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五百年后
- 何所云深匿草兮
- 鳳皇湉湉
- 5503字
- 2019-02-16 19:30:31
日往月來,春秋代序。山上草盛,朝露未晞。玉京山的雪又落了五百年,伽南數(shù)著檐角冰棱給梵沉講完第十八萬六千七百個故事。寒冰棺里結(jié)著層薄霜,倒顯得那人眉目比醒著時柔和些。
過去的每一天,除卻有異象時,伽南都在玉京山寸步不離。這樣的日子也不算壞,因為她能在日復(fù)一日的瑣碎中感受到他。這些年月,或許也讓她更明白他。
破五劍忽在案幾上震了震,七寶珠映得滿室流光。伽南抬手收了破五:“拿七寶珠補了你足足兩百年,倒養(yǎng)出脾氣了?”
她伸手戳了戳冰棺外的細碎霜花:“一直沒同你講,兩百年前在月華洞,破五斷過一次。那時我險些招架不住,綠綺都要撥爛了才勉強取勝……梵沉,我沒有忘記召喚赤練劍的訣竅,只是我想,赤練應(yīng)該也在等你……扯遠了,不過今日總算修復(fù)如初。”
從前她不信史實可以提筆寫盡,心事能夠與人道清。但這五百年間四海八荒的點滴,梵沉若能聽到,也算是悉數(shù)知曉了。伽南一笑,不過,她同他講的八荒事一定不是所有事,因為是她行至八荒各處,她同他講的八荒事,其實,是她的心事。
紅霞漫天,晨光未現(xiàn)。窗外傳來窸窣響動,昊天捧著瑤池的蝶疏候在廊下。“好啦,今晚再來陪你。”伽南起身給每盞燈皆添了燈油,推門出來。
說來這些年來總不太敢見小昊天,每每他來報事,她總側(cè)目靜聽。這孩子一雙眼睛生得愈發(fā)像他,連垂眸時眼睫投下的陰影都分毫不差。這雙眼睛,她每每瞧見,總是傷懷。伽南攏了攏淺雪灰斗篷,突然想起那年梵沉教她御云,也是這般站在廊下,垂眸緩道:“站穩(wěn)了,摔下去可沒人接。”
昊天報說,玄逾征討冥界鬼族。伽南乍聞甚驚:“天君瘋了不成!什么時候的事?”
“便是今夜,大張旗鼓,聲勢浩蕩。”
“那便是師出有名?有何說法?瑤池有消息么?”
神族作為六界至高,順應(yīng)天道運行,主宰世間萬物,一向與其他五界保持著超脫又緊密的關(guān)系。九重天代掌神族職權(quán),只要下界各族相安無事,無悖逆天道之事發(fā)生,應(yīng)是穩(wěn)坐高臺而非置身其中的。萬余年的清平世界來之不易,神妖巫人鬼魔六界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此番帝後緣何如此?
昊天拿出瑤池傳回的一紙蝶疏,遞給伽南。
冥界入口有五。其中北海幽都乃靈魂歸宿,陰氣所聚,可溝通陰陽,本該是神族進入冥界的首選入口,可瑤池至幽都山并未截到神兵蹤跡,便轉(zhuǎn)去九重天打探。原來玄逾帶領(lǐng)天兵眾多,竟舍近求遠,至寰宇東極,不知幾億萬里處尋東海歸墟入口。
昊天道,“歸墟乃無底谷,吞噬海水日夜不休。一則難尋,二則難攻,是以幾日內(nèi)應(yīng)不會起兵戈,還有時間轉(zhuǎn)圜。”
“歸墟啊……那地方連魚都游不過三寸,玄逾倒是念舊。”伽南指尖在蝶疏上一頓,“旁人尋不到,他未必。”他當初不就是帶著一身幽冥鬼火,逆著歸墟奔騰的海水,從冥界一步步爬上來的么?
“昊天可曾至九重天見過你父君?”
“除卻五百年前七衍哥哥卜得似有小師祖魂魄流落九重天,命我前去尋找,便不曾去過了。”
難辦。伽南開始嘬牙花。
昊天小兒拜到玉京山門下時年方七千歲,換算成人族也不過是個幾歲稚子。人盡皆知帝後圣君用心良苦,是以未來天君的準則來養(yǎng)他的。師父當日同意澻星破格收下昊天,也是想養(yǎng)出一個清正端方、聰慧有為,遠勝他老爹的神族下一任掌權(quán)者。而如今,昊天清正是真清正,聰慧也是真聰慧,就是不愿去繼任了。
正此時,凌華來報,翼族女君親臨山門,求見伽南。
翼族統(tǒng)領(lǐng)萬妖,翼族女君便是妖族之主。雖早聞自己羽化的千年間,翼族在長老扶持下繼任一位女君,身懷至純妖力和涅槃之火。伽南依舊訝異,妖族再如何至純,怎上得了玉京山?
這疑惑在她見到那女君的剎那,便煙消云散了——伽南手里斗篷“啪嗒”掉在白玉磚上——那女君發(fā)間別著靛青雀羽,腰間懸著八卦青銅鈴,分明是……
“青鸞?”
那女君歪頭打量她:“上神怎知本君名諱?”
伽南盯著她腕上的藍羽紋樣,簡直要懷疑這是否是一場夢。夢醒來,其實她們根本就正在下界除惡妖,青鸞被相思燼灼傷手腕,橐非連夜偷了玉汝百年才得一罐的藥膏,后來回玉京山被瑤池貼臉罵了三日。
伽南拿起茶盞“噸噸噸”地飲盡,末了,不甘心地問:“那橐非呢?你可記得?”
那女君仍舊淺笑著,“自然,橐非乃是本君堂兄,可他早因弒父被逐出翼族了,現(xiàn)下是上神的坐騎。”
青鸞并不知神族與鬼族即將開戰(zhàn),她前來,是因著前些日侍女偶然翻出一身藍色綴著青羽的衣衫,說是她曾經(jīng)最愛,涅槃前要侍女收好的。她狐疑又新奇地拿過羽裳,從中掉落一張裹著珠子的字條。“青鸞!這是你自己寫的!你要記得!務(wù)必親自把猰貐內(nèi)丹交給橐非!!!不信是吧?你的秘密是……”。青鸞一下子把字條攥在掌心。那翼族的敗類是本君的何人?這珠子瞧著灰撲撲的,扔在妝奩里當石子兒都嫌丑,竟然是世間僅存唯一能使人免遭弱水侵蝕的寶物?
侍女都說橐非在玉京山,給神族的伽南當坐騎。自看了那字條,她只想來問個究竟,便揣著猰貐內(nèi)丹溜出鳳鳴宮。傳聞玉京山只有修為甚高的神族才上得,不知為何她上來也并無不適。更奇怪的是那伽南上神,拉著個小仙進膳房叮叮當當不消片刻做了二十幾道菜出來。神族不是無需飲食么?看來妖史欺妖,這滿桌的菜比妖族的御膳可好吃百倍,每一道都正香到心坎上,做女君千年有余竟也不曾吃到如此珍饈。若非怕神族笑話,青鸞甚至想包起來那道炙雪兔帶回虞淵,分與子民一食。
伽南在一旁托腮看著。區(qū)區(qū)千年而已,化形前不過幾番日升月落,學(xué)藝時不過幾次下界歷練。怎么她羽化了千年,什么都變了。原來涅槃之火這般霸道,連帶著七情六欲和前塵往事都燒成灰。
青鸞猶猶豫豫道:“上神姐姐,我見過你么?”
“他們怎么說?”
青鸞塞了滿嘴,含含糊糊道:“長老們說,我自出生便沒有離過虞淵,一直在為繼任女君做準備。繼任女君后我的性命連系著妖族萬民,便連鳳鳴宮也出不得半步了。”
“那今日便是見過了,既覺親切,便權(quán)當做是舊相識,如今久別重逢罷。”
花練從膳房捧了許多荷葉包裹出來,壘起來足有半人高。伽南取出玲瓏袋,將荷葉包悉數(shù)收了進去,塞到青鸞懷里。“諾,十七只炙雪兔,便做重逢禮了。”
青鸞愛不釋手地摸摸這漂亮袋子,嚼嚼嚼咽下一口:“唔……袋子也給我?”這玉京山的上神姐姐果真大方,果真漂亮,果真和善。“對了,上神姐姐,橐非在何處?”
“雷澤。近些日天雷劈得勤,他尾巴毛都焦了三根。尋常人去了恐受不住,何況外面不太平,青鸞不若先回虞淵,待下界春暖花開之日再來玉京尋他。”
“不太平?我一路而來似乎挺好的呀?”
“妖族如今是你主事么?”
“是各位長老主事,我……”青鸞斟酌開口:“本君只需供養(yǎng)無極水便可。”
伽南猛然起身,音調(diào)亦拔高不少。“你來供養(yǎng)?你如何供養(yǎng)!”
青鸞嚇了一抖,放下兔腿:“此乃我妖族之事,上神未免管得忒寬了些!”
初見時那個捧著梧桐子要認姐姐的小鳳凰,她說她要做妖族最沒用的公主……伽南如鯁在喉,以至于言語不能。她心里有什么轟然倒塌,發(fā)出重重嘆息。是我之過也。
無極水乃是妖族命脈,曾被歷任妖族圣女以魂為犧牲奉養(yǎng)。女媧師姐以身補天前,尋得神器玉屏,贈與圣女。此后妖族以玉屏養(yǎng)護無極水,不再需要圣女養(yǎng)護,漸漸亦不再選拔圣女。
是我之過,明明業(yè)已重生歸來,卻不知尋青鸞相見,只以為來日方長定有因緣際會,只以為她是翼族同鳳族的公主必無危險。是我之過,明明九重天如今是十分的不靠譜,卻只以為不可越俎代庖去過問各族內(nèi)務(wù)事,只知讓玉京門人在下界,平民間相爭之事,除為禍各族之害。以至于不知青鸞供養(yǎng)無極水,不知九重天因何攻打鬼族。
伽南跌坐下來,沉吟許久,才道:“是我唐突了,翼君見諒。君遠道而來,不若留宿玉京些許時日?”青鸞果然拒絕,伽南便道:“既如此,我也不便挽留,便由凌華凌蘊護送翼君歸虞淵罷。翼君切勿再行推拒。”
青鸞果然還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雖覺不必勞師動眾,卻也不好一再拒絕,便由著伽南對凌華凌蘊耳語兩句,二人一左一右護她下界。
雖則虞淵乃金烏行之所至的最西方,與東極歸墟遠隔一整個寰宇,臨行前,伽南仍千叮嚀萬囑咐:“因為翼君肩負萬民命途,便要保護他們——這是你從前告訴我的。近些時日,翼君可號令萬妖不得再出虞淵,亦不得攪進他族紛爭。”
“玉京山的手何時伸得這樣長?”
“不是玉京山的手——”伽南笑著拍拍青鸞的肩膀,“是當年討翼君梅子糖的人,要還債了。過些時日我去虞淵做客,給你帶炙雪兔。”
青鸞三人的身影方才消失,伽南沖到長生殿里掀開梵沉的棺材蓋兒。
“你倒清閑。每日靈力輸著,故事聽著,清夢做著……玄逾要掀了歸墟,青鸞忘了前塵,連花練都學(xué)會用你的口氣勸我少飲冷酒——你再一味躲懶,天下真要大亂了。”
梵沉,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我不知道為何補齊你的壽數(shù)和靈力,你還是不愿醒來。難道,你真的不愿再見我?
紛紛大雪旋然而下,風一過卷入殿中,真是嗚嗚咽咽的空蕩。伽南伸手替棺中人理了理衣襟,“再睡下去,我可要把你種進玉汝的藥圃了。到時候日日拿朝露澆你,拿日光曬你,叫你……”尾音哽住,是傳音蝶忽至,伽南捏訣聽完,轉(zhuǎn)身拎起墻角綠綺琴,“走,咱們?nèi)ゾ胖靥鞊窝ァ!?
卻說瑤池這廂,雖傳了蝶疏回玉京,仍未搞清此事來龍去脈,便隱著身形在九重天逛蕩。往來仙侍行色匆匆,個個把“玄逾神君”四字嚼得稀碎。
“玄逾神君一向與天君分庭抗禮,天君莫不是想借鬼族之手……”
“呸,天君仁愛,對六界一視同仁,不愿起兵戈;戰(zhàn)神以神族興衰為己任,為神族安寧東征西戰(zhàn)。天君和戰(zhàn)神也是我等可隨意揣測的?”
“要我說,鬼族卑鄙低劣,盡是化外之民,本就該征討之,由我神族教化。”
瑤池轉(zhuǎn)念一想,九重天驟然舉兵,此刻眾仙官應(yīng)是齊聚凌霄寶殿議事,遂奔凌霄殿而去。
凌霄殿玉陛之上,帝後白袍玉冠居左,常羲鳳紋霞帔居右,二人并排而坐,皆面色陰沉。玉陛之下,為首的是自太一圣君當政時便在的兩位老星君,二人身后站著月姬及那煩人精扶桑,再往后看穿著是新任的二十四路天行官。
“啟奏天君,鬼族自巫妖大戰(zhàn)后一向安分守己,玄逾神君擅動兵戈,六界只會以為是九重天突然發(fā)難,豈非讓天君失信于寰宇!請?zhí)炀涡馍窬铩!?
“玄逾神君狂悖妄為也非一日了。千年前他廢了二十四路天行官,天君諒他悲痛,不忍罰他。而今他擅自帶兵征討鬼族,還偏走歸墟,豈非讓我神族將士白白送死?其心可誅!”
“請?zhí)炀涡庵铩!币晃焕闲蔷毎l(fā)皆抖,跪倒在地,身后眾仙官呼啦啦跪倒一片。
扶桑急急出列。“父君明鑒,玄逾萬年來為九重天東征西戰(zhàn),平定八方。他一心只為神族,兒愿為玄逾作保。”
“三殿下,玄逾與殿下交好,殿下為他所蒙蔽也是難怪。還請殿下避嫌才是。”
座上帝後終于開口,光暈里浮出個慈悲相:“太陰元君以為如何?”
月姬本冷眼作壁上觀,聞言出班,深施一禮。“一切但憑天君決斷。”
扶桑猛然抬頭,不可置信的目光如箭簇釘在月姬側(cè)臉。月姬眼觀鼻,鼻觀口,口不言。
帝後點頭:“太陰元君一向明事理又識大體。”
階下眾仙官立刻將笏板舉得更高些,愈發(fā)群情激奮,請旨嚴懲玄逾。
見月姬神色并無破綻,瑤池狐疑,探究地望向大殿正座。剎那間,帝後的目光似有若無地與她堪堪對視。饒是她當?shù)闷稹半x恨天陣前第一將”的尊號,也不由得呼吸亂了一拍,貼著盤龍柱的背脊?jié)B出薄汗。她彈指放出一只傳音蝶悄然貼上盤龍浮雕的眼睛,另一只傳音蝶混在殿外雀兒的翎羽間,將凌霄殿的一字一句裹進風雪,朝著玉京山疾飛而去。
帝後目光直直掠過瑤池,又似渾然不覺,端起公允臉龐,念起玄逾之于九重天的功勞,樁樁件件一一細數(shù)。從單槍匹馬剿滅北荒邪祟,到渾身浴血捧回窮奇首級。情到深處,捶胸頓足。
眾仙官面面相覷,只得噤聲,口口聲聲感嘆天君仁義。
天君話鋒一轉(zhuǎn),長嘆一聲:“然天理昭彰,天條嚴明,不可因一人而崩法度。依天律,諸仙官恃其官品尊崇,權(quán)柄至重,不得君命而往凡界妄行者,責墮輪回,除名仙籍。”
眾仙官忙不迭點頭稱是,月姬也終于抬眸。瑤池瞇眼瞧著,九重天這潭死水,終于要起波瀾了。
帝後沉吟半晌,才又道:“玄逾神君此番帶出去的雖是其本部神兵,但亦是神族將士。此番兇險,不論玄逾是否奉命而為,為了這些神族將士,九重天都要為之托底,不能使他們孤軍而戰(zhàn)。”
眾仙官聞聽此言一片嘩然,山呼天君仁義之外,更是七個不服八個不憤。
帝後擺手道:“至于玄逾,此次若勝,功過相抵,不究其擅行之罪;若敗,只好依天條論處,以正天威。”帝後已下了如此決斷,卻既不發(fā)布檄文,曉諭六界,歷數(shù)鬼族之過,奉行天之罰,也不調(diào)兵遣將,申明軍令,預(yù)備馳援玄逾。
晨會既散,月姬俯身行禮,方才擒在唇角的笑像被風掠了去,在低頭剎那消失不見。玄逾,你以為你為神族東征西戰(zhàn),他們便會念你的好么?不,不會的。在這里,在六界,你與我,永遠都是異類。
“月兒,且慢。”常羲喚住離場的月姬。
“兒臣聽訓(xùn)。”月姬折返再拜。天后拖著逶迤數(shù)尺的裙裾緩步下來,執(zhí)起月姬的手:“無上明宮新得了西海進貢的月見草,你素來畏寒,本宮命人制了百草暖玉枕。若得閑,月兒便勤往無上明宮來坐坐。”月姬點頭稱是,面上仍然如月落滄海般沉靜無波,心下卻憶起那時的少年用染血的手捧來北荒的月桂,他說,“師姐的住處該添些暖色”。
帝後道:“太陰,本君知道,你從小到大受了許多委屈,吃了許多苦頭。你也莫怪本君心狠……”
如今九重天是冬日里,寒氣雖不敵昆侖虛,可月姬也早早地冰了手腳。此刻帝後的話混著這絲絲縷縷的寒氣,一字一句燎過她的心。月姬延遲地,緩慢地,卡頓地,抬起眼。體面的回答就在嘴邊,卻鮮少地吞吞吐吐含糊了起來。
“誠然,玄逾是你的師弟,你一向看重他,應(yīng)為爾饒之。誠然,他去攻打鬼族,是為了替我神族復(fù)活梵沉上神,應(yīng)為神族饒之。但天律在上,本君統(tǒng)率六界,不得不依律而行,做個表率。太陰,你自幼便能顧全大局,莫怪本君。”
帝後冕旒垂落的十二旒玉珠晃出虛影,一張慈悲面更看不分明。月姬廣袖輕顫,是她還賊心不死,竟妄想竊得半點舐犢之情。“天君天后待月姬不薄,月姬豈敢忘恩,惟有唯天君之命是從。”
帝後臉上閃過一絲詫異,月姬這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出——“復(fù)活梵沉?”她喉間滾出輕笑,盤龍柱后卻忽有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