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多彩的金文

婦好鸮尊
先說金石,這是在中國文獻學史中一個經常出現的名詞。如果從寬泛的意義來說,金,指以銅器為主的金屬器具;石,指石碑、山巖,也包括所有加工過的石質器具和玉器。從宋代開始興盛的“金石學”,研究、論述的對象是比較廣泛的。因為金石學和文人雅玩、古董收藏鑒定有關,當然涉及的器物也很豐富。比較狹義的說法是,“金”專指青銅器,“石”專指碑刻、摩崖。與此相關的“金文”,即青銅器銘文;“石刻文字”,則主要指唐代以前的碑刻、墓志和摩崖的文字。書法學領域通常習慣用“金石”的狹義。
據目前所知,石頭作為文獻載體出現的時間,和青銅器差不多?!赌印っ鞴怼氛f:“琢之盤盂,鏤之金石。”但是考慮到在青銅時代之前,新石器時代中晚期已經有萌芽形態的文字,因此可以大致推測在石頭上書刻文字或許更早。甲骨文出土之地殷墟,也同時有青銅器出土,上面有少量文字,如“婦好”,但更多的是文字與圖形相雜的族徽,說明“金文”的年代大致可以與甲骨文比肩。

毛公鼎及其銘文(部分)
從漢字的藝術性角度去看,金石文字是一個非常豐富多彩的世界,特別是周代以后,人們的審美意識已經逐漸復雜化,創造能力和技術條件有了長足的進步,書寫者和工匠可以根據需要創作出精美的文字。《大盂鼎銘文》291字,《毛公鼎銘文》497字(一說499字),整齊中又有變化,成為后世大篆創作的楷模。至于漢代各種摩崖刻石,唐代各種碑銘,更是“群星璀璨”,是中國書法實物文獻的“大宗”。
由于金石文字與書法的發展關系非常密切,所以我們必須關注“金石”作為文獻載體的特點和功能。
上古時“金”就是指銅,當然,那個時候的銅是青銅,即含了錫等其他元素的合金銅。根據目前考古材料得出的結論,中國銅器起源于新石器時代末期,距今約5000年。迄今為止發現的年代最早的銅器是分別出土于馬廠文化和馬家窯文化的兩把銅刀,前者絕對年代在公元前2300年至前2000年,后者為公元前3000年,這個年代正與古史傳說中的黃帝、蚩尤時期相當,古籍載“黃帝采首山之金,始鑄為刀”,可見并非無稽之談。

青銅紋樣
成熟的燒陶技術,給銅器的冶煉鑄造準備了條件。新石器時代中期的仰韶彩陶,新石器時代晚期的龍山文化黑陶,都說明那時的制陶技術已十分成熟。這對于煉銅所用的坩堝、范的制作都是非常有利的。當時的工匠已經能夠有效地將窯內的溫度控制在950攝氏度至1050攝氏度之間,這樣煉銅所需要的高溫條件也具備了。當然,發現自然銅是先決因素,夏代的先民已經懂得開采銅礦石。記載了不少古代科技史料的《墨子》提到:“昔者夏后開使蜚廉折金于山川,而陶鑄之于昆吾。”陶、鑄連在一起說,正說明了制陶和冶鑄的密切關系。
新石器時代末期的石器、骨器、陶器,在器形和花紋方面都成為早期銅器的藍本,而陶器尤其是銅器的母胎。石器、骨器主要發展為銅器中的工具和兵器,陶器則發展為銅容器。二里頭文化中的陶制盉、爵、角,商代就有與之類似的銅器。河南安陽商代古墓出土青銅器的同時也出土了大量形制相近的陶器。銅器中的紋樣如饕餮紋、魚紋、云雷紋等,在陶器中也早已存在。只要看看陶器和銅器共用的一些名稱,就更加容易理解兩者的關系了:鬲、鼎、壺、盤、甑、豆、爵、觚等等。但是銅器的制作技術有著更大的發展空間,在周代宗法社會里,銅器的權力象征作用越來越大,制作也越來越精美,其藝術性也就完全獨立了,形制和花紋也更為豐富了。
一件銅器是否完美,制范是最重要的第一步。范有內、外之分。由于花紋在器物表面,所以內范主要用以確定器物內面的形狀,但是文字多在內面,所以內范要刻制文字的反形;外范則要塑造出各種花紋,花紋大多為對稱或線性排列的,所以不必考慮正反。范有先塑后燒制的,也有燒制成陶后刻紋的。有了陶范,就可以將熔化的銅液澆入,待冷卻凝固后就去掉陶范,銅器的雛形即產生。接下來便是修整、磨光,力求盡善盡美。后來還出現了更為先進的“失蠟”法,即先用蠟刻制出完整的器物,再以“蠟模”為胎,做出內、外范,當銅液注入時,“蠟?!币灿捎诟邷厝刍梢后w蠟,從范下面的孔流出。由于固體蠟可以雕刻得很精細,所以失蠟法為高水平的銅器制作提供了技術支撐。
一件銅器的完成要經過十幾道工序,再加上上千年的氧化磨損,可以想見,我們今天所看到的銅器銘文,跟最初書寫者的筆跡要相差多遠!

用失蠟法鑄造的云紋銅禁
金文的書寫內容和書寫風格與器物的用途有著直接的關系。青銅器在當時的用途主要有二:作為日用的器皿和作為宗法禮制的“物化”。
一開始,青銅器都是工具、兵器、食物的容器,后來,隨著奴隸制宗法禮制的形成和發展,一些經常用于祭祀宴饗的青銅器便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而有了明貴賤、別尊卑的“藏禮”的作用,從而形成了獨特的禮器(亦即彝器)體系。所謂“天子九鼎、諸侯七鼎、大夫五鼎、元士三鼎或一鼎”之類的等級排列,就是宗法禮制的一種物化。禮器是王權的象征,在宗廟里,它是世代相守的寶物,又是立國安邦的重器。所以,“問鼎輕重”即意味著侮辱和挑戰,“鼎遷”則意味著國滅。多數禮器還可以用以賞賜、贈與、陪嫁、陪葬等。
銅器的藏禮作用在西周達到頂峰,所以我們看到的最精彩的金文作品如《大盂鼎銘文》《虢季子白盤銘文》等,都是西周盛世之作。到了春秋戰國時期,隨著奴隸制的衰落,“禮崩樂壞”,銅器的象征作用也逐漸失去,到秦漢又回復為實用品。但是,即使在禮樂鼎盛時期,除了少數重器,大量的禮器也同時作為日常器物使用。當然,這也僅限于貴族階層,不是有“鐘鳴鼎食”的說法嗎?
迄今為止,已發現的青銅器大致可以分為七大類,見下表:
青銅器分類表

續表

不難看出,以上分類以實際使用價值為標準,因為以“禮樂”器分類則難以進行同一層面的比較。
已經面世的銅器,難以精確統計,因為將貨貝、銅鏃之類小件計入數量是極為驚人的。有銘文的器具,據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纂的《殷周金文集成》的統計,大約超過萬件。
銘文形成的方式,是“刀刻”和“范鑄”。鑄比刻的工序要復雜,商和西周多為鑄,顯得鄭重其事;春秋戰國多為刻款,說明制作已趨向粗放。也有少數器物是刻、鑄并施的。“款識”是常見的一種說法??睿赴枷碌淖舟E,即“陰文”;識,指凸出的字跡,即“陽文”。一般來說,鑄出來的字,筆畫比較肥,線條比較圓,而刻出來的字當然較細了。
由于大部分金文都是先寫、刻于范上,可以細細制作,等鑄出字形后,又可以慢慢加工,所以,金文保存了較多的圖繪風格。一些重要的禮器,更需要顯示莊重、威嚴、華美,就采用了典雅的古體和更多的象形因素,有的還增加了一些筆畫(羨筆)以增添美的效果。當然,金文比甲骨文更規范,因為它不允許字形離譜而失去嚴肅性;字體的“方塊化”和行款的整飾,也在漢語文獻形態上成為后世的先導:自金文始,一篇之中字形大小一致、字距行距均等、直書左行,成為最標準最常見的文獻形式。
1.《虢季子白盤銘文》
虢季子白盤為商周時期盛水器,晚清時期出土于寶雞,現收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是該館的鎮館之寶。器內底鑄銘文8行111字,記述虢季子白率軍對狁作戰,斬敵首500,俘虜50人,戰后獻馘,周宣王宴饗虢季子白,并賞賜馬、弓矢、鉞,以資勉勵。銘文中語句以四字為主,且修飾用韻,文辭優美,行文與《詩》相似,是一篇鑄在青銅器上的詩。
虢季子白盤一向被視為西周金文中的絕品。它的金文排列方式與字形處理方式顯然有別于其他西周銘文,卻與東周后期戰國吳楚文存在著某種相近的格局。比如,它非常注意每一文字的單獨性。線條講究清麗流暢的感覺,而字形卻注重疏密避讓的追求,有些線條刻意拉長,造成動蕩的空間效果。造型的精練與細密,格調的清麗秀逸,讓人驚嘆。

《虢季子白盤銘文》
釋文:
唯十又二年正月初吉丁亥,虢季子白作寶盤。丕顯子白,壯武于戎工,經維四方。搏伐獫狁,于洛之陽。折首五百,執訊五十,是以先行。子白,獻馘于王,王孔加子白義,王格周廟宣榭,爰饗。王曰白父,孔顯有光。王賜乘馬,是用佐王。賜用弓,彤矢其央。
賜用鉞,用征蠻方。子子孫孫,萬年無疆。
為了充分體現虢季子白盤的這種藝術格調,創造者們還特意對文字排列進行了“處理”。于是,在整篇珠璣璀璨的大效果中,我們又看到了每一文字獨立美的凸現:一個字,就是一個世界,一個粲然的宇宙。千變萬化的姿態被孕育在每個字的造型中,使它們如“行山陰道中,讓人目不暇接”。
2.《大盂鼎銘文》
康王時代的大盂鼎為現存西周青銅器中的大型鼎,清光緒年間出土,曾為著名收藏家蘇州潘氏攀古樓的重要藏品。該鼎銘文共291字,字體敦厚工整,常有粗畫和肥厚的點團出現在字的筆畫中,形成了特有的節奏感。

《大盂鼎銘文》
釋文:
唯九月,王在宗周,令盂。王若曰:”盂!丕顯文王,受天有大命,在武王嗣文作邦,辟厥匿,敷佑四方,畯正厥民。在御事,□,酒無敢
,有祡
祀無敢擾,故天翼臨子,法保先王,□有四方。我聞殷墜命,唯殷邊侯、甸,與殷正百辟,率肄于酒,故喪師。已!汝昧辰有大服,余唯即朕小學。汝勿逸余乃辟一人。今我唯即型稟于文王正德,若文王令二三正。今余唯令汝盂,紹榮,敬雍德經,敏朝夕入諫,享奔走,畏天威。“王曰:”而!令汝盂型乃嗣祖南公?!巴踉唬骸庇?!廼紹夾,死辭戎,敏諫罰訟,夙夕紹我一人烝四方,
我其遹省先王受民受疆土,賜汝鬯一卣,冕、衣、韨、舄、車馬,賜汝祖南公旂,用狩。賜汝邦司四伯,人鬲自馭至于庶人六百又五十又九夫;賜夷司王臣十又三伯,人鬲千又五十夫,□畢遷自厥土?!巴踉唬骸庇郏∪艟茨苏饛U朕令!“盂用對王休,用作祖南公寶鼎,唯王廿又三祀。
西周早期金文中,《大盂鼎銘文》的這些特征具有代表意義,顯示了樸厚的時代風貌。這種粗畫和肥厚的點團于西周中期逐漸減弱。
3.《秦始皇詔量銘文》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一了六國,為統一度量衡,向全國頒發了詔書。這篇詔書或在權、量(權即秤錘,量即升、斗)上直接鑿刻,或直接澆鑄于權、量之上,更多的則制成一片薄薄的“詔版”頒發各地使用,這就是秦詔版。
本書所選的是保留至今的許多《秦始皇詔量銘文》之一,較之一般見到的秦詔銘文,線條要圓厚些,較多地保留了筆意,行款也非常生動奇特,是學習秦小篆的優秀資料。

《秦始皇詔量銘文》
釋文:
廿六年,皇帝盡并兼天下諸侯,黔首大安,立號為皇帝,乃詔丞相狀、綰,法度量不壹,歉疑者皆明壹之。
元制詔丞相斯、去疾,法度量盡始帝為之,皆有刻辭焉。今襲號,而刻辭不稱始皇帝。其于久遠也,如后嗣為之者,不稱成功盛德??檀嗽t,故刻左,使毋疑。
相傳,秦詔最初為李斯所書。不過設想一下,全國那數不清的權量,上面的銘文當然不可能均出于一人之手。加上官吏們對下級的意識決不可能如對天子那樣恭敬,所以與泰山刻石相反,秦詔銘文中雖然也有嚴肅、工整的,但大多數縱有行、橫無格,字體大小不一,錯落有致,生動自然;更有率意者,出于民工手中,或缺筆少畫,或任意簡化,雖不合法度,卻給人以天真、稚拙的美感。
在20世紀70年代《云夢睡虎地秦簡》出土之前,書法論著中曾把秦詔作為“古隸”和“秦隸”的標本,從唐朝的顏師古到近代的郭沫若大都持有這種推斷,但隨著真正秦隸的出土,秦詔才被還其本來面目。它屬于小篆中自由奔放、簡率的一種,相對于嚴肅的官方文字,也許它更能體現秦篆書法的真正面貌。
4.《瑯邪臺刻石》
秦始皇統一六國以后,曾多次巡視全國,立石刻,歌頌秦德。據《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有《嶧山刻石》《泰山刻石》《瑯邪臺刻石》《之罘刻石》《東觀刻石》《碣石刻石》《會稽刻石》等七種。這些立石有政治意義,也有極高的藝術價值。

《瑯邪臺刻石》
始皇三十七年(前210)七月,秦始皇去世。二世元年(前209),東行郡縣,李斯隨從,于始皇所立石旁刻大臣從者姓名,以彰始皇成功盛德,復刻詔書于其旁。至宋代蘇軾為密州知州時,始皇刻石已泯滅不存,僅存秦二世元年所加刻辭,世稱“二世詔文”,也就是現在保存下來的《瑯邪臺刻石》。
《瑯邪臺刻石》是秦代傳世最可信的石刻之一,筆畫接近《石鼓文》,用筆既雄渾又秀麗,結體的圓轉部分比《泰山刻石》圓活,點畫粗細均勻,確實為小篆第一代表作。唐張懷瓘《書斷》列李斯的小篆為“神品”。明趙宦光說:“秦斯為古今宗匠,一點一畫矩度不茍,聿遒聿轉,冠冕渾成,藏妍婧于墣茂,寄權巧于端莊,乍密乍疏,或隱或顯,負抱向背,仰承乘,任其所之,莫不中律。大篆敦而圓,骨而逸;小篆柔而方,剛而和,筋骨而藏端??t簡縮,斯乃舒盈。書法至此,無以加矣。”
今觀《瑯邪臺刻石》書法,工整謹嚴而不失于板刻,圓潤婉通而不失于輕滑,莊重典雅,不失為一代楷模。正如唐書法家韋續所說:“先急回,后疾下,如鷹望鵬逝,信之自然,不得重改;送腳如游魚得水,舞筆如景山興云,或卷或舒,乍輕乍重?!逼浣Y體平穩、端嚴、凝重,疏密勻停,一絲不茍。部分有縱長筆畫且下無橫畫托底的字,密上疏下,穩定之中又見飄逸舒展。這種結字方法,至今仍為習小篆者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