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血洗暝臺
- 何所云深匿草兮
- 鳳皇湉湉
- 4115字
- 2019-02-17 00:25:39
伽南趕到時,殿內天兵正里三層外三層將瑤池團團圍住,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盡數指在瑤池面前。天兵甲胄映著雪光,似給這金碧輝煌的大殿罩了層流銀波光。月姬手持寒冰匕擋在帝後常羲身前:“師侄來九重天做客怎的還要潛行隱蹤?殊不知這凌霄寶殿進不得閑人!”
“天君在上,玉京山瑤池這廂見過。”瑤池的銀絲大環刀一揮算是行禮了,又向月姬冷笑。“有道是,青丘的野狐貍披塊紅布就敢充月老,城隍廟前的石獅子還當自己是文殊廣法天尊的坐騎!南瓜秧子結葫蘆,癩蛤蟆跳秤盤——你是什么東西,倒在這里抖起來了!你只管閃去一旁,我自有話問你那便宜父君!”
饒是帝後也終于破了慈悲功,一張臉青如磨盤,向著眾天兵一揮手。
“且慢——”伽南踏云而下,懶洋洋撥了下琴弦,眾天兵只覺虎口酸麻,險些握不住兵器。“我這師侄最是乖巧,上月還在凡間替九重天救了七八個小地官兒。倒是諸位,莫不是把戍守南天門的勁頭拿來欺負仙子?”
眾天兵看了看一本正經的伽南,又看了看那個方才叉著腰行禮,嘴里罵得痛快,揮舞著銀絲玄鐵大刀的“乖巧小姑娘”,紛紛哽住。
帝後傾身道:“上神大駕,未曾遠迎,是本君失禮了。上神來得正好,玉京弟子擅闖……”
“天君見笑了!”伽南截過話頭,攬著綠綺琴遙施一禮。“我這師侄是師姐女媧的徒兒,壽數比我還高,平日本上神都讓她三分,慣得不知天高地厚。今日誤會,沖撞了天君,回去我定罰她。只是不知,刀劍相向便是九重天的待客之道?”
帝後擺手,天兵收兵刃。常羲笑臉盈盈,起身下階道:“上神有所不知,瑤池仙子隱身在凌霄殿,不知是否是欲刺王殺駕。還望上神秉公處置。”
伽南端的一副沉穩架子,認真聽完才笑道:“哦,原來如此。只是……本上神不是來主持公道的,本上神是來給她撐腰的。玉京弟子在九重天,沒有被刀槍指著的道理。”
帝後常羲的臉皆是一白,只連聲道“是,是”。
伽南點點頭:“若無旁的事,本上神且告辭了。”
瑤池本將大刀扛在肩上,在伽南身后站定,見帝後不答,不服不忿地搖著刀把就欲上前。天兵一瞬又圍了過來。
伽南暗道不好,抖抖威風出出氣也就是了,還能真掐起來不成?我的瑤池姐姐,倘玉京山真與九重天撕破臉,六界許得變一變了。
于是伽南眼神示意瑤池見好就收,道了一句“告辭”,拉上她便走。
月姬冷笑一聲,屏退天兵,迎面攔住。“師妹,五百年別來無恙啊!師妹害慘了梵沉,又要來毀玄逾?”
伽南道:“太陰元君有話不妨直說。”
月姬眸中明晦難辨:“師妹還不知道?玄逾是為你才冒險出兵……”
帝後扶住金案,探身道:“本君前些日得了密報,當年在無妄崖,混亂中鬼族竊得了梵沉上神元神,封在歸墟暝臺。上神沉睡之事本就秘而不宣,故而本君只喚了玄逾相商,孰料他徑直領兵殺去。”
伽南愣住。
瑤池道:“既早知梵沉元神所在,何故等到今日?”
伽南按下瑤池的刀,道:“天君為玉京山思量頗多,伽南謝過。只是這密報是否準確也未可知?”
帝後抬手,一團黑土幻化在掌心。“上神請看,這是暝臺的息壤,上面是否附著著梵沉上神的氣息,上神一探便知。”
伽南抬手覆上息壤,閉目靜探。往前十萬余年的梵沉的千般思緒萬般心結一齊灌入腦海——原來梵沉還是冰山木頭臉時,板著臉訓完自己還會轉身偷笑;原來梵沉十年渡一劫的大夢里,是這些叫人臉紅心跳的東西……伽南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重了起來,她一下收手,天吶,這息壤被別人一探也會有這些畫面走馬燈似的鉆進靈臺么?“咳咳,瑤池,你來。”
瑤池神色一凜。“是師叔,他帶我等修煉的場景,除卻玉京弟子無人見過。”
看來各人所探不同,伽南松一口氣,她臉頰似紅霞在燒,調用渾身草木靈汁涌上頭臉,方才壓了下去。“不知這息壤是天君如何所得?”
帝後道:“九重天兵微將寡,能倚仗的唯有玄逾神君而已,玄逾神君近些年又……故而本君一得密報,便請托昆侖山西王母娘娘派山中得力弟子喬裝前往冥界探查,終于昨日帶回這消息,亦有息壤為證。”
話音未落,殿外一人急奔進來,冠歪袍散:“父君!父君!誤會!天大的誤會!瑤池仙子是來尋兒臣的!找錯了方向,父君不要傷她!”扶桑奔進來并未得見劍拔弩張的場景,空蕩蕩的大殿上只有他父君母妃皇姊,同瑤池伽南安然相處。“咳……咳咳……”扶桑摸摸鼻子,整理衣冠,紅著臉拜過五人。
伽南道:“如此說來,便要多謝天君鼎力相助。本上神不便叨擾,且去拜謝西王母娘娘了。”瑤池緊跟上伽南,也不管身后扶桑眷戀眼神,徑直離了九重天。
昆侖山。天機鏡碎片里,映出昆侖弟子尸身沉在歸墟的虛影。
“這天機鏡……”伽南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目。
婉妗擺手:“是本宮那貍狌獸頑皮,撞成這般。不過使用無礙,上神不必擔憂。”
伽南看著那鏡中數名昆侖弟子的死狀,其中便有五百年前昆侖山門口那攔住自己的圓臉童兒。“那這情狀……便是……”
婉妗道:“天君所言不虛。本宮派了弟子十人,七人在歸墟殞命,這息壤便是本宮的大弟子拼死取回。鬼族竟如此大膽,私藏梵沉上神元神,叫我神族千余年做盡無用功。玄逾師兄已然領天兵去了歸墟,上神……師姐和瑤池姐姐若有需要,昆侖與玉京本屬一脈,昆侖弟子義不容辭。”
伽南道:“婉妗好意我心領了。昆侖的甘樹果我已然欠下,七個活生生的仙子更是因玉京山而死,豈能再讓昆侖弟子上陣——梵沉元神一日不歸,本上神一日不與鬼族善罷甘休!”
伽南二人架著綠綺琴隨著濤濤海水深入歸墟,終于在暝臺口見著玄逾。
晃眼一瞧,玄逾這副模樣也太過慘烈了罷?活脫脫一個黑無常……真是特別的難看……渾像變了個人似的,下得陣來便一直縮著肩膀呆立著,也沒人理他……旁邊天兵拄著兵器一直在嘀咕,“戰神今日怎么這么窩囊。”“確實是窩囊,太膽怯了罷!如此何必帶我們出來呢!”“他在戰場上不是很能打么,這打得也毫無章法可言啊!”
玄逾好像真的要完蛋了……伽南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上前道:“你怎樣?”
玄逾恍恍惚惚抬頭,見到是她,立刻按住她的手,搖頭,“別去!”
“嗯?”
“別去……”
伽南一愣,這人怎么還神叨叨起來。“神君何意?那東西不在暝臺么?”
玄逾張了張口,卻沒有說出話來。在伽南探究的目光里,他忍了又忍,終于低聲道:“不……不是……”
伽南徹底糊涂了,只當他神志不清,便安撫道:“你放心,我不是來打架的。本上神最講理不過,待陣前問過,他們若還了,自然打不起來的。你且領天兵在后休息,不妨事的。”
鎮守暝臺的是鬼族最兇悍強勁的一支,喚作滄溟族。為首那鬼與伽南陣前你來我往地對答,漸漸頭蓋骨頂出一寸:“暝臺從未拿過你們神族何物!又如何交出!我乃滄溟族淵主,你們神族自視清高看鬼不起,那便斗法斗陣拼個高低分個上下!”
伽南仍掛著笑臉,直道:“許有人蒙蔽淵主,淵主可自行檢查。若無有,本上神負荊請罪,甘聽處置。若有——”伽南閃身躲過一支自暗處呼嘯而來的蝕髓釘,釘骨堪堪擦破右臂,胳膊便有些不聽使喚了。
一青面獠牙的鬼將從淵主身后鉆出:“此釘由千年不腐的棺木削成,入肉即化為尸蟲鉆骨,上神且好好品味!”暝臺深處萬千鬼將鬼兵鉆出,黑壓壓的甲,白慘慘的骨,霎時將伽南瑤池圍住。
正此時,天兵尚未反應,七衍竟破水而出,“小師叔,師姐,我等前來相助!”,身后三十玉京白袍弟子踏云成陣,把飛在穹頂的金烏襯得白茫茫灰撲撲。瑤池沖向黑壓壓的鬼兵,扛刀踩過歸墟奔騰的海水,刀背一甩拍飛那放冷箭的鬼將:“憑你也好意思打頭陣?想是昨夜偷吃癩蛤蟆竄稀十回,今日茅廁都蹲不穩罷!”玄逾帶著三千天兵一齊殺入,似換了一副面孔般紅著眼殺了幾進幾出。“阿南,你不要動手,區區鬼族,我來殺下這一陣。”
暝臺一亂,鬼君必定號令萬鬼馳援滄溟族,眼看暝臺的鬼將越殺越多,若能趁亂尋得梵沉元神,便可即刻撤離。伽南無心戀戰,忍著臂膀鉆心疼痛,控綠綺彈著破軍曲一點點深入暝臺。
琴光裂開暝臺結界,她突然被七衍拽著后領按進血泥。三支潮信矢擦著她的發梢釘入巖壁,箭矢的哨音混著七衍的聲音在她身前炸開:“小師叔當心!”
伽南的腦中轟然一聲。萬年前上元夜,梵沉也是這樣舉著糖人替她擋開魔修偷襲。只是這次濺在她眼睫上的不是糖霜,而是炸開的溫熱血霧。七衍掛在嶙峋巖壁上,像被折翅的鶴,皮肉寸寸綻開,黑水汩汩涌出,五臟六腑都開出曼陀羅似的暗紋。伽南伸手去接他,卻只接到他頸間染紅了的平安鎖,灼著她的掌心。
鬼兵蜂擁而上,瑤池撲上來將酒葫蘆砸向巖壁,葫蘆里封著的醉仙釀剎那在鬼兵身前潑成火海。
火光里的七衍琉璃似的眼仁蒙著層水霧,卻仍彎成月牙:“小師叔,不妨事的……凌華凌蘊便托付給小師叔管教……你能回來,我們都很高興……”伽南將破五使得密不透風,腕上花絲甩飛一個個鬼兵,溫涼佩懸在七衍身上打轉:“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撐住……七衍!師叔要你撐住!”
七衍突然劇烈咳嗽,他望著瑤池,瞳孔開始渙散:“師姐……別哭……來世……賠你三千場斗酒。我,我先去尋師父……”“你敢!”瑤池將血梧丹打入他的身體。“七衍,你敢先走就是縮頭烏龜王八蛋!你……你是混蛋蠢蛋王八蛋!”
凌華凌蘊跪倒在地:“師父——師父!凌華還沒學會御云之術!師父!”
然而終于沒了回音,溫涼佩和陰陽扇一齊墜落在一汪黑色血水里。
斷魄十三徽的琴音響徹歸墟,伽南直彈得十指沁血,滄溟族的青鱗戰甲簌簌剝落成灰,神崩體壞,潰爛成潑天血雨。瑤池反手捅穿淵主咽喉,刀鋒刮著森白頸骨,歸墟最后一道鬼幡也被拔下。玉京弟子哽咽的喊殺聲終于止息,無底谷已然是尸山血海。
伽南跪在暝臺最后一塊完整的玉磚上撬開息壤,一盞青玉蓮花燈正忽明忽暗地閃爍。
伽南一探,正是梵沉元神凝在里頭。
一支骨箭歪歪斜斜地射在她面前的空地上,伽南回頭,巖洞里,一個胸前串著乳牙項鏈的滄溟孩子,青綠色的面龐上濺滿了血污,握著比他身形還高的一張弓,正搭第二支箭。
伽南腦中的嗡鳴突然尖銳起來。天兵投出的銀槍刺破巖洞血霧,她旋身劈手抓住槍柄,虎口撕裂的疼痛比神志更快蘇醒。
“退下!”她的嘶喊帶著喉嚨里殘破的血沫。
長天劍撥開天兵們飛出的刀槍,玄逾怒喝:“還不聽令退下!”“阿南,沒事的,沒事的,這是鬼族罪有應得,這孩子不會有天兵傷害他的,沒事了……”
第二支箭擦著她耳際飛過,釘穿了垂落的鬼幡,縮在洞里的孩子突然發出幼獸般的嘶吼:“殺……了你……”伽南將那孩子裹進殘破的袍,他咬住她手腕的利齒刺穿皮肉,她卻反而牢牢抱住他。
恍惚間似有冰涼指尖覆上她開裂的眼瞼,可當她顫抖著去抓那片虛影時,只握住滿把腥紅的血雨。她倒在層層疊疊的幻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