地提議:“什么時候去拜訪一下你媽媽?”
她抬起頭,然后搖了搖頭:“她不愿見客。”
他默了默,又問:“她也不想見你和什么樣的人結婚嗎?”
貝錫蘭愣住了,筷子還抵在嘴邊。他溫柔地笑著,把她的碗拿過來,夾了些肉到里面,然后推過去:“錫蘭,我想照顧你。”
接過碗的貝錫蘭仿若未聞,反倒是低下頭大口大口地扒飯,嘴巴塞得鼓鼓的,卻還是難以下咽。接著,她聽到他的聲音說:“我們結婚吧,假戲真做,讓我照顧你一輩子。”
她突然扔下筷子,捂住了嘴,腳步趔趄地沖向衛生間,把嘴里的飯菜全都吐了出來。吃得太急了,太急了,何必那么急。她洗了把臉,盯著鏡子里面色潮紅的自己。
走出來時,桌子已經全都收好了,客廳的茶幾上放著一杯熱牛奶,她有些淚意。蒲青文沒有再來打擾她,仿佛是留給她足夠的空間考慮清楚。電視屏幕里閃爍著光,卻沒開聲音,仿佛一場默劇,她抱著靠枕在沙發上睡了過去。
蒲青文走出書房時,便看到她緊蹙眉頭睡著的樣子,手緊緊地攥著什么。他看到,她握著的是那枚知了的標本。他彎腰將她抱起,剛剛送到客臥的床上,她就醒了。她睜大眼睛看著他,叫他的名字:“蒲青文。”
“嗯?”
“把活的知了做成標本,是不是很殘忍?”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問話倒引起了他許多的回憶:“那你上次還捉弄一只活的知了呢?”
她撇了撇嘴,然后輕輕地笑了一下:“我后來放生了。”
接著,她又問:“做成標本,是不是就一輩子都不會灰飛煙滅?”
蒲青文伸手摸了摸她的眼睛:“人都是有生老病死的,錫蘭,你別太難過,你為你媽媽已經做了許多。”
掌心下,她的睫毛翕動著。突然,他聽到她細小如蚊的聲音:“蒲青文,你能親一下我嗎?”
他不敢置信地移開手,她就那樣直接而坦誠地看著他,嘴角揚起一點弧度,帶著一點淘氣的模樣:“也是我清單里的愿望呢。”
蒲青文望著她,心仿佛都要融化了。他慢慢俯下身子,吻了一下她的額頭,然后又戀戀不舍地吻了她忽閃的眼睛,再溫柔地說道:“晚安。”
貝錫蘭拉住他的手臂:“祝你三十歲前能娶個老婆,晚安。”
他笑了,看著她瞇起的眼睛,鄭重地回答:“我會努力的。”
>>>仿佛神仙眷侶,白云深處。
貝錫蘭再次失蹤了。
同時消失的,還有她剛從家里帶出來的一箱衣服。前一天晚上,他還看到它們都掛在衣櫥,而眼下,衣櫥里只剩下他的衣服,還有那件他們一起去買的婚紗,就擺在他的襯衫旁邊。
他開車去了餐廳,又回了她的家,卻沒人知道她的任何消息。后來開電腦找她的瀏覽記錄時,他看到了她訂的一張去臨市的火車票。他開車趕到貝錫蘭的家,看到那個男人正獨自坐在客廳里喝著二鍋頭,桌上只放著一盤花生米。他拉開凳子坐下:“貝錫蘭的老家是臨市嗎?她住在哪里?”
男人看著他冷笑了一下,并不答話。
蒲青文從錢包里掏出幾張紙幣拍在桌上:“你只要告訴我地址就可以了。”
男人收了錢,又心滿意足地喝了口酒,這才緩緩地張嘴:“那是臭婆娘的老家,她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家里還剩個啥呀。你問我地址,是打算去找那個小賠錢貨?”
蒲青文的臉色僵住:“她媽媽早就死了?”
男人扔了顆花生米進嘴里:“我幫她養這么多年賠錢貨已算仁至義盡嘍。”
他幾乎是飛車趕往臨市,中途下起了雨,升騰起一片霧氣。在高速公路上堵了一會兒,他急得猛拍方向盤。自始至終貝錫蘭就在騙她,她媽媽其實早就過世了,那她又是為誰買的壽衣?為誰選的墓地?他不敢想,一想到就渾身發冷。可能是車里的空調文檔開得太低,他關上,然后又出了一身冷汗。
貝錫蘭的老家不在市里,而是在郊區的鄉下。蒲青文開了一截泥濘的土路,才終于到了字條上的地址。他做了無數的心理建設,但還是在看到屋外那個纖瘦的身影時,濕了眼眶。
貝錫蘭穿著一件棉布連衣裙,套著姜黃色的開衫。鄉下霧氣大,早晚又冷,何況就快入秋了。雨水過后,門外的地上長出了許多地衣。她懷里抱著個竹筐蹲在地上揀著,接著視線里就出現了一雙皮鞋。她緩緩抬起頭,愣了片刻,旋即仿佛預料之中地笑了:“你來啦?”
她沒站起來,蒲青文也就蹲了下去。她自顧自地揀著,說:“知道這是什么嗎?叫地衣,你吃過嗎?跟野菜差不多。”
他不說話,直直地盯著她,她的氣色似乎還不錯,但還是瘦,連眼睛都凹進去了。半晌,他問:“你的生命清單上還有什么愿望?”
她想了想,緩緩說道:“我從前總想著快點長大,然后有自己的家,二十六歲結婚,二十八歲生第一個小孩,三十歲生第二個小孩,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蒲青文迅速站起來背過身去,他雙手握拳,緊緊地抵住口鼻。
貝錫蘭做了簡單的兩菜一湯,都是地里現摘的新鮮蔬菜。可她吃得很少,仿佛進食對她來說是一件并不怎么愉快的事情。蒲青文看到了那盤她為他炒的番茄雞蛋,嘗試著問:“吃點雞蛋?你得多吃點有營養的。”
“好。”她沒有拒絕,反倒沖著他燦爛地笑了一下,然后夾了好幾塊雞蛋放進碗里,低下頭大口大口地吃,腮幫子鼓得老高,吞咽的動作顯得有些艱難。蒲青文喉結一滾,也低下頭去,舉起碗遮住了臉。
他在這里陪貝錫蘭住了一周,白天就去山間散步,采摘新鮮的花束,中午就在田地里摘蔬菜做飯,偶爾去集市上買些魚蝦,她也肯多吃幾口。晚上,兩人就并排坐在靠椅上,望著夜空中閃爍的星星,時不時說些無關緊要的話,仿佛神仙眷侶,白云深處。
直到一天早上,貝錫蘭許久都沒從房間里出來,蒲青文覺得恐懼,徑自推門而入。貝錫蘭此時正坐在梳妝臺前,她剛剛梳過頭發,臺面上放著她細心捋好的一縷掉發。他看她沒事,松了一口氣,正要開口喚她,卻看到她的臉上滿是淚水。而她的目光正看向窗臺,那里放著一束他們一周前采摘的不知名的野花,而此時,花已枯萎。
>>>夏天,終究是過去了。
蒲青文常常會響起貝錫蘭挑釁般地說過的話,醫生有什么了不起的?不還是有救不了的人?他現在就處于那種無措之中,他是醫生,可現在什么都做不了。
病床上的貝錫蘭已經瘦得仿佛一張紙,露在被子外的手背上滿是針眼。她已經不太有力氣說很多話了,只是偶爾精神好的時候,就和蒲青文細細交代自己的后事。
“我存了一筆錢,如果用不完的話,你幫我捐給福利院。”
“好。”
“對了,我的骨灰盒是不是也丟在你家里了?你別忘了,那是我挑的,我死后得住好一點的地方。”
“嗯,記住了。”
她緩了緩,又輕輕笑了:“婚紗也沒來得及穿上,你說有沒有人穿婚紗死的?”
“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誰都沒有你美。”
她白他一眼:“別人會罵我妖怪的。我選的壽衣也很好看啊。”
“是我選的。”他當時怕不吉利,隨便指的一件。
病房里安靜下來,只有醫療儀器發出輕微的聲響。過了很久,蒲青文以為她閉著眼睛睡著了,卻又聽到她開口:“蒲青文。”
“嗯?”
“對不起……”
他知道她是為何而道歉,緊緊握住她的手。
“如果下輩子,”她睜開眼,眼底是濕的,“如果下輩子我們還能遇見的話,我一定會努力嫁給你,健健康康的,一輩子。”
蒲青文握住她的手放在嘴邊,涼涼的,沒什么溫度,他應聲,與她拉鉤:“也不許挑食了。”
“好。”
護士進來給她換輸液瓶,蒲青文趁機去了一趟洗手間,狠狠地擦了把臉。他重新出來時,貝錫蘭正睜著眼睛等他。他走過去替她蓋好被子:“你睡一會兒吧。”
“嗯,你也睡一會兒吧。”
他也幾天幾夜沒怎么合眼了,便把床邊的沙發拖了過來,與她緊緊挨著。兩人側躺著相望,貝錫蘭笑笑,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早,護士推門進來,輕輕搖了搖沙發上的蒲青文。他睜開眼,陽光正好照進屋子里,白色的紗簾被空調的風吹得微微起伏著。窗外大樹上的蟬仿佛突然都安靜了,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樹葉上跳躍著的光斑,像是一場電光幻影的夢境。
他伸手探向床邊,在被子里摸到她的手,很涼,一點溫度都沒有了。他輕輕握住,那纖細見骨的手指卻在他的掌心里無力地垂下去。他的心隨著狠狠一墜,猛地重新握緊,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氣。
錫蘭,錫蘭。
回應他的只有空調的風聲,連蟬鳴都消失了,窗外一片死寂。
夏天,終究是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