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內容是一個我們稱之為“荒原狼”的人留下的自述。他之所以有此雅號是因為他多次自稱“荒原狼”。他的文稿是否需要加序,我們可以姑且不論;不過,我覺得需要在荒原狼的自述前稍加幾筆,記下我對他的回憶。他的事兒我知道得很少;他過去的經歷和出身我一概不知。可是,他的性格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不管怎么說,我對他十分同情。
荒原狼年近五十。幾年前的一天,他來到我姑母家,提出想租一間配有家具的房間。當時,他租下了上面的小閣樓和閣樓旁邊的小臥室。過了幾天,他帶了兩只箱子和一大木箱書籍來到姑母家,在我們這里住了十來個月。他獨來獨往,非常好靜。只因我們兩人的臥室緊緊挨著,有時會在樓梯上和走廊里相遇,所以才得以相識。此人不善交際,非常不合群,我還沒有見過別的人像他這樣不合群的。正像他自己有時說的那樣,他的的確確是一只荒原狼,一只從另一個世界來的陌生、野蠻,卻又非常膽小的生物。由于他的秉性和命運的緣故,他的生活到底是怎樣孤獨,他又如何自覺地把這種孤獨看作他的命運,這些我當然是后來讀他留下的自傳時才知道的。但是,以前我跟他有些小小的接觸,有過簡短的交談,對他這個人已經略知一二。我發現,我從他的自傳中得到的印象和從以前親身接觸而獲得的印象——自然是膚淺得多,不完備得多——基本上是一致的。
荒原狼第一次走進我們家向我姑母租房子時,湊巧我也在場。他是中午來的,桌上吃飯的碗碟還未收拾,離我去辦公室上班的時間還有半小時。我一直沒有忘記第一次相遇時他給我留下的那種性格不統一的奇特印象。他拉了拉門鈴,走進玻璃門,我姑母在昏暗的過道里問他有何貴干。而他——荒原狼——卻抬起頭發剪得短短的腦袋,翹起鼻子,神經質地東聞西嗅,既不說明來意,也不通報姓名,只是說,“噢,這里氣味不錯。”他說著,微微一笑,我那好心的姑母也向他微微一笑。我卻覺得用這種話問候致意未免太滑稽了,因此有點討厭他。
“啊,對了,”他接著說,“您要出租房間,我來看看。”
我們三人一起上樓,到了閣樓上,我才得更仔細地打量他。他個子不是很高,但是他一抬手一舉足都像是個大個子。他穿著時髦舒適的冬大衣,服飾大方,但稍欠修整,胡子刮得光光的,頭發剪得短短的,已經有些灰白。起初,他走路的姿勢我一點不喜歡;他步履蹣跚,舉步猶豫遲疑,和他那有棱角的臉型以及說話的聲調與氣派極不相稱。后來我才注意到,而且也聽說了,他有病,行走很困難。他奇怪地微笑著察看樓梯、墻壁、窗戶以及樓梯間又舊又高的柜子。當時,看見他那樣奇怪地笑,我覺得很不舒服。看樣子,他很喜歡這一切,同時又覺得這些東西似乎都很可笑。總之,這個人給人一個印象,好像他來自另一個陌生的世界,來自某個異域之國,他覺得這里的一切都很漂亮,同時又有點可笑。我只能說,他很客氣,很友好。他二話沒說,立刻同意租我們的房間,同意我們提的房租和早餐費;可是,在他周圍,我總覺得有一種陌生的、別扭的或者說敵視的氣氛。他租了那間小閣樓,又租了臥室,請我姑母給他講了取暖、用水、服侍諸方面的條件以及房客注意事項,他很友好地注意聽著,一一表示同意,并馬上預付了一部分房租;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像事事心不在焉,似乎覺得自己的舉動十分可笑,沒有把它當一回事兒,好像租房子、和別人說德語對他說來是一件非常希奇、非常新鮮的事兒,他內心深處似乎在想別的什么根本與此無關的事。這些是我當時對他的印象。如果他沒有其他特性加以補充更正的話,我對他就不會有好印象。一見面,我就很喜歡他的臉;他的臉上雖然有陌生的表情,我還是很喜歡,他的臉也許有些奇特,顯得悲傷,但又顯得精神,充滿思想、活力和睿智。雖然他似乎頗費了一番努力,才做到那樣彬彬有禮、和善友好的舉止,但是他決然沒有傲慢的意思。恰恰相反,他的神態近乎懇求,幾乎使人感動,這一點我后來才找到解釋,不過當時我一下子就對他產生了一些好感。
還沒有把兩間房子看完,其他方面的交涉也尚未結束,我的午休時間就完了,我該去上班了。我向他告辭,讓姑母繼續接待他。晚上我下班回家,姑母告訴我,陌生人租了房間,這兩天就搬進來,他只請求我們不要到警察局去申報戶口,他說,他是個有病的人,在警察局填寫各種表格,站著等候以及諸如此類的事受不了。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當時,他這要求使我吃了一驚,我警告姑母不要答應這個條件。在我看來,他怕警察這一點同他身上那種神秘的、陌生的東西正相吻合,他不想引起別人的懷疑。我勸姑母,無論如何不要答應素不相識的人這種奇怪的要求,滿足了這種要求,有時會帶來麻煩。可是說到這里我才知道,姑母已經答應滿足他的愿望,而且完全被陌生人迷住了,她對房客從來都是以禮相待,非常親切友好,總是像大娘那樣,甚至像慈母那樣對待他們。以前,這一點也曾經被某些房客利用過。頭幾個星期,我們對新房客的態度依然很不相同:我挑了他一些毛病,姑母卻每次都熱心地護著他。
不申報戶口這件事我總覺得不對頭,我想至少要了解一下姑母對這位陌生人的情況,對他的身世和來意知道些什么。果然,她已經知道了一些情況,而那天中午我走后,他并沒有呆多長時間。他告訴她,他打算在我們城里住幾個月,跑跑這里的圖書館,參觀一下這里的古跡。他只租這么短短幾個月,這原本不合我姑母的意;不過,他那些特別的舉止,倒贏得了我姑母的心。總之,房子已經租出去了,我的反對成了馬后炮。
我問姑母:“為什么他要說,這里味道不錯?”
我的姑母有時頗能猜測別人的心思。她回答說:“這一點我很清楚。我們這里整齊干凈,生活和善規矩,他很喜歡這種味道。你看他那神氣,好像他許久以來已經不習慣于這種生活,而同時又需要這種生活。”
我心里想,那好吧,隨他的便吧。“可是,”我對姑母說,“如果他已不習慣這種整齊規矩的生活,那該怎么辦呢?要是他邋里邋遢,把什么都弄臟,晚上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你怎么辦?”
她哈哈笑了一聲,說:“看看再說吧。”于是我也就沒再說什么。
事實上,我的擔心完全沒有什么道理。這位房客雖然很任性,生活又沒有規律,但是他并不令人討厭,也不礙我們的事兒,到今天我們還牽記著他。不過在心靈上,他卻常常使我們兩人——姑母和我——不得安寧,坦率地說,直到現在,我一想起他心里還總是無法平靜。我有時候晚上睡覺時會夢見他;他在我的心里變得可愛起來,盡管如此,但只要想起他,想起有過他這樣一個人,我就感到不安。
陌生人名叫哈里·哈勒爾。兩天以后,一個車夫送來了他的東西。其中有一只皮箱很漂亮,給我的印象頗深;還有一只大箱子,分成好多格兒,看來,這只箱子已經游遍五大洲,因為箱子上貼滿了許多國家,包括遠隔重洋的許多國家的不同旅館和運輸公司的標簽,標簽已經退色發黃。
接著他自己也來了,我逐漸和這位奇人熟悉起來。開始,我并沒有主動去接近他。一見面我就對哈勒爾很感興趣,但在最初幾個星期,我沒有采取任何步驟主動與他接觸,和他談話。不過,我得承認,從一開始我就注意看他,有時趁他不在還進了他的房間,我完全出于好奇搞了一些間諜活動。
關于荒原狼的外表,我已經作過一些描寫。第一眼他就給人一個這樣的印象:仿佛他是一個舉足輕重、不同尋常、才華非凡的人物,他眉宇之間閃耀著智慧的光芒,他那異常柔順感人的神色反映了他內心生活非常有趣、極為動人,反映了他生性柔弱,多愁善感。每當人們和他談話,他談的事情超出常規俗套時,他便恢復他那奇異陌生的本性,自然而然地說起古怪的話來,我們這些人這時只好甘拜下風。他比其他人想得都多,談起精神思想方面的事情時,非常冷靜明達,顯出一副深思熟慮、無所不曉的樣子。說真的,只有那些真正才智出眾而又不愛虛榮、不愿鋒芒畢露或者說不愿教訓別人、不愿自以為是的人才有這種氣質。
我還清楚地記得,他在我們這里最后一段時間的一句格言,這句格言不是用嘴說的,而是從眼神中流露出來的。當時,一位全歐有名的歷史哲學家、文化批評家到禮堂作報告,荒原狼本來無意去聽,我好不容易把他說動,一起去聽了這個報告。我們并排坐在禮堂里。報告人登上講臺,開始演講;此人頗有賣弄風雅、裝腔作勢的風度,這使那些以為他是某種預言家的聽眾大失所望。他先說了幾句討好聽眾的話,對這么多人出席聽講表示感謝。這時,荒原狼向我看了一眼,這短短的一瞥是對那些奉承話的批評,是對報告人人格的批評,呵,這是不能忘卻、非常可怕的一瞥,關于這一瞥的意義簡直可以寫一本書!這一瞥不光是批評了報告人,而且還以它那雖然溫和然而卻帶有致命的諷刺色彩置這位名人于死地。不過,這還是這一瞥中最最微不足道的一點。他的眼光與其說是嘲諷的,毋寧說是悲傷的,而且可說是悲傷之極了;這一瞥露出了他不可言狀的失望心情。在某種程度上,他堅信這種失望完全有理,失望成了他的習慣,他的內心世界的表現形式。這一瞥中包含的失望的光亮不僅把愛好虛榮的報告人的人格照得清清楚楚,而且還諷刺了此時此刻的情景,嘲弄了觀眾,使他們失望掃興,嘲弄了演講的頗為傲慢的題目;不,遠遠不止這些,荒原狼的這一瞥看穿了我們的整個時代,看穿了整個忙忙碌碌的生活,看透了那些逐鹿鉆營,虛榮無知,自尊自負而又膚淺輕浮的人的精神世界的表面活動——啊,可惜還遠遠不止這些,這眼光還要深遠得多,它不僅指出了我們的時代、思想與文化都是不完美的,毫無希望的,而且還擊中了全部人性的要害,這一瞥在短暫的一秒鐘內雄辯地說出了一位思想家,也許是一位先知先覺者對尊嚴,對人類生活的意義的懷疑。這眼光似乎在說:“看,我們就是這樣的傻瓜!看,人就是這個樣子!”頃刻之間,什么名譽聲望、聰明才智、精神成果,什么追求尊嚴、人性的偉大與永恒等等,等等,統統都崩潰倒塌,變成了一場把戲!
寫到這里,我已經提前敘述了后面的事,而且違背了我原先的計劃與意圖,大體上已經把哈勒爾這個人的特點告訴了讀者;原先我打算慢慢地敘述我們結識的過程,從而把他的全貌展示在讀者面前。
我既然已經敘述了他本質的特點,那么現在繼續講述哈勒爾那神秘莫測的“異常性格”,詳細報告我如何感覺并認識這種異常性格和這種無限而可怕的孤獨的原因及意義,就純屬多余的了。在報道時,我自己盡量退居幕后。我不想闡發我的信仰,也不想講故事或進行心理分析,只是想告訴大家我親眼目睹的事,為大家認識這位給我們留下荒原狼文稿的古怪人的面目貢獻一份力量。
當初他一進我姑母家的玻璃門,像鳥兒那樣伸出腦袋,稱贊房子里的氣味很好時,我就注意到他身上有什么特別的東西,我本能的反應是厭惡。我感覺到(我姑母雖然與我不同,不是一個知識分子,但也與我有同感)這個人有病,覺得他患有某種精神病,是思想或性格方面的毛病,我是個健康的人,本能地要防范抵御。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他的防范抵御逐漸被同情所取代,看到這位時時感到痛楚的人處于無限的孤獨之中,他的心靈正在走向死亡,我便對他產生一種深切的同情。在這段時間里,我越來越意識到,這位受苦者的病根并不在于他的天性有什么缺陷,恰恰相反,他的病根是在于他巨大的才能與力量達不到和諧的平衡。我認識到,哈勒爾是一位受苦的天才,按尼采的某些說法,他磨練造就了受苦的天才能力,能夠沒完沒了地忍受可怕的痛苦。我也認識到,他悲觀的基礎不是鄙視世界,而是卑視自己,因為在他無情鞭笞、尖銳批評各種機構、各式人物時,從不把自己排除在外,他的箭頭總是首先對準自己,他憎恨和否定的第一個人就是自己……
寫到這里,我要從心理學的角度補充說明幾句。我對荒原狼的經歷所知不多,但我有充分的理由推測,他曾受過慈愛而嚴格虔誠的父母和老師的教育,他們認為教育的基礎就是“摧毀學生的意志”。但是,這位學生堅韌倔強,驕傲而有才氣,他們沒有能夠摧毀他的個性和意志。這種教育只教會他一件事:憎恨自己。整整一生,他都把全部想象的天才、全部思維能力用來反對自己,反對這個無辜而高尚的對象。不管怎樣,他把辛辣的諷刺、尖刻的批評、一切仇恨與惡意首先向自己發泄;在這一點上,他完完全全是個基督徒,完完全全是個殉道者。對周圍的人,他總是勇敢嚴肅地想辦法去愛他們,公正地對待他們,不去傷害他們,因為對他說來,“愛人”[1]與恨己都已同樣深深地扎根于他的心中。他的一生告訴我們,不能自愛就不能愛人,憎恨自己也必憎恨他人,最后也會像可惡的自私一樣,使人變得極度孤獨和悲觀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