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癡與參
- 天下丹青
- 一苯正烴
- 2930字
- 2019-02-17 22:34:43
于是,云惜跟著晏懷安,叫了頭口往京外云摩寺而來。
云惜沒具體說什么原因,更沒有提自己的那夢。真是巧了,起床時殘夢依稀,讓她有了去云摩寺禮佛祈福的念頭。沒想到晏懷安今天也要去云摩寺。
晏懷安問她怎么突然有這等興致,云惜就說今天好不容易放晴,這些天在家里呆得快要發(fā)霉,不如一同出來轉(zhuǎn)轉(zhuǎn)。
有云惜陪同,晏懷安自然欣喜。
他可不擔心有云惜在會搶了他這個正牌捕快的風頭。畢竟從一開始,晏懷安就沒打算認真對待這個案子。
“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案子?”云惜問他。
“嘿,說起來古怪,和尚廟里的事,都那么神神鬼鬼的。”晏懷安從懷里摸出來一張報官的填單,看了一眼,笑:“說是云摩寺新繪制了一個壁畫,可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兩次繪制成功,又兩次莫名自毀。查不到原因。”
晏懷安說完把單子塞回去,忍不住笑起來:“哈哈,這種事情也來報官,真不知道這幫和尚怎么想的!”
云惜聽完,有些不解:“里面說沒說是什么壁畫?”
“沒細說。不過寺院里的壁畫還能是什么?無非是些菩薩啊、羅漢啊之類的吧!”
“壁畫繪好了又自毀,是有些離奇。”
“離奇?云惜我沒聽錯吧?這種事情雖然不大常有,但應該很好理解吧?無非是顏料質(zhì)量太差,或者繪制的時候工藝不好罷了。哎呀難怪上峰給我派這么個差事。一定是上峰看這案子根本都沒有理會的價值,所以一壓就是半個月。這會子看我勞苦,才交給我隨意打發(fā)的。”
云惜聽完也沒多說。晏懷安的分析不無道理。
京城這里氣候不比北地。聽說瀚海戈壁里的一些佛教塑像和壁畫,都可以歷經(jīng)千年而不朽壞。就是因為氣候干燥,而且罕有人至。
而京城這邊溫和多濕。云惜平日里存畫都是個頭疼事,想必這個云摩寺遇到了類似的問題。
見云惜不吭聲,晏懷安又低低地湊過來問:“誒云惜,你知不知道這個云摩寺因何聞名?”
云惜知道。父親跟她說過,云摩寺先前有個得道高僧,在禪宗一脈頗有名氣,其言行著述在佛教內(nèi)部流傳甚廣,至今引為美談……
云惜剛想開口,不過還沒來得及發(fā)話,晏懷安已經(jīng)用一種更低的聲音自顧自地解釋:“這個寺廟啊,據(jù)說求子很靈的!”
……
“兩位是來求子的?”
云惜跟晏懷安一上云摩山,還沒入山門,就有站在山門石階上掃灑的一個大和尚攔住他倆去路,并如此生硬地問話。
路上云惜已經(jīng)跟晏懷安發(fā)過一通脾氣了。晏懷安這家伙,平日里就嘻嘻哈哈,最喜歡開這種沒頭沒腦的玩笑。雖說兩人青梅竹馬,上一代也已經(jīng)指了婚,但畢竟如今因為晏懷安身上三年孝期未滿,所以清清白白。他倒好,逮著機會就在言語上占云惜的便宜,倒是一點不見外。
來的后半程云惜都沒跟他說話。好不容易氣消了些,沒想到又給眼前這大和尚激了起來。
求子?云惜又羞又惱
“我倆只是朋友,又不是夫妻,怎么求子?我是來禮佛祈福的。”云惜沒好氣地回。
這大和尚聞言似乎不信,又問:“祈福?施主為何事祈福?”言下之意好像是:別也是為了好懷孩子吧?
云惜真有些毛了:“祈福還要問理由?我看你這不是寺廟,是替佛祖菩薩設下的官府吧?祈福還需要什么理由?為我自己,為家人,甚至為天下人,我自然都可以祈福。我說你們云摩寺也忒怪了,我祈福也盤查得這么清楚。你們別開佛寺了,開衙門多好?”
晏懷安路上已經(jīng)給云惜賠了一萬個道歉,這下更是不敢多說什么。只一個勁地在中間。這里勸勸、那頭給解釋解釋。大和尚打量兩人一番,方才信了,語言也放緩和了許多:“抱歉,這些日子寺里在忙,香客要是來得多了就會吵吵嚷嚷,那樣一來更是手忙腳亂。剛才多有唐突,還望見諒。”
云惜心里哼了一聲,暗道:知道你們忙,壁畫沒搞定不是?看來這寺廟有那種名聲在外也不見得是什么好事兒,男男女女成雙入對進出,可是打擾清修。連和尚們自己也不歡喜。
大和尚道:“既然兩位是來祈福的,那請隨我來。”
說罷便剛放下手中笤帚,轉(zhuǎn)身要領他倆進去。這時候后邊晏懷安不慌不忙補充了一句:“哦,這位女施主是來祈福的,我不是,我是來查案子的。”
……
看來這個壁畫自毀的事情,在云摩寺里是個禁忌。
禁忌到大和尚一聽他的身份便瞠目結(jié)舌,根本不相信晏懷安所說。
直到后者拿出了自己的捕快令牌,又將報官的單子在他眼前揚了揚,大和尚這才好不容易相信。
如此說來,這案子就不是大和尚報的了。
非但如此,大和尚也沒料到居然會有人因為這事兒去報案。所以才會這么大驚小怪。
云摩寺雖然地處京外,但管轄權卻屬于京內(nèi)府衙南司,也就是晏懷安所在的那一個小衙門。
當然那張報案單子是不能給大和尚看的。衙門里的規(guī)矩,報案單雖然不用報案人自己填寫,有專門的文書代勞。但其中語匯、用詞偏好、稱呼等等,依然有可能暴露報官者的身份。
所以這大和尚無從判斷究竟是何人報案。
弄清楚了晏懷安的身份和所為事項,大和尚自我介紹說法號信真,乃是這云摩寺中信字輩的大師兄。對于官差,他的態(tài)度雖然說不上多熱情,但好歹嚴肅了許多。于是連忙領著兩人來到寺院,并先把云惜引到大殿,告知云惜:“這里是大雄寶殿,女施主可以自行禮佛參拜。”
說完,信真便帶著官差晏懷安趕緊去了解案件情況了。
看這大和尚前后情態(tài)反差之大,實在讓云惜頗為費解。
這可不是因為畏懼官府威名。信真的臉上雖然布滿緊張,但恐懼倒不至于。這么說來,他的態(tài)度全然是為了那壁畫自毀之事。
“莫非是覺得這是什么丑聞一類,不想為外人所知?”云惜心道。
云惜聳了聳肩:管他呢。也許晏懷安說的全中,壁畫自毀之事純屬用料、施工不當所致。這廟里的和尚們不知是做了什么虧心事還是怎么著,就非要往神神鬼鬼的方向想。
信真和晏懷安離開后,云惜自己進了大雄寶殿。天下佛寺制式一般相類,所以這正殿也跟京中的大寺廟里差不多,立柱高聳,佛像威嚴,一派恢宏景象。加之內(nèi)里采光不佳,影影綽綽,線香裊裊,給空氣打上一層薄紗。這一切又給中央的那具金身平添許多神秘。
云惜來之前對于祈福一事本來就有些猶豫不決。但一進到這大雄寶殿,內(nèi)心境況卻猛然改換起來。金身坐佛面目沉靜,眉宇間又有慈悲之態(tài)。她只看了一眼,內(nèi)心就有仿佛有無限依賴和柔弱,一股腦兒地升騰了起來。
從前父親對她講解畫意,說畫乃是寄情之物。人類感情外溢宣泄,總有載體,諸如,文學、音樂、舞蹈、營造,以及丹青。
如今面對這尊坐佛,父親的教誨又浮上耳畔。
丹青寄情,宗教又何嘗不是如此。
就比如她現(xiàn)在,便恨不得將對父親平安歸來的祈愿,全部寄托在眼前這具木胎泥塑金身的佛像身上。
不過,父親也說過,寄情的最高境界是癡,最危險的地步,也是癡。
不瘋魔不成活。但是歷史上最厲害的畫師,是癡絕之后,又能參破而出的。
癡絕,往往可以讓人做出可怕的事。
比如……云惜突然想到了一個故事,有關唐代畫圣吳道子。這故事也涉及神佛,不過內(nèi)容有些殘酷,對于這殿中神佛的威嚴景象來說有些違和。其實……也就是執(zhí)念二字作怪,甚至連畫圣也不能免俗。父親之所以跟云惜提到過云摩寺,以及那位得道高僧,大概也是想告訴云惜一個更加超然、更加普遍的道理——
參禪悟道,在乎一個“破”字。如果只知進不知退,那便是成魔。
參破、看破,方為得道。
“進得去,出不來,天下畫匠莫不如此。但畫匠就是畫匠,終非大家。”
這是當年父親的原話。
想到這里,云惜便有些不便跪拜了。
她敬神敬佛。但這種生死之事,卻又不怎么相信。
于是她捻起一支香來,借著香案上的蠟燭燃起,拜了幾拜,便在香爐里插好,轉(zhuǎn)身而去。
剛走到大殿門口還沒跨過門檻,云惜就聽見遠處傳來吵嚷聲。
一群和尚,圍著位于垓心的晏懷安,也不知道在鬧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