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澤飛雁
- 折柳傳
- 小犬獵狐
- 4910字
- 2019-02-16 11:51:29
“小妹,我還有蒸餅,你趁熱吃了吧,待會兒就涼了!對了,你二人姓甚名甚?”
郁牧川取出一塊冒著熱氣的實心饅頭,捧到了女花子面前。
女花子沉浸深深的恛惶無措之中,她呆愣了少頃,嗅到白面的香氣,支支吾吾道:
“俺與俺哥姓尚,娘親叫俺哥二狗,叫俺三妮子,俺哥今年十四,俺十三?!?
郁牧川托著蒸餅往少女面前一推:“三妮,吃了吧,莫同我客氣。”
尚三妮先瞧一眼熱騰騰的大饅頭,又怯生生地瞧一眼郁牧川,視線在蒸餅與郁牧川的臉頰上來回往復。
郁牧川溫和道:“別怕,吃吧?!?
尚三妮小心翼翼地接過蒸餅,背轉身去,將白面小塊小塊的撕下送進嘴里,細細嚼咽。
見少女不再如開初那般戒備,郁牧川和婉的問道:
“小妹,你與你兄長是哪里人士?又何以......淪落至此?”
尚三妮聞言,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用力一刮泛酸的鼻尖,哽咽道:
“恩人哥哥,俺們是從大同來的,半年前,俺爹說縣里不日就要過大兵,沒法再久居下去了,爹爹便帶著俺一家人南下躲災......”
“誰料俺們在南下路上,歇息時被歹人盜去了盤纏,然后,然后俺娘親、爹爹和大兄......“
悲慟決堤,少女再也控制不住情緒,“為了省糧食,都在半途餓死了,只有俺和二哥......”
言罷,尚三妮頰上劃下兩道淚痕。
郁牧川輕嘆一聲,沒敢再多問。
尚三妮就著咸咸的淚水將白面咽下,吃到五分飽時,她卷起麻衣一角,將吃到一半的蒸餅包住,轉過身子沖郁牧川叩了個響頭,接著道:
“哥哥的大恩,奴家永不敢忘。”
“恩人哥哥,俺該怎么稱呼恩人哥哥......”
“我姓郁,名牧川。”
郁牧川反手一指身后那個比他足足矮了一頭的男子,為尚三妮介紹道:
“這位撒銀票......接應咱們出來的哥哥,他正巧是你兄妹的本家,也姓尚。”
“他名文詔,字子諭,是我師弟?!?
尚三妮懵然,膝蓋稍一騰挪,又沖尚文詔叩了頭。
少女自知嘴拙,怕言不達意說錯了話,沉默了許久堪堪道:
“俺記得了。”
少女磕頭時,尚文詔正兩手并用,逗弄著他心愛的“烏云蓋雪”。
尚文詔一手撓著馬兒筋肉虬結的脖頸,另一手撫著馬兒耳間的柔軟鬃毛,叫這雄壯又靈性十足的生物愜意的“咴兒、咴兒”叫個不停。
尚文詔斜瞟一眼,見少女在沖他行大禮,那塊吃到一半的饅頭恰從少女手邊跌出,他過去撿起饅頭,將沾了土的一面掰開,干凈的一面送回少女手里,道:
“莫跪了,起吧,咱可不是列班朝堂的公侯,也不是龍椅上的皇帝老兒,不當受你這幾拜,小妹快起來吃蒸餅?!?
尚三妮眼眶紅紅的,抹一把鼻涕道:
“恩人當受的。”
尚文詔不好下手硬拽,沒奈何只得當了一回活神仙。
少女叩了頭,話頭一轉,“奴家一家五口,眼下就只剩兩口活人了......”
“恩人哥哥,俺哥他被那伙惡漢所傷,還有救么?”
尚三妮久跪不起,被風揚起的黃土和頰上兩行淚水攪拌到一起,變成兩道泥印子,粘在少女干瘦的小臉上。
尚文詔近前來,抽出一條手帕,輕輕按住三妮的腦袋,給她抹掉了臉上的泥。
“安心,你哥性命無虞?!?
尚文詔溫言相勸:
“你哥的傷勢確實重了些,不過還有的治,小妹不必過憂?!?
尚三妮聞言,眼角又滾出兩滴熱淚。
郁牧川平日最是看不得女兒家流淚,他從旁開解少女道:
“小妹,我與六郎恰好有位師叔,他老人家眼下就在京師設館行醫,若小妹愿意,便隨我與師弟同去京師,至時再請我那師叔代為醫治,三妮意下如何?”
“四哥”,尚文詔插話,“如今這兄妹倆哪還有的選?倘若她不愿意,你我還能將他們拋在這里么?依我看,咱們不必扯這虛的,要么......”
話說到一半,一聲沙啞又微弱的呻吟傳來。
“呃,呃,呃啊!”
郁牧川循聲一望,喜道:
“六郎、三妮,瞧,這小子醒來了。”
尚三妮撲地而泣,喜出望外:“哥!”
“小妹,說了你哥性命無虞,怎樣,不假吧?”
尚文詔走近嘴唇皸裂的少年,蹲下身子,對少年道:“小子,莫動,也莫講話?!?
他取來水囊,將水囊稍一傾斜,倒下幾滴水珠,潤了潤傷員的唇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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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二狗醒后,尚三妮便在跟前寸步不離的照料著,郁牧川為少年簡單處理過傷肢,叫少女給她二兄少量喂些吃食,下一步如何,等少年緩過勁來再做計議。
左來憋悶無事,郁牧川和尚文詔四下尋了些枯草垛,在兩個少年不遠處躺倒歇息。
尚文詔躺在草垛里,嘴邊銜著一支狗尾草,他別有深意地問:
“四哥,你不是急著趕考么?怎么興了意帶上這兩個拖油瓶?這小子傷勢不輕,受不得顛簸,四哥若真有意接濟這兄妹倆,咱們怕是要在路上多耗費好些時日呢?!?
郁牧川悠哉地埋在草垛里闔著雙目休息。
“多費些時日,這不正合了六郎心意?怎的,六郎不樂意應這科?”
“樂意樂意,小子怎敢不樂意?”
“六郎不樂意接濟這兄妹倆?”
“咱們著急忙慌趕了近千里,我也累得慌,走慢點正好緩口氣。”
“那便是六郎也樂意濟難扶弱了唄?!?
郁牧川嘿然一笑,他話鋒一轉道:
“六郎,師兄還是沒想清楚,六郎何時學過點石成金的戲法?師兄弟們給你我湊了不足五十兩,方才在酒肆旁邊,那許多銀票從哪里來的?”
尚文詔伸指將狗尾草折斷兩截,氣鼓鼓的為郁牧川解惑道:
“自然是虛虛實實,真假參半,舍不得鞋(hai,孩子乃訛傳)子套不住狼。唉,足足丟掉了十余兩真票!旁的嘛,都是早前溫書時,寫寫畫畫用過的草紙,扔了也不妨事?!?
“不過那十兩,足夠咱們在江陵五六年的吃喝用度,可惜?!?
郁牧川微微一頷首,過了一會兒,諄諄講起大道理來:
“師尊常道,師弟你根性不固,易走了旁門左道,若不自省規縛,總要禍人累己?!?
郁牧川道:“今日若無六郎,為兄怕是躲不開強人們的為難,為兄要謝六郎,但詐人一時,難免為人所詐,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所幸今日那些都是愚氓貪鄙之徒,被六郎一時愚弄也在情理之中,不過,為兄希望六郎謹記師尊的教誨,斷不可事事取巧?!?
尚文詔聞言,忙不迭轉移話題道:
“沒料到彼輩竟如此不顧吃相,四哥,不知當時你瞧見了沒有,路邊那老先生,那青衿書生,還有那挑擔的貨郎,嘖嘖嘖,爭搶的時候倒把溫良恭儉讓統統忘了,一個比一個猴急!唉,真是便宜他們了!”
郁牧川捧腹而笑:
“哈哈,六郎,都是些身外之物,能憑此免了一場惡斗,我們也算走運了?!?
尚文詔搖頭腹誹:
“說得輕巧,沒了這身外之物,咱們可如何在京師落腳?”
尚文詔掂掂銀袋,抽出內中余下的寶鈔票、碎銀與銅板,心算一陣后,對郁牧川道:
“四哥,在京師置一處別院,這可是師傅交代過的。咱們手里的銀錢現在所剩無幾,怕是只夠在城外置辦產業了?!?
郁牧川啞然失笑,干巴巴的應了聲“再議”,他對這類錙銖計較的事情從來不放在心上。
尚文詔收好銀袋子,驀的道:
“四哥,我有些話想問你?!?
“六郎有話便說,你我兄弟有何顧忌?”
“昔日在山莊時,我曾問過師傅——師兄弟中,唯四哥的弓馬戰技最為嫻熟,六郎自知技藝泛泛,遠不及幾位師兄,與四哥比更堪稱云泥霄壤?!?
尚文詔一頓,“為何師尊偏生要迫愚弟與四哥一同赴京會試?”
郁牧川從草垛里翻身躍起,爽利一笑,反問道:“師傅如何答你?”
“去便是了,哪來恁多話?!?
尚文詔模仿著師傅的口吻復述了一遍。
“僅此而已?沒說別的?”
郁牧川追問。
“對,師傅僅答了這四字而已?!?
郁牧川拍拍尚文詔的肩膀,為他分析道:
“六郎,依我看,莊門中的其他幾位師弟,無一不是莽撞有余,只曉得耍弄刀槍棍棒,不說別的,咱們莊門里能讀通經文義理的,除了師傅,也只有師弟你了?!?
郁牧川目光灼灼,鼓勵尚文詔道:
“朝廷選才,即便是武科舉,也講究七分文,三分武,師傅他老人家命你隨我應舉,多半也是依次為憑。六郎,以后休要再妄自菲薄了,走,咱們繼續趕路!”
說罷,郁牧川徑自轉身去牽坐騎,結束了這段不咸不淡的對話,牽馬時他順便喊了尚二狗、尚三妮兄妹。
郁牧川和尚文詔將尚二狗、尚三妮扶上各自坐騎,兩人走在最前邊牽著馬兒,大步流星往北行去。
不多時,天津衛已被四人兩馬漸漸拋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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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間,燕京永定門前。
“瞧,咱們到了。”
尚文詔朝前一指,眾人駐足,循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一座黑色的巨城即映入眾人眼中。
這座巨城橫亙數十里,倚山抱水,雄渾天成,寬厚雄壯的磚石城墻上,箭樓如林,門樓聳立,勢若一頭睥睨四野八荒的盤龍,宏偉的門樓則恰如龍頭,飛檐斗拱,如角須爪牙,橢圓的城門,又如血盆大口,吞吐著來來往往的人流。
望著宏偉的高墻與門樓,馬背上的尚三妮扶鞍怔住,她呆呆提醒郁牧川與尚文詔道:
“恩人哥哥,俺和俺哥的戶帖、路引都弄丟了,若遇上官府盤查,該如何是好?”
郁牧川眉頭蹙起:“我倒是沒想到這一茬,六郎,你說該當如何?”
尚文詔泰然自若:“三妮與二狗只消說是我的親眷即可。”
郁牧川挨近尚文詔:“六郎,你可是打起賄賂巡防的主意了?京師的官兵皆出禁軍,哪有那么容易糊弄過去的?”
尚文詔道:“三妮和二狗口音與我相仿,若咬定了是我親眷,咱們再孝敬上去幾兩銀子,巡防官軍大抵會樂呵呵放行,不會有意為難咱們。”
郁牧川堅持道:“怎能任由你胡來,若碰上了克忠律己、清廉自持的官將,你定要被收押起來捆打示眾?!?
“四哥安心,一會兒到了城門腳下,咱們先好生觀察一番,看哪門底下能‘容人輕易過關’,咱們就走那一門。”
尚文詔牽著繩轡搖頭晃腦:
“四哥,朝廷規定,離本籍百里就要持路帖文引,經巡檢司檢查才可通行,你我這一路不就是照章辦事的嗎?可二狗和三妮沒有文引,若巡防和巡檢司吏員不肯通融,他們不僅進不去城,還要被拿住追究逃籍之罪,遣返回鄉,難道說四哥想把二狗、三妮撇下?”
“為兄自然不是這意思,但京師總歸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地,誰敢玩忽職守......”
“四哥,若朝廷命官們人人像你說的克忠律己,心系生民百姓福祉,二狗、三妮一家怎會遭此大難?他二人又怎會淪落到今日這地步?照朝廷的規矩,各地官道上沿途的巡檢司,便擔著檢括逃籍流民的職司,如今二狗、三妮流落到了京師腳下,這不正說明了沿途的巡檢司玩忽職守嗎?四哥,我看天下的烏鴉一般黑,咱們不必多慮。”
郁牧川蹙起眉頭,嚴厲道:“六郎大膽,不得謗議朝廷命官!”
“四哥,小子有沒有謗議,待會咱們請孔方兄出來開道時再看?!?
三妮坐在馬上,不住忽眨著蒲葉似的長睫,見兩位恩人哥哥你一句我一句,因為她和二狗沒有文引的事情吵起了嘴,于是扶著馬鞍,探出半邊身子來搭話。
她不解地問尚文詔道:
“恩人哥哥,孔方兄是哪位官人?孔方兄是恩人哥哥的朋友嗎?”
尚文詔嘿然:“這位老兄可是天底最厲害的英雄呢!”
郁牧川低頭思忖一陣,心道自己以為師弟的辦法不妥,但眼下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他搖搖頭輕嘆一句,也不再多說。
一行人又走了一陣,尚文詔突然道:
“三妮,二狗,大哥給你們各自取個名字,你們可否愿意?若巡防官軍問起來,也好應對。”
少女扶著馬鞍,與自家兄長尚二狗互相交換過一陣眼色后,她道:
“謝恩人哥哥賜名!俺們愿意!”
尚文詔輕輕頷首:“你們若不嫌棄,便隨我文字輩,三妮取...文姝吧,姝惠端莊的姝?!?
“文姝,文姝,恩人哥哥,俺記住了?!?
尚三妮不認識字,也不懂姝惠端莊是什么意思,她覺著這個名字念起來順口,又比三妮好聽,直言這是個好名字。
“二狗排行老二,則...取文卿,待你及冠,便以仲書為表字,二狗你看如何?”
尚二狗趴在馬背上,剛要抬起受傷的右手,立時被尚文詔阻止,他強撐著眼皮沙啞道:
“俺這條命全憑恩人救回,恩人給俺賜名,俺哪有不受的道理?!?
尚文詔對兄妹倆道:“記著改了口,莫叫恩人了,待會若叫巡防聽到破綻就不好了。”
“對了,郁哥還沒告訴你們,某表字子諭,二十又二,郁哥表字伯原,二十又四,若旁人問起,莫再說你們是云州人,便說是太原府陽曲縣的,還有,郁哥是湖廣荊州府江陵縣人,也別說漏了嘴?!?
“是,俺記著了?!?
尚二狗吃力道:“兩位恩人,從惡人手下將俺兄妹救出,給俺吃的喝的,給俺醫手,還給俺取名賜字,這大恩俺不知何以為報,日后待俺的傷好轉過來,便給兩位大哥做牛做馬,二位恩人大哥說什么,俺便做什么。”
尚三妮從馬背上跳下,撲通跪下附和道:
“俺也是,俺和哥哥一起給恩人做牛做馬?!?
尚文詔靜立在二人之前,沉默了許久才蹲下道:
“文卿,文姝,何故恩人恩人的叫?”
他驀的轉折:“莫不是,你們不愿認我這個大哥?”
尚文姝垂著首,眶中滾下一滴熱淚,哽咽道:
“俺愿認!”
尚文卿埋首道:“俺也愿認,俺對皇天后土起誓,俺視二位哥哥如親大哥,俺若不孝敬二位哥哥,定叫鬼誅神戮,俺一家死絕戶?!?
尚文姝瞥見了尚文詔擰巴的眉頭,打斷自家二兄道:“哥,你重說,錯啦?!?
“?。磕腻e啦,啊,定叫鬼誅神戮,俺不得超生!”
郁牧川一拍尚文詔肩膀,從旁打趣:
“六郎,你倒是好命,家中一眨眼就多添了兩口人!”
“四哥,這回可不能分彼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