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阿施塔特的神舍[1]
- 死亡草
-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 9324字
- 2019-02-19 11:58:11
“那么,彭德博士,您打算給我們講點什么呢?”
老牧師溫和地笑了笑。
“我的一生都是在僻靜的小地方度過的,”他說道,“我這輩子幾乎沒遇上過什么大事。不過,我年輕的時候,倒是經歷了一起離奇的慘劇。”
“啊!”喬伊斯·雷蒙皮埃爾以一種鼓勵的口吻說道。
“我從沒忘記過這件事,”牧師繼續說道,“它當時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時至今日,只要稍作回憶,我就又能感受到看見一個人被無形的力量刺死時那種敬畏而恐懼的感覺。”
“你讓我覺得毛骨悚然,彭德。”亨利爵士抱怨道。
“它的確令我毛骨悚然,就像你說的那樣。”對方答道,“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嘲笑過那些動不動就用‘氣氛’一詞的人了。氣氛這種東西是存在的。有些地方就是滲透著或善或惡的力量,能被感知。”
“拉切斯家的那幢房子就是一處不祥之所。”馬普爾小姐說道,“老史密瑟斯一貧如洗,不得不從那兒搬離;之后,卡斯萊克一家住了進去。約翰尼·卡斯萊克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斷了一條腿;而卡斯萊克太太則因為健康原因不得不到法國南部療養。現在博登一家接手了這幢房子,可我聽說可憐的博登先生剛搬進去就要動手術。”
“我覺得這類事被渲染了太多的迷信色彩。”帕特里克說道,“這些無聊的傳言在不經意間四處傳播,給業主帶來不少損失。”
“我就知道一兩個作風相當強硬的‘鬼魂’。”亨利爵士邊說邊輕輕一笑。
“我想,”雷蒙德說道,“我們應該讓彭德博士把他的故事講完。”
喬伊斯站起身把兩盞燈都關掉,只剩下壁爐里的那簇搖曳不定的火光照亮著房間。
“氣氛。”她說道,“好了,現在我們可以繼續了。”
彭德博士向她微微一笑,把身子靠回椅背上,取下他的夾鼻眼鏡,用一種輕柔的語氣追憶道:
“我不知道你們是否有人知道達特穆爾高原。我講的這個故事發生的地點就在達特穆爾的邊緣。那兒有一處風景宜人的地產,盡管它在市場上若干年都沒能賣出去。那個地方冬天或許有點陰冷,但景色卻很壯麗,它本身還有一些新奇的原生態的特色。一個叫理查德·海登的爵士買下了這處地產。我在大學期間結識了他,雖然我們已經有好些年沒見面了,但我們之間的友情還在。我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請,前往拜訪‘寂靜的樹林’,那是他給那個地方取的名字。
“那是一次小小的家庭聚會。除了理查德·海登爵士,還有他的堂弟埃利奧特·海登;曼納林夫人和她那面色蒼白、相貌平平的女兒維奧萊特;酷愛騎射、飽經日曬風吹的羅杰斯上尉和他的太太,他們的全部生活就是馬匹和打獵;還有一位年輕的西蒙茲醫生和黛安娜·阿什利小姐。后者我倒是有所耳聞。她的照片頻頻出現在報紙的社會專欄上,是社交季大名鼎鼎的美人。她的容貌的確引人注目。高挑的身材,烏黑的頭發,奶油色的皮膚光滑如絲,迷離的黑色雙眸稍向兩側斜飛,使她的外貌平添了一絲神秘的東方色彩。她還有一副好嗓子,音色深沉,悅耳如鈴。
“我立刻就看出我的朋友理查德·海登完全被黛安娜迷住了,不僅如此,我猜這個聚會就是為了她才組織的。至于她本人的想法,我不得而知。她行事全憑自己的喜好,反復無常。今天只跟理查德說話,旁若無人;另一天又轉而青睞他的堂弟埃利奧特,好像理查德不存在;接著她又會把最迷人的微笑獻給那位安靜靦腆的西蒙茲醫生。
“我到的第二天早上,主人帶領我們四處參觀了一番。房子本身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是一座用德文郡出產的花崗巖建造的牢固可靠的房子。自建成以來,經受住了時間和風雨的考驗,毫無浪漫色彩,卻很舒適。透過窗戶望出去,達特穆爾高原的景色盡收眼底。眼前是廣闊而連綿不斷的山崗,山頂裸露著成片的風雨侵蝕過的巖石。
“在離我們最近的山頂附近的斜坡上,有成片的、環形的斷垣殘壁,屬于石器時代晚期的遺跡。另一座山丘上新近發掘出了一座古墓,里面發現了許多埋藏的青銅器。作為一位古物愛好者,海登跟我們談起這些時興致勃勃、眉飛色舞。他說這塊不尋常的地方有著特別豐富的古代遺跡。
“新石器時代的住民,德魯伊德人,羅馬人甚至早期腓尼基人的遺跡也能在這里找到。
“‘然而,最有趣的還是這塊地方’,他說道,‘你們都知道,我叫它寂靜的樹林。不難看出這個名字的來歷。’
“他邊說邊用手指著。這個地區相當荒涼,放眼望去滿是巖石、石南和歐洲蕨,但離這座房子一百碼的地方,有一片茂密的樹林。
“‘那是一處遠古時代的遺跡。’海登說道,‘那些樹曾經枯死,又被重新栽種過,但總體上還是保持了原貌,也許是在腓尼基人居住于此的時候。跟我來看看吧。’
“我們都跟著他過去了。當我們走進小樹林的時候,一種莫名的壓抑感向我襲來。我想是因為那非同尋常的死寂。那里給人一種荒涼和恐怖的感覺,都沒有鳥兒在那里筑巢。我發現海登正看著我,臉上掛著一絲神秘的微笑。
“‘對這個地方有什么感覺啊,彭德?’他問道,‘反感嗎?還是覺得不自在?’
“‘我不喜歡這兒。’我輕輕說道。
“‘你有權這么想。這個地方是你們遠古時代的宗教敵人之一的一個據點。這是阿施塔特的樹林啊。’
“‘阿施塔特?’
“‘阿施塔特、或者伊施塔[2]、艾施特略[3],或者隨你叫她什么名字吧。我喜歡腓尼基人的叫法,阿施塔特。我相信在這哈德良長城[4]以北的地區肯定有人知道阿施塔特樹林的故事。雖然沒什么憑據,不過我愿意相信這兒正是阿施塔特樹林的所在地。就是在這里,在這片茂密的樹木所環繞的地方,曾經舉行過那些神圣的儀式。’
“‘神圣的儀式?’黛安娜·阿什利帶著一種恍惚而迷幻的眼神喃喃自語道,‘是些什么樣的儀式呢?我真想知道。’
“‘根據各種傳聞,不是些什么體面的場景,’羅杰斯上尉發出一陣空洞的大笑,說道,‘我猜就是些有傷風化的勾當。’
“海登壓根兒沒理會他。
“‘樹林的中央應該有一座神殿’,他說道,‘雖然不能弄成神殿的樣子,不過我還是多少滿足了一下自己的小小幻想。’
“此時我們已經來到了林中的一小塊空地。空地的中央有一座石頭建成的、涼亭一樣的東西。黛安娜·阿什利以詢問的目光望著海登。
“‘我把那叫做神舍,’他說道,‘那就是阿施塔特的神舍。’
“他帶著我們走上前去。里面一根粗獷的烏木柱子上有一幅小巧的圖案,描繪的是一個頭頂月牙形尖角的女人坐在一頭獅子身上。
“‘腓尼基人傳說中的阿施塔特,’海登說道,‘月亮女神。’
“‘月亮女神!’黛安娜叫道,‘啊,讓我們今晚來一場野外狂歡吧!化裝晚會。我們到時候乘著月光來這里,舉行阿施塔特的典禮。’”我猛地動了一下,埃利奧特·海登——里查德·海登的堂弟立刻向我轉過身來。
“‘您不喜歡這些是吧,牧師?’
“‘是的,’我認真地說道,‘我不喜歡。’
“他好奇地看著我說道:‘這真是蠢到家了。狄克怎么可能知道這里真的是個神圣的樹林呢。不過是他的想象罷了,他就喜歡按照自己的想法弄些小把戲。再說了,如果曾經……’
“‘曾經什么?’
“‘呃……’他尷尬地笑了笑,‘您,作為一位牧師,總不至于相信那種事吧?’
“‘我不知道作為一名牧師是不是不該相信。’
“‘但那種事早就銷聲匿跡了。’
“‘我可不太確定,’我沉思著說道,‘我只知道一點——我不屬于那種對周圍氣氛很敏感的人,但從我走進這片樹林的那一刻起,我就有一種奇怪的壓抑感,覺得被一種邪惡而恐怖的氣息籠罩著。’
“他心神不定地扭頭望了出去。
“‘是的,’他說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是有點……有點古怪。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認為都是我們的想象讓我們產生了那種感覺。你說呢,西蒙茲?’
“沉默片刻之后,那位醫生才輕輕說道:‘我不喜歡這兒。我說不出為什么。不管怎么樣,我就是不喜歡這個地方。’
“就在這時,維奧萊特·曼納林來到了我跟前。
“‘我恨這個地方,’她叫道,‘我恨這個地方。我們離開這兒吧!’”我們開始往回走,其他人也跟在我們身后,只有黛安娜·阿什利遲遲未動。我扭過頭去,看見她站在神舍前面,目不轉睛地盯著上面的圖案。
“那天風和日麗,天氣格外炎熱,大家欣然接受了黛安娜·阿什利晚上開化裝晚會的建議。于是,隨著笑聲和竊竊私語聲,熱火朝天的準備工作在暗中進行著。當我們都為晚會裝扮好了以后,自然又是一番喧鬧。羅杰斯先生和太太裝扮的是新石器時代的原住民,難怪幾塊爐前地毯忽然不見了。里查德·海登自稱為一位腓尼基時代的水手,他的堂弟裝扮成了一個強盜頭子。西蒙茲大夫裝扮成了一個廚師。曼納林夫人扮成了一位護士,而她的女兒則把自己扮成了一個切爾克斯女奴。我自己扮成了一個修道士,在那樣的天氣里可是夠熱的。黛安娜·阿什利最后一個下樓,令大家大失所望的是,她只穿了一套常見的那種帶面具的化裝舞會外衣。
“‘我扮的是,’她歡快地說道,‘一個神秘角色。現在,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們開飯吧!’
“晚飯過后,我們都到了外面。那是一個迷人的夜晚,微風徐徐,月亮剛剛升到空中,溫暖又明亮。
“我們漫無目的地邊走邊聊,時間過得飛快。直到一小時之后,我們才注意到黛安娜·阿什利沒和我們在一起。”
“‘天哪,她該不會上床睡覺了吧!’里查德·海登說。
“維奧萊特·曼納林搖了搖頭。‘噢,不是。’她說道,‘一刻鐘之前,我看見她往那個方向去了。’她邊說邊指了指月光下那片黑暗而幽深的密林。
“‘我想知道她到那兒去干什么,’理查德·海登說道,‘肯定是個惡作劇,我敢打賭。咱們去看看吧。’
“我們所有人都一同前往,對阿什利小姐究竟去干什么多少有點好奇。然而,就我個人而言,卻不太愿意走進那片暗藏危機的黑暗密林。仿佛有種神秘的力量拉著我,極力阻止我進去。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堅信,那個地方一定有某種邪惡的屬性。我想其他人應該也和我有同感,只是他們不愿意承認罷了。林中的樹木稠密得連月光都透不進來,我們四周充滿了似有似無的聲響,像是低語,又像是嘆息。大家害怕極了,出于本能緊緊靠在一起。
“突然間,我們來到了那片林中空地,并且立刻驚呆了。在那神舍的門檻上,站著一個發出微光的身影,她全身都緊緊裹著半透明的薄紗,盤起的烏發上插著兩只新月形的尖角。
“‘天啊!’里查德·海登叫道,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維奧萊特·曼納林的聲音更加尖厲。‘天啊,那是黛安娜啊,’她驚呼道,‘她干了些什么呀?她看起來不太對勁!’
“門前的那個身影高高舉起了雙手。她向前走了一步,用一種甜美的嗓音吟誦道:‘我是阿施塔特的女祭司。’她以催眠般的聲音低聲念誦道,‘當心,別靠近我,因為我手中握著死亡。’
“‘別這樣,親愛的。’曼納林夫人抗議道,‘你把我們嚇得汗毛都立起來了,真是的。’
“海登突然徑直地向她走了過去。
“‘上帝啊,黛安娜!’他叫道,‘你太棒了!’
“我的眼睛逐漸適應了月光,現在可以看得更清楚了。正如維奧萊特說的,她看上去的確不太對勁。她臉上那種東方式的神秘色彩更加濃郁了,瞇成縫的雙眼中透出一道兇光,嘴角上掛著一絲我從未見過的怪異的微笑。
“‘當心!’她警告道,‘別靠近女神。如果有人膽敢碰我一下,他必死無疑。’
“‘你真是太棒了,黛安娜。’海登叫道,‘不過到此為止吧。我不太想說……不過我不太喜歡這樣。’
“他穿過草地繼續向她走去,而她突然放下一只手指著他。
“‘站住!’她喊道,‘再走近一步,我就要用阿施塔特的魔法懲罰你!’
“理查德·海登笑了起來,并且加快了步伐。就在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他搖晃了一下,接著像是被絆倒似的,一頭栽了下去。
“他再也沒有站起來,就這么躺在了他倒下去的地方。
“突然,黛安娜發出了一陣歇斯底里的笑聲。這怪異而可怕的聲音打破了林中的寂靜。
“埃利奧特罵了一句,沖上前去。
“‘我受不了了!’他喊道,‘起來,迪克!起來呀!老兄!’
“然而,理查德·海登還是趴在倒下去的地方。埃利奧特來到他的身邊,在他身旁跪下了身子,輕輕地把他翻了過來。他俯身凝視著他的臉。
“接著,埃利奧特猛地站了起來,身子有些搖晃。
“‘大夫,’他喊道,‘大夫,看在上帝的分上,快過來。我……我想他死了。’
“西蒙茲跑了過去,而埃利奧特拖著沉重的步子又回到了我們這邊。他低著頭,用一種我不太理解的神情看著他的手。
“這時,黛安娜發出了一聲尖叫。
“‘我殺了他!’她喊道,‘哦,上帝啊!我不是存心的,可我卻殺了他。’
“接著她昏死了過去,身子扭成一團倒在草地上。
“羅杰斯太太尖叫了起來。
“‘噢,我們快離開這鬼地方吧!’她嚎啕地說道,‘這地方什么事都可能發生。太可怕了!’
“埃利奧特抓住了我的肩膀。
“‘這不可能,兄弟!’他喃喃道,‘我跟你說,這不可能!一個人是不可能被那樣殺死的。那……那不合常理。’
“我努力勸慰他。
“‘一定有某種解釋的,’我說道,‘你堂兄一定有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心臟方面的毛病。受到驚嚇,因此情緒激動——’
“但他打斷了我。
“‘你不明白,’他說著,把手舉了起來給我看,我看見他的手上有塊紅色的污跡。
“‘迪克不是死于驚嚇,他是被刺死的,心臟被刺穿了,但身上卻沒有任何兇器。’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這時,西蒙茲檢查完尸體之后站起了身,向我們走來。他臉色蒼白,渾身發抖。
“‘我們全都瘋了嗎?’他說道,‘這是什么鬼地方……居然會發生這樣的事?’
“‘看來真是如此了。’”我說道。
他點了點頭。
“‘從傷口來看,兇器是一把長而薄的匕首,但尸體上卻沒有匕首。’
“我們都面面相覷。
“‘可它肯定在那兒,’埃利奧特·海登叫道,‘肯定是從他身上掉了下來,就在草地上的什么地方。我們找找看。’
“我們徒勞地在地上四處查看。維奧萊特·曼納林突然說道:
“‘黛安娜手里拿著什么東西。像是一把匕首。我看見了。當她威脅他的時候,我看見那東西在閃著光。’
“埃利奧特·海登搖了搖頭。
“‘他離她最少也有三碼遠。’他反駁道。
“曼納林夫人向倒在地上的黛安娜俯下身去。
“‘她手里現在什么都沒有了,’她宣布道,‘我在地上也找不到什么東西。你肯定看到過那匕首嗎,維奧萊特?我可什么也沒看到。’
“西蒙茲來到了黛安娜身邊。
“‘我們必須把她弄到屋里去,’他說道,‘羅杰斯,你來幫幫我好嗎?’
“我們把人事不省的黛安娜抬回了房子,然后我們又回去搬理查德爵士的尸體。”
彭德博士有點不好意思地停了下來,看了看四周。
“如今大家更懂常識,”他說道,“這多虧了偵探小說的普及。連街上的孩童都知道尸體應該放在原來的地方。但那時候我們不懂這些,所以我們把尸體搬回了他那幢方方正正的花崗巖房子里的臥室里,再派男管家騎車去找警察——有十二英里路程。”
“這時,埃利奧特把我拉到了一邊。
“‘聽著,’他說道,‘我要回到林子里去。一定能找到兇器。’
“‘如果真有兇器的話。’我充滿疑慮地說道。
“他抓住我的雙臂用力搖了搖。‘你滿腦子都是那些迷信的東西。你認為他的死是超自然力量造成的。好吧,我這就回到林子里去看看是不是那樣。’
“我說不出為什么特別反對他這樣做。我使盡渾身解數勸他不要去,但毫無作用。一想到那片密不透風的林子,我就特別反感。而且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還有災禍要發生。可埃利奧特卻固執到了極點。我想,其實他自己也被嚇壞了,只是不肯承認罷了。他全副武裝地出發了,決心一定要把謎團翻個底朝天。
“那是一個可怕的夜晚,我們誰也睡不著,也毫無睡意。警察來了,很明顯對我們所說的一切完全不信。他們堅持要詢問阿什利小姐,但是遭到了西蒙茲大夫的強烈反對。阿什利小姐已經從之前的昏迷或是催眠狀態中蘇醒了過來,他建議她好好睡一覺。因此明早以前,誰也不能打擾她。
“直到早上七點才有人想起埃利奧特·海登,西蒙茲突然問他去哪兒了。我告訴了他埃利奧特的去向,西蒙茲陰沉的臉變得更加陰沉了。‘真希望他沒那么做。那……那太莽撞了。’他說道。
“‘你不會認為他會發生什么意外吧?’
“‘希望不會。我覺得……彭德,你和我最好去看看。’
“我知道他是對的,但我仍然鼓足了勇氣才接受了這個差事。我們一起出發,又一次進入那片充滿厄運的林子。我們喊了他兩次,但沒有回應。幾分鐘之后,我們來到了那塊空地,晨光中,它看起來更加蒼茫而詭秘。西蒙茲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而我則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驚叫。昨晚,在月光下,我們曾經目睹了一個人的尸體面朝下倒在了草地上。現在,在晨光中,同一情景又出現在了我們面前。埃利奧特·海登正好倒在他堂兄倒下去的地方。
“‘上帝啊!’西蒙茲說,‘他也被害了!’
“我們一起跑過了草地。埃利奧特·海登昏迷不醒,但還有微弱的呼吸。這次的原因一目了然。一把長而薄的青銅制成的兇器仍然留在傷口上。
“‘匕首刺穿了他的肩膀,而不是心臟。太走運了。’大夫說道,‘以我的靈魂起誓,我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不管怎么說,他沒死,他能告訴我們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但是埃利奧持·海登沒能做到。他的敘述極其含糊。他曾經徒勞地四處搜尋那把匕首,最終還是放棄了。他在神舍附近站了一會兒。就在那時,他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感覺,覺得密林中有人在盯著他。他竭力想擺脫這種感覺,卻怎么也甩不掉。他描述說有一股詭異的冷風向他襲來,但是風不是從樹林中,而是從那間神舍里面吹出來的。他轉過身,向里面窺視。他看到了那個小小的女神圖案,而且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那個圖案好像變得越來越大。接著他突然覺得腦袋像是遭受了重重一擊就倒了下去,在他倒下的時候,他感到左肩傳來一陣尖銳的劇痛。
“經鑒定,那把匕首是從山上那古墓里發掘出來的,理查德·海登買下了它。至于他把它放在哪兒,是在房子里,還是在那座神舍里,就沒人知道了。
“警方認為,他們通常也都這么認為,是阿什利小姐蓄謀刺殺了理查德·海登,但我們一致目擊證明當時她始終未曾接近他三碼以內,因此他們無法指控她。整個事件就這么不了了之,成了一個謎。”
一陣沉默。
“好像沒什么可說的了。”喬伊斯·雷蒙皮埃爾最后說道,“整件事是那樣可怕,那樣不可思議。您自己沒有什么解答嗎,彭德博士?”
老先生點了點頭。“有的,”他說道,“我有一種解答——算是一種解答吧,相當奇怪。但對我來講,仍然有一些未能解釋的地方。”
“我參加過降神會,”喬伊斯說道,“隨你們怎么講吧,的確會發生一些很奇怪的事。我想這些怪事都可以用催眠加以解釋。那個姑娘真的進入了阿施塔特的女祭司的狀態,我覺得不管怎么說,就是她刺殺了那個人。也許她把曼納林小姐看到她手里拿的那把匕首投擲過去了。”
“或者也許是根長矛。”雷蒙德·韋斯特說道,“畢竟,月光不是太明亮。也許她手里拿了根長矛,在一定距離處刺死了他,然后我想就是群體性催眠的作用了。我是說,你們先入為主地認為他是被超自然的力量擊倒的,然后就會覺得自己看到的也正是如此。”
“我在表演廳里見過許多不錯的玩刀和匕首的把戲。”亨利爵士說道,“我想可能有人躲在樹林里面,從那里他能很準確地把刀或匕首擲出去,當然了,他一定是受過專門訓練的。我承認這是有些牽強,但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大家還記得吧,另一個受害者明確說覺得有人在樹林里盯著他。至于曼納林小姐說阿什利小姐手中有一把匕首,而其他人卻說沒有,我對此絲毫不覺得奇怪。如果你們有過我的職業經歷,就會知道五個人對同一件事的描述有時差異會大得令人難以置信。”
帕特里克先生干咳了幾聲。
“在所有這些推測中,我們好像都忽略了一個基本事實,”他說道,“那就是兇器。阿什利小姐站在一片空地的中央,幾乎不可能處理掉一根長矛;如果是一個隱藏的兇手擲出了匕首,那么當尸體被翻過來的時候,匕首應該還在傷口上。我認為,我們必須拋棄那些牽強的推測,回到純粹的事實上來。”
“那么,純粹的事實引導我們得出了什么結論呢?”
“好吧,有一點是清楚無誤的。他被擊倒時沒有人在他的身旁,因此唯一能刺殺他的人只有他自己。實際上,這是自殺。”
“可他到底為什么要自殺呢?”雷蒙德·韋斯特深表懷疑地問道。
律師又干咳了幾聲。“啊,那又是一個理論上的問題了。”他說道,“不過現在我對這些理論層面的問題并不關心。拋開所謂的超自然力量,我從來就不相信這些。對我來講,這是這個事件的唯一解釋。他刺殺了自己,在他倒下的同時,他的胳膊甩了出去,把匕首從傷口上拔了出來并遠遠地甩到樹林深處去了。我認為,盡管有點不可思議,這可能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
“我不敢說我有把握,”馬普爾小姐說道,“這一點確實讓我感到困惑。但奇怪的事的確會發生的。去年在夏普萊太太的花園聚會上,那位組織鐘面高爾夫[5]的人被一個號碼牌給絆倒了。之后不省人事,足足有五分鐘都沒醒過來。”
“沒錯,親愛的姨媽。”雷蒙德輕聲說道,“但是他沒被刺死吧,不是嗎?”
“當然沒有了,親愛的,”馬普爾小姐說道,“那正是我要告訴你的。很顯然,可憐的理查德爵士只能是被一種方法刺死的,要是我能知道他一開始是被什么絆倒的就好了。當然,也許是樹根吧。他眼睛一直盯著阿什利小姐,月光下,一不留神就會被什么東西絆倒。”
“您說理查德爵士只能是被一種方法刺死的,馬普爾小姐?”牧師帶著滿臉的好奇問道。
“真是件不幸的事,我甚至不愿去想它。他慣用右手,是嗎?我的意思是,要刺傷自己的左肩,他肯定慣用右手。我一直為杰克·貝尼斯在戰爭中的表現感到遺憾。你們還記得吧,經歷了阿拉斯的激戰之后,他朝自己的腳開槍。我去醫院探望他的時候,他向我道出了這件事,并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我希望那個可憐的家伙,埃利奧特·海登,沒從他的罪惡勾當中獲得太多的好處。”
“埃利奧特·海登!”雷蒙德叫道,“您認為是他干的?”
“我看不出還會有其他人能做得到。”馬普爾小姐略感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說道,“我是說,如果我們遵循帕特里克先生的英明教導,只關注事實、拋開那些不太體面的異教神帶來的神秘氣氛的話。他是第一個來到他身邊的人,是他給爵士翻的身,當然他做這一切的時候背對著大家,他裝扮成一個強盜頭子,腰帶上肯定佩有某種武器。我還記得年輕的時候與一位裝扮成強盜頭子的人跳舞時的情景。他佩戴著五種刀和匕首之類的東西,簡直難以形容做他的舞伴有多尷尬和難受。”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彭德博士身上。
“我知道了真相。”他說道,“在那場悲劇發生五年以后。埃利奧特·海登給我寫了一封信說明了真相。在信中他說他認為我一直在懷疑他。他說都是一時起意。他太愛黛安娜·阿什利了,但他只是一位苦苦掙扎的小律師。如果理查德死了,他就可以繼承堂兄的封號和財產,前景將會完全改觀。他在他堂兄身邊跪下去的時候,匕首從腰帶上跳了出來,他想都沒想就把匕首刺進了他堂兄的胸膛,然后又插回到腰間。他后來又刺傷了自己以消除別人對他的懷疑。他在動身去南極探險的前夜給我寫了這封信,按他的說法,以防他可能回不來。不過我不認為他打算活著回來,而且正如馬普爾小姐說的那樣,他確實沒從他的罪行中得到什么好處。‘五年來,’他寫道,‘我一直生活在地獄中。我希望,至少我能光榮地死去以贖清我的罪孽。’”
片刻寂靜之后。
“他的確死得很光榮。”亨利爵士說道,“您在故事里換了個名字,彭德博士,但我想我知道您說的是誰。”
“我說過,”老牧師接著說,“我不認為這就解釋了一切。我依然認為那密林中有某種邪惡的氣氛,正是那種邪惡的氣息驅使埃利奧特·海登做出了殺人的舉動。直到今天,一想起阿施塔特的神舍,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渾身戰栗。”
注釋
[1]阿施塔特是古閃米特人神話中主管生育和愛情的女神。
[2]伊施塔是古巴比倫和亞述神話中掌管愛情、生育及戰爭的女神。
[3]艾施特略是古代腓尼基神話中主管愛情與生殖的女神。
[4]原文“theWall”指的是所謂的“哈德良長城”,即羅馬占領不列顛期間為防御蘇格蘭人的入侵在英格蘭北部修建的防御工事。
[5]原文為clockgolf,是一種十九世紀中期興起的基于高爾夫運動的游戲,十二個數字號碼牌均勻排列成圓周而酷似鐘面,參加者依次推球給下一人直至完成一周后進入球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