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底火光映得伽南鬢間泛起金色光暈，她恍然憶起那《異物志》中所載，喃喃誦道：“不盡木生在昆侖山南山腳的炎火山上，四月生火十二月滅。火起之時，炎火山草木皆落，滿山皆荒，然則一旦火滅，山上可驟生草木枝條。此火狂風不息，暴雨不滅，日夜兼燃，三界內無一物可滅，不盡木卻永不成灰……怪哉，怎的這不盡木又沉到潭底去了，這般熊熊烈焰燒到如今，竟未曾將潭水蒸干——你抖什么？”

橐非頸毛炸成朵花。“是弱水！”

弱水是橐非的死穴。伽南了然，輕撫他頭頂：“走！難怪四周草木得以郁郁蔥蔥，絲毫不見凋零痕跡。潭中弱水便如糖衣裹著火種，庇護了這一方天地。”

橐非騰空飛離，九根尾翎安撫地纏住她腳踝：“娘子啊，七衍說你急火攻心暈倒了……梵沉之事你莫要操之過急，你才醒，靈力恢復完全還要一段時日呢！梵沉已睡了千年，我們靜等著他醒過來就是了，總歸不會長睡不醒的。倘真有那一天，總歸，你……你還有我呢……”

伽南看著橐非那烈焰紅色的羽毛下，白色的皮膚漸漸染上一層嬌嫩的粉紅色，無語地拍拍它的頭。“你又想什么呢！傻橐非！”

玉京山巔的雪粒子簌簌落在紫霄宮檐角的石獸上，眾人早已列隊來迎，就連一向在聞非閣深居簡出的玉汝也來了，昊天跟在她身后靜立，倒似千年前某人立在講經臺側的光景。回想她從昆侖試學歸來，玉京山門口也是這浩蕩來迎的樣子。只是彼時，她身旁有梵沉，來迎的有師父。

橐非落地化人，銀發甩動如綢。伽南甫一下來便被飛奔出來的花練緊緊抱住，她掛在伽南脖子上：“姐姐！一千年了，花練終于把你盼回來了！”伽南被勒得翻白眼，花練急忙撒開她，又用去園子里挑菜下鍋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中有水光乍泄：“姐姐瘦得都能穿針眼兒了……”

伽南扶額附和：“是是是，穿的是東海敖大的定海神針罷。”花練破涕為笑，伽南輕撫她的背脊，替她拭去眼淚。

詢問梵沉情況，昊天卻道一切如常。眾人又道：“小師祖不必擔憂，長生殿外有弟子輪守，若有異樣會燃傳訊香。”伽南這才放下心來，只是不免疑惑。她一直認為，她與梵沉之間有一種不可名狀的連接，每當梵沉遇險，她會有感應會心痛。千年前在華陰壇處，她整整三日三夜無論如何也難以煉成七星劍，忽而心口劇痛，便知梵沉等在無妄崖處的境況應是危同累卵，情急之下，才上了華陰壇獻魄煉劍。

“七星龍泉劍……我魂飛魄散后……煉出來不曾？”伽南問左右。聽聞現下七星龍泉劍就高懸混沌鐘上，她忽然笑出聲。不知是許久不見這許多人在一處說話，還是乍然得知當日的努力并未全然付之東流，伽南笑著笑著終于淚落。

淚珠滾過唇畔，伽南嘗到一絲冰涼的苦咸。“若是早半日……”若是早半日，梵沉是否就不會耗盡修為靈力和壽數去鎮壓負災，以至于沉睡至今……“你們誰執的劍？”

“是梵沉師祖啊！”

伽南心頭驀地一涼。“梵沉？可……我感受到他遇險，方才上了壇……他還能使得七星劍？”

玉汝凝眉，斟酌開口：“彼時……我們同負災苦熬了三日三夜，師叔雖精疲力盡但也并未有何危險。是月姬攜七星劍忽至，言說小師叔為了練劍羽化，師叔急欲去九重天查看，強行分魄離體，靈力不支，氣血逆行。負災趁機突破了混沌鐘，危急之下，他拼了一身所有，用七星劍壓制了負災……”

伽南有些渾渾噩噩起來，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此處何處。梵沉竟是因她至此。梵沉竟是，因她至此。可……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她自詡聰明，卻直到今日都沒勘破，她與梵沉之間原本就沒什么連接。是她自作聰明，是她一直拖累，是她害苦了他。

這一生至此都是霧里觀花，不分明。而今花亦凋盡。

再回過神來，伽南才發覺不知何時已回了通明殿，呆坐在榻上，滿面淚痕。橐非倚著殿門，雪落了滿肩。

轉過天來，伽南問清了玉京山如今的狀況。現下七衍帶弟子輪流駐守無妄崖，隨機而動逢亂而出。瑤池不是煉血梧丹便是去昆侖聽法，只在妖魔橫行需玉京山人下界時上陣。玉汝作為僅有的醫仙，也不能再全然深居簡出不問世事，也會時不時出來為徒子徒孫療傷，偶爾講經。三人輪流理事，小昊天為輔。總而言之，古神皆已隕落，九重天尸位素餐，若有大變，神族不知何以為繼，六界不知何人可安。伽南不得不做最壞的考量，也不得不學著梵沉的樣子，開始帶著門人弟子講經習法。她雖比不得梵沉天縱英才樣樣精通，卻也熟讀經史子集兵書戰策，傳道受術也不在話下。

應心潭畔的雪粒子簌簌落在經卷上，伽南正講到“青木長生印”第四重，座下凌華凌蘊突然匆匆來報，凌華一臉不忿，活像被踩了尾巴的雪鵠：“小師祖！咱們山腳下堆著個雪人！”凌蘊也湊過來，發間玉鈴鐺叮當亂響：“攆也攆不走，說是小師祖不出去便立死在外頭呢......”二人貼著伽南的耳悄聲請示是否將那廝打將出去。

伽南一口茶噴了出來，咳了半晌，才道：“傳法旨至無妄崖，褫奪溫涼守崖仙子一職，送她還于蒼梧。若她不愿，也可引至玉京另行安置。”原也是許多年前的一段緣分，說來溫涼情系玄逾，還是她的緣故。

“那……玄逾……”凌蘊稍加思索，一臉心領神會，吞吞吐吐道：“小師祖的意思是，您便裝作不知，弟子們將他……打出去？”小凌蘊雖則三句話不離打出去，但仍是一臉乖相。顯然是變著花樣的壞事做得少了，小輩們學藝時比自己可規矩太多了，伽南暗嘆。她好笑地擺手，道：“我自去會他。”

山腳下積雪壓彎了老梅枝，玄逾立在雪幕里似尊人形冰雕。見伽南來，神色一瞬欣喜，步履略顯急促地迎上來。“阿南，你還愿意來見我……我想了很多，怕你再不見我了……”

棋楠香用得再重也有壓不住的藥苦撲面而來。只一天未見，玄逾的眼窩便有些陷了進去，雖則仍舊努力站得筆挺，可這一身形容便似風卷過落葉后荒涼蕭瑟的樹干。他腰間的玉佩有些眼熟——似是當年從凡間集市買的，竟又掛著。歷盡千帆，故舊相見，伽南看著他，眼前浮現的卻是許久前的模樣。然而初時的悸動也似失效的咒術，終于無法穿梭千年在她的心湖泛起半點漣漪。

伽南截了他的話頭：“玄逾神君，我并非來同你敘舊的。聽聞，甘樹果在你手上。”

玄逾猶猶豫豫欲撫上伽南鬢發的手就此停滯，懸在半空。他旋即苦笑。“我明白。我知你在意梵沉，恐你急于救他不顧己身，便是來送甘樹果的。”語罷，白光一閃，一枚青色果子現出形來，靜靜躺在玄逾手心。

“玉京山承情了。”伽南也不扭捏，將果子抓在手里還覺不安穩，喚出玲瓏袋裝在袋里，系個死結，施個看人開袋的咒，揣在懷里隱去痕跡。

卻聽得身后有人輕咳。二人循聲看去，橐非正坐在遠處石墩上，縮成小小一坨，打眼一瞧便十分賭氣的一個背影。玄逾努力視若無睹，繼續剖白：“阿南，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相見，便是在這里，你從天而降……”

身后更大聲些的咳嗽聲傳來，還有噓噓叨叨的小聲言語：“送個果子還整出這么大陣仗……”玄逾眼瞼顫了顫，咬牙繼續道：“后來在昆侖虛我們互通心意……我們有那么多時刻可待一同回想……往日種種是我對你不住，阿南，我不奢求你能原諒我，只求你給我一個機會，允我補過。我會好好珍惜，讓你忘卻痛苦，給你幸福……”

“神君請回罷。”她輕輕拂去袖間霜花，“往日種種，是你我各有選擇。只是如今，我不能再用片刻的幸福去原諒那些痛苦。原諒容易，忘卻難。”

玄逾唇瓣顫抖幾下，似乎想說些什么，卻終究沒有再說出口。

二人默然而立。玄逾的眼神眷戀又熾熱，將伽南盯住。伽南轉身，手腕卻被玄逾緊緊扣住。“而今去也，不知何時會面。你便再無旁的話對我講么？你不問我刀傷痊愈與否？你不問我這千年過得如何？阿南，你還恨我是不是？你還怨我是不是？我們的情分……你也還沒有忘懷……是不是？”

“放開！”一抹紅衣旋風般飄來，鉗住玄逾扣在伽南手腕上的手。“我說你這廝真是不通人語啊！我家娘子尚給你留了三分薄面，話已是對你說盡了。你再糾纏不休，當心你的爪子！”

玄逾氣得咳起來，嘴角滲出絲絲血跡。

眼看二人就要纏斗在一處，伽南恐橐非尚未恢復，急忙喝止。

看著玄逾眸光閃爍，又燃起了“我就知你還在意我”的眼神，伽南嘆口氣，苦口婆心勸道：“玄逾神君，你我情分早已盡于當日。是，我沒有忘懷，但我也不恨你。我如今看你，只有無動于衷。你能明白嗎？”

玄逾如遭當頭棒喝，他呆呆地望著伽南，似乎要將她此刻的樣子永遠鐫刻于心。遠處忽傳來凌蘊教訓弟子的清叱，而她的眼神再未落在他的身上，只安撫地拍拍橐非的手，二人并肩離去。

眾人擺了一下午的陣，夜色染透長生殿檐角時，甘樹果終于在梵沉心口釀出微光。梵沉的容顏恢復如初，壽數終于補回。玉京山上下無人不歡欣雀躍，瑤池背過身拭淚，又笑著一指伽南，招呼眾人擺酒同慶：“今兒該把她私藏的松醪酒啟封了！”

伽南從無盡的欣喜中回過神來，身邊便只剩下了橐非。橐非撇撇嘴，一臉委屈巴巴。“娘子要說什么體己話——”橐非裝模作樣地扯了扯衣角，“賢惠的為夫就去給多情的娘子煮一碗五岳朝元粥再來。”

伽南的淚終于滾滾而下，趴在梵沉身上哭了個天昏地暗，似乎要將所有的委屈和不安一夕哭盡。她從他們一齊修煉拜師，說到一齊歷險渡劫。幾萬載光陰飛逝，與梵沉同往的一點一滴卻都歷歷在目。

“我敢發誓那是我遇到最駭人的水域，但我一點也不怕，因為你就在岸上，我知道你就在岸上……”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每當我望向你，就能感到安全。此刻亦然。

“那次鬼門關開，我們至下界酆都，我混在傀儡隊里生怕被發覺，學他們垂頭擺臂走，你卻將赤練喚走，都沒來護我！”窗欞漏進的月光恰似那夜他懸在傀儡陣外的玉鈴鐺的形狀。

伽南舉起雙手，翻來覆去看了看，指尖的淺紫色光暈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炭色。“昨日，我用了禁咒，好些生靈灰飛煙滅……我，我也不知當時是怎么了，明知不可為偏要為之……是我之過，你說得對，我從來都不及師姐的大義。但是梵沉，重來一次，我依然如此……你若要罵我，便醒來罷，隨你罵去。”

往日霧里觀花，而今總算抓住。

往后我會替你守著玉京山的晨昏，直到你醒來。

我會每晚來陪你，我要讓你醒來第一眼便看到我。

無論多少年，我都愿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