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軍事積弱與國家的競爭
歷代王朝無一例外都存在政治退化的趨向。開國之初,統治集團都會輕徭薄役,與民生息,經過一段時間的恢復,社會趨于安定、富足。其后,國家治理能力不斷下降,尤其步入王朝中期以后,內憂外患加劇,出現所謂“中期問題”。
到仁宗一朝,北宋的問題已相當嚴重。
太祖杯酒釋兵權,采取的是一種政治贖買之策。《宋史·石守信傳》載,太祖同時開出優厚價碼,對眾將獎賞,并且推心置腹地說:“人生白駒過隙爾,不如多積金,市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終天年。君臣之間無所猜嫌,不亦善乎。”后來與遼、西夏媾和,宋朝均走的是“花錢買平安”的路數。宋廷上下由此產生了一種思維慣性,以為什么事情都可以靠花錢來解決。
為安排好功勛故舊,以及各國舊臣,太祖改革官制,采取官、職、差遣分離的辦法,人為制造享受級別待遇卻無實際崗位的官位,不斷增加官員數量。真宗時實行恩蔭任子,令“官二代”不用科舉就能入仕,加之,本朝大興科舉,有名無實的冗官最多時達官員總數的十分之七八以上。宋初,內外官員約五千人,四十年后的真宗景德年間達近萬人。再過了四十年后,仁宗皇祐年間達一萬七千三百余人,這還不包括數量龐大的胥吏。1063年(仁宗嘉祐八年),司馬光在《論進賀表恩澤札子》中說,當時官吏“十倍于國初”。
僧多粥少,助長了鉆營之風,為害政治風氣。《宋史·魚周詢傳》載:仁宗朝時,“仕進多門,人污政濫,員多闕少,滋長奔競,靡費廩祿”。
宋初,禁軍總數約二十萬,由于大量招募流民,加之應付與西夏、遼的沖突,仁宗時,總兵力增加到近一百三十萬,每年的軍費開支達全部賦稅收入的十分之七八。為彌補軍費的不足,宋軍熱衷于經商活動,或織布、燒炭、造船,或販茶、售酒、賣藥,或開旅店、租房屋、辦典當,嚴重影響了訓練與戰備水平。
冗官、冗兵以及朝廷的各種賞賜、奢侈消費等,帶來了嚴重的冗費問題。宋朝官員待遇優厚,士子一旦中舉做官,生活就會極大改善。真宗的《勸學》詩稱“書中自有黃金屋”,這絕非戲言。歐陽修在其《讀書》詩中說:“官榮日清近,廩給亦豐羨。”不少官員錦衣美食,納妾蓄妓,生活奢靡。宋人筆記《錢氏私志》載:仁宗朝,學士宋祁經常在府邸大開筵席,與賓客們歡飲達旦,其府邸被稱為“不曉天”。他的哥哥、宰相宋庠派人送信教訓他說:你燒燈夜宴時,還記得過去我們在州學吃齋飯的事嗎?宋祁竟笑著對送信人說:回去問問宰相哥,當年我們吃齋飯是為了什么?
冗官、冗兵、冗費,史稱“三冗”。宋初,國庫每年收入二千多萬貫,可結余大半。到真宗天禧末的1021年,國庫每年收入一億五千萬貫,支出一億二千萬貫,尚結余三千萬。再到仁宗時,財政已沒有多少富余。
財政的虧空只能取之于民,橫征暴斂在所難免,于是到仁宗朝中期,各地兵變、民變不斷。1043年,歐陽修在《再論置兵御賊札子》中說:“今盜賊一年多如一年,一火強如一火。”
1043年春,京東路沂州饑民揭竿而起。巡檢使朱進奉命帶領虎翼軍前往鎮壓,一名叫王倫的軍卒發動兵變,殺死朱進,占據沂州。義軍隨后南下轉戰江淮間,直搗揚州。同年,陜西大旱,商州農民在張海、郭邈山等領導下起義。駐守光化軍的宣毅軍五百多人在邵興率領下也兵變。兵變、民變隊伍所到之處,州縣官吏不是作鳥獸散,就是“金帛牛酒,使人迎勞”,甚至把兵甲作為禮物,讓起事首領入主州縣衙門。宋廷調重兵圍堵、鎮壓,才撲滅王倫、張海義軍。仁宗深受震動。
但,仁宗面臨的最緊迫問題還不在內部,“兩蕃”(宋人稱遼與西夏為“西蕃”)才是他最大的心病。
中原王朝自古便面臨北方馬背民族政權的競爭。10世紀中葉建立的趙宋王朝,一舉結束了晚唐、五代之亂。但10世紀亦是馬背民族勃興的世紀,遼、西夏強盛崛起,先后與宋朝爆發嚴重沖突。“三冗”中的兩冗——冗兵、冗費,都與“兩蕃”問題密切相關。
受益于文治,相比于遼、西夏、金、蒙古(元),宋朝堪稱是文化超級大國,儒學、文學、藝術、史學、科舉等均迎來了大發展,人才之盛亦前世罕有。歐陽修說:“圣宋興,百余年間,雄文碩學之士相繼不絕,文章之盛,遂追三代之隆。”南宋朱熹說:“國朝文明之盛,前世莫及。”文化強,意味著民族生命力強,凝聚力強,正如馬克思在論述中世紀印度史時所說的:“相繼征服過印度的阿拉伯人、土耳其人、韃靼人和莫臥兒人,不久就被當地居民同化了。野蠻的征服者總是被那些他們所征服的民族的較高文明所征服。這是一條永恒的歷史規律。”
與軍事力相比,文化力對于國家興衰治亂的影響畢竟間接得多,較高文明征服“野蠻的征服者”通常需要一個較長的歷史過程。11世紀中葉,北宋必須應對的現實問題是“兩蕃”的武力威脅。
太祖主導的宋初改革在防亂上成效卓著,但為本朝留下了一個長久的后遺癥——軍事積弱。
戰爭是指揮與協同的藝術,太祖實行的“更戍法”解決了武將擅權、謀取個人勢力范圍的問題,但嚴重干擾了軍隊的指揮、訓練。
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太宗遙控前線指揮,完全違背了戰場形勢瞬息萬變、戰機稍縱即逝的實際。
以文臣統兵,雖或有勝績,但不符合戰爭的普遍規律。
地方實行的路制,強化了中央對地方的監察,但地方權力被剝奪后,對內治安和對外邊防能力均被減弱。
仁宗時,1041年二月,大臣韓琦慨嘆宋軍“屯二十萬重兵,只守界壕,不敢與敵。中夏之弱,自古未有”。1044年六月,富弼在《河北守御十二策》中比較遼與宋的國勢后痛心地說:“北敵之強既如此,中國之弱又如此。”
南宋呂中評價宋與西夏的戰事時說:“元昊所以敢于憑陵者,人皆以為寶元、康定積弱之故。”
北宋末,面對亡國之危,名臣李綱曾建言欽宗,要求恢復藩鎮節度使制,加強地方武裝,抗擊金人南侵。
南宋孝宗時,朱熹知南康軍,按規定,該軍禁軍應有一千人的編制,可實際只有二百人,且缺少軍餉。《朱子類語》卷一二八載他的話說:“本朝鑒五代藩鎮之弊,遂盡奪藩鎮之權,兵也收了,財也收了,賞罰刑政一切收了,州郡遂日就困弱。靖康之禍,虜騎所過,莫不潰散。”
《宋史·文天祥傳》載,南宋末,面對元軍的進逼,文天祥在上疏中痛惜地說:“宋懲五季之亂,削藩鎮,建郡邑,一時雖足以矯尾大之弊,然國亦以寢弱。故敵至一州則一州破;至一縣則一縣殘,中原陸沉,痛悔何及。”
宋朝軍力削弱的同時,偏偏遇上強悍的對手。
安史之亂前,安祿山所統河北三鎮兵在唐朝各鎮中兵力最強,其主要任務就是防御東北的奚、契丹。這說明,那時的契丹,勢力已相當強大。安史之亂后,唐朝國勢中衰,契丹附于回鶻。9世紀中葉,回鶻汗國被黠戛斯所滅,契丹又附于唐。唐末,契丹實力上升,但仍為唐朝盧龍鎮所制。五代時,中原王朝陷入混亂,契丹迎來發展的黃金期。
916年,契丹大汗耶律阿保機稱帝建國,之后便東征西討,最西打到阿爾泰山一帶,東面攻滅渤海國。耶律阿保機去世后,其次子耶律德光繼位,國力達至極盛。先是,后晉石敬瑭為滅后唐,向他稱“兒皇帝”,割讓軍事要沖燕云十六州,中原門戶從此大開,契丹因為這筆飛來的橫財,如虎添翼。石敬瑭病死后,其侄石重貴即位,對契丹主稱孫不稱臣,耶律德光三次興兵南下,滅后晉。947年二月,耶律德光在開封稱帝,改國號“大遼”。但耶律德光沒有久據中原之志,不久撤出開封,率軍北歸。此后,遼人再也沒能跨過黃河。
宋初,太宗兩次北伐,試圖奪回燕云,均遭失利。遼朝則時常南下騷擾。真宗時,遼朝大舉南侵,雙方打了個平手,于1005年年初簽訂“澶淵之盟”,宋廷需每年輸出歲幣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雙方約為兄弟之國。自此,雙方大規模戰事停歇。
與遼朝相比,西夏的崛起對北宋的國運產生了更大影響。
唐末,拓跋思恭因鎮壓黃巢起義有功,受封夏州定難軍節度使,賜姓李。五代十國時,中原內亂,定難軍雄踞一方。宋初,拓跋部歸附。太宗時,其首領李繼遷起兵反宋。李繼遷死后,子德明繼位。德明與宋朝修好,向西擊敗甘州回鶻,國勢日盛。德明死后,子元昊繼位,于1038年十月稱帝立國,號“大夏”,史稱西夏。仁宗不予承認,下詔削元昊官爵,停止互市。1040年年初,元昊集兵數萬攻延州,大敗宋軍于三川口,俘宋將劉平。次年二月,在好水川之戰中再敗宋軍,宋將任福戰死。1042年閏九月,元昊在定川寨之戰中又取完勝,宋軍葛懷敏等十六將被殺。
宋廷大震,君臣一籌莫展之際,遼與西夏發生火并,天上掉下了餡餅。1044年五月,遼朝派軍討伐境內黨項部的反叛,西夏施救,殺死遼朝招討使,遼興宗舉兵十萬伐夏。為避免兩線作戰,元昊主動向仁宗送表稱臣,雙方議和,北宋冊封元昊為西夏主,歲賜“銀、綺、綃、茶二十五萬五千”,恢復邊民互市。西夏取消帝號。不久,元昊率軍擊敗遼朝大軍,遼夏議和。
之所以說西夏對宋朝國運的影響更大,原因在于,宋遼之戰從太宗979年第一次伐遼開始算起,到1005年澶淵之盟,前后只持續了二十六年,此后兩國關系總體較好,未發生大戰;而除去宋初的二十余年、德明當政的三十年以及慶歷和議之后的二十年,北宋一百六十七年間與西夏差不多打了一百年。名臣李綱曾說:“天下精兵健馬皆在西北。”由于對夏用兵之需,北宋將大量精銳部隊部署在陜西前線,河東、河北一線的防御則嚴重不足。北宋末,金人南侵時認為宋朝“獨西兵可用”,因而以完顏宗翰率一軍圍太原,取洛陽,斷絕西兵東援開封的通道,短短兩年便滅了北宋。
北宋對西夏用兵屢遭失敗,除去戰場上的因素外,還有若干其他原因:首先是地理環境對宋軍不利。北宋出兵,一進入西夏便是廣袤沙漠,交通、補給不便,難以久持;而西夏一入宋境,便可就地取材,補充軍需。其次是西夏軍機動性強,兵力容易形成局部優勢。西夏全國的常備軍約五十萬,約十萬部署在宋夏前線,且以騎兵為主,擅長運動、突擊。北宋戰時在陜北集結的兵力雖多達二十萬以上,但防區廣闊,駐扎分散。最后是遼朝趁火打劫,令宋朝無法傾力對付西夏。好水川之戰后,遼朝向宋朝索要被后周世宗奪取的瓦橋關以南十縣。宋廷不得不增歲幣銀十萬兩、絹十萬匹,換取遼朝放棄索地。
因此,在11世紀中葉,中國大地形成宋、遼、西夏三足鼎立的“新三國”局面。新三國與舊三國有很大不同。魏、蜀、吳三國無論哪國勝出,哪國失敗,人們最多不過發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感嘆;宋與遼、西夏分屬不同民族,一旦宋朝失敗,面臨的將是滅族之危,后人對于北宋軍事失敗的批評也格外嚴厲。
在對峙與沖突中,兩蕃顯得異常強悍,原因在于,他們已經完成了“進化”。
自秦漢到隋唐,在與馬背民族的戰爭中,由于人口、疆域與制度優勢,中原王朝一直比較主動,特別是在漢、唐盛世,軍事上占有較大優勢。西晉時即便發生了“五胡亂華”,但其起因并非是因為五胡的強大。五胡本是被壓迫民族,長期生活在漢地,西晉統治集團內部的互相殘殺,使其鎮壓五胡的力量大為削弱,問題才由此發生。西晉滅亡后,中原王朝南遷建立東晉,北方陷入十六國的分裂,十六國中大都是少數民族政權,但統治時間均短。南北朝時,南朝繼承了東晉遺產,由漢人統治。北朝雖是五胡十六國的延續,但其總的發展趨勢是漢化,南北對峙最終以北朝的繼承者——隋的重新統一而告終。
北宋時,情況發生了很大變化。漢唐的主要對手是匈奴、突厥,但這兩個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均屬較松散的軍事部落聯盟,社會發展處于較低階段。遼與西夏則通過大量借鑒漢人制度,“進化”到成熟的國家體制。《新五代史》載,耶律阿保機上臺之初,在漢人建言下,以帝制取代契丹傳統的軍事民主制,為其立國、強國奠定了基礎。西夏前期實行蕃漢官制,到中后期則全面采用宋制。遼、夏兩蕃支持戰爭的能力遠非匈奴、突厥可比。
漢唐王朝之所以能擊敗匈奴、突厥,得益于組建了強大的騎兵軍團,其全盛時,騎兵數量和武器裝備均占優,因此,漢將霍去病、唐將李靖才能運用大規模大縱深騎兵運動戰,千里奔襲,直搗對方王庭。這種戰例在北宋基本未見,原因在于,遼朝占據的燕云十六州,以及西夏占據的河套地區,不僅是國防戰略要地,而且還是漢唐以來中原王朝最好的牧馬場。
遼和西夏不僅有騎兵之利,而且還學習漢人,建堅城深壘,依城防御,其攻守趨于均衡,不再是那種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的隊伍。979年,太宗親征,圍攻幽州,遼軍死守待援,結果大敗宋軍于高梁河,太宗亦為流矢所傷。在1081年的靈州之役中,宋軍圍困西夏王都門戶、軍事重鎮靈州,但久攻不下,最后反被西夏軍所破,損失慘重。
漢唐國家與少數民族部落聯盟的較量,到本朝變成了國與國之間的競爭。馬背民族在個體軍事素質上具有天然優勢,一旦在國家制度層面獲得進步,便有野心與中原華夏王朝開展全面角逐。
假如沒有“兩蕃”之患,“三冗”等內部問題尚可采取循序漸進的辦法逐步解決;“兩蕃”問題的急促,令宋廷無暇專注于內部。政治改革由此激發。
鄧小南先生在《王安石和他的時代》一文中指出:“宋代在被周邊民族政權擠壓的一個空間里,是如何對自己的發展做出選擇的?通常狀況下,我們會說‘外交是內政的延伸’,但是就宋代的歷史而言,我們也可以反過來說,宋代的內政選擇是在外交壓力下的選擇。”
張蔭麟先生在《兩宋史綱》中專論“北宋的外患與變法”,認為范仲淹慶歷新政、王安石變法皆源于外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