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所有人都震驚不已。

誰也沒有想到，一直在這里指證信真犯案的云惜，居然會幫對方說話。

信真是唯一不感意外的那一個，頷首：“云施主果然好佛性，上次與你在參堂外的對談我就有此感受，如今證實，我果然沒有看錯?！?

“信真師傅過獎。不過即便不是真正的神佛，也沒有被無辜毀壞的道理。況且毀則毀矣，何須要讓那些畫上的神佛，背上種種揣測甚至罵名？信真師傅可知，如果壁畫三成三毀的事情傳揚出去，外面人還不知道要怎么說云摩寺里的你們——如若不是你們這些和尚禮佛不誠，怎么會神佛自毀？”

不料信真聽完，只是微微一笑：“罵名也是名，無名，無相，無我。世間本沒有什么罵名，只是人心里面的東西在作怪而已。況且，如果沒有壁畫，便什么事也沒有。壁畫本身便是因，如果它會引起后面的種種結果，那把它自己鏟除即可。”

拙一慍怒：“信真！你也太膽大妄為了！壁畫繪制的花費，乃是香客們供給云摩寺的，而這參堂的修造，是西鳴寺出的銀兩。你怎么能擅自毀壞？”

信真冷言：“云摩寺從來也沒有求過西鳴寺或者拙一職事，如果云摩寺要因為債務而散，那便散好了！”

“你、你真是狠心！云摩寺之名，乃是無念法師一生所鑄，你就這么忍心看著它白白毀壞？”

一說起無念法師，信真更是強硬：“我師傅無念法師若在，更是不會有這類事情。你以為我這么做，就不是無念法師的意思了么？”

拙一被他這一番喝問得答不上來，后邊云惜卻笑起來：“哦，果然如此！”

信真眉頭一挑，看向云惜：“云施主是不是又知道什么了？”

“不是我自己發現什么了，而是信真師傅你告訴我的這次我上山來禮佛，本是為了家嚴。這事說來也是一番因果——我之所以就遠來云摩寺，而不去京城內的任何一座寺廟，是因為家嚴專門對我提起過云摩寺。家嚴曾說，云摩寺有二奇。一奇便是無念法師，得道高人；二奇，便是山中田鼠，極為馴服聽話。這等奇事到底如何解釋，家嚴也不曾交代。直到剛剛，我聽信真師傅說的那句話，才明白過來——原來這驅鼠的手段，你是跟無念法師學的?！?

信真內心頗為訝異，但面上還是冷淡：“那又如何？我師傅驅鼠，也是為了濟民?！?

眾人聽不明白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云惜解釋了起來：“都說云摩寺在改朝換代之時接濟了許多百姓，讓山間薄田也可以糊口。外人好奇不知緣故，便將一切歸因于無念法師修為高深，已經感動天地?？善鋵嵞兀介g薄田看護最難。倘若平地，良田阡陌相連，又有鴨犬之類，驅鼠容易?？蛇@山間田地東一塊西一塊，如何照管得過來？無念法師便想出一個法子，利用香油引誘群鼠，讓群鼠吃飽喝足，可其實呢，那些香油不是香客供養，就是借貸而來。呵呵，無念法師真是多此一舉，與其用香油喂鼠，不如拿那些借來的錢財直接救濟流民，不是更好？”

“混賬！”信真聞言大怒，“我師傅無念法師得道高僧，怎么輪得到外人來指手畫腳？我師傅如果將香油兌換成糧米救濟眾人，那眾人豈不一個個都養懶了？如果給田鼠下鼠夾，那豈非殺生？利用香油誘開老鼠，保護農田，又能養人。一者渡人，二者渡鼠，三者還渡了那些香油——那些香油送到云摩寺來，終日電燈，供養的無非是幾尊木胎泥塑！不如拿去飼養老鼠，好歹是喂養生靈，這不也是成全了這些香油？無念法師一舉三得，什么是佛？這便是佛！”

信真的這一番暴怒，嚇得在場眾人都不由瑟縮。晏懷安還以為他要對云惜不利，連忙躥了過來，當在云惜面前。

云惜對他擺了擺手，示意沒事。

“無念法師為人敬仰，他若西方有知，得知信真師傅如此曲解他的本意，怕是也不自安?！?

“云施主不必激我。我師傅無念法師得道高僧，參破天地。想必西天梵音回想之處，已有其金身一座，列居萬佛之間。”

信真臉上開始浮現詭異的微笑。在初升朝陽的照耀下明暗互現，如墮魔道。

“恰恰是為人敬仰之人，才無需旁人幫忙遮掩。便是佛，也有故作貪嗔癡狀，以驚醒世人。佛若有過有失，難道就不是佛了么？”

信真聽了這話臉上陰晴不定，詭異古怪。其實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想法的偏執，也不是不曾懷疑無念法師當初的做法。用富貴香客們供給的香油飼養田鼠，保住山間農民的收成。這種做法，與佛教里“以身飼虎”的故事雖然相似，但旨趣卻相去甚遠。

故而信真聽完，心里面也在翻江倒海，天人交戰。這時候，旁邊的信覺小和尚終于從前到尾弄明白了一切，心中激蕩，五味雜陳。不由失言喊了出來：“師兄……回頭是岸?！?

信真陡然一震。

信覺看了一眼云惜，后者朝他點點頭。

信覺緩緩道：“大師兄，錯了就是錯了。無念法師終非完人，香油不是神佛的香油，但也不是你我的香油。雖然是養尊處優的貴人所送，但其得來，仍然是貧苦的農民日夜辛勤、省吃儉用而來。香油是昂貴之物，價比米高。用這昂貴之物飼養田鼠保護糧田，豈不是以大換小？有違天地倫常！更不用說、更不用說驅使田鼠，去毀滅神佛了！”

信真只覺腦子里嗡的一聲。被最信任的小師弟這么說，無異于又觸摸了他的一片逆鱗，頓時破口大罵：“好你個信覺！當初你被降為賤籍，無家可歸，如果不是我把你領上山來，怕是你早已倒斃街頭。如今你不思感恩，居然與外人一起辱沒先師？我云摩寺沒有你這樣的徒孫！”

“師兄！師兄對信覺的好，信覺銘感五內，不敢忘懷?？梢舱且驗楦兄x師兄，信覺才不忍見師兄一錯再錯。這次晏官差來，正是……正是我去官府報的案！師兄要怪，全怪信覺好了。在信覺的心中，師兄永遠是天底下第一好的師兄。虔心禮佛，鉆研佛法，甚至多才多藝，連觀天象這等奇巧之技師兄也不在話下。但是師兄，萬好自是萬好，一過仍是一過?？v有萬好，也改變不了一過存在的事實。師兄為無念法師遮掩之心，信覺非常明白。因為從前信覺也是這么為師兄遮掩的呀！可是師兄，佛家最是惜物，最憎虛名。怎么能用毀壞壁畫的辦法，來維持當年無念法師為云摩寺掙下的清貧名聲呢？”

“你住嘴！”

“不！我得說！師兄，圓一謊生百謊，造一孽生千孽！我們一眾師弟，處處以師兄為仰止。記得師兄從前帶領我們參禪，有過內心完璧之說?，F在正是內心完璧的時候啊師兄！參堂的神佛需要完璧，我們這些修行者自己也需要完璧。師兄不能表率，我們這些師弟還怎么窺道呢？”

信真面色發青，牙關緊咬，滿心憤恨，卻又不知應該對誰發泄。

他看了看身邊眾人：拙一滿目慈悲，并無責怪，反而有自慚之色。至于其他一眾師弟，則面容惶惑，如同迷途之鹿，面對無限歧路，不知向何處是好。

太陽已經升起，這是多日來難得的一個透徹晴天。昭昭天日下，信真的心如同堅冰般一點一點消融。

良久，他緊繃的肩頭終于松懈下來。滿目頹然地發出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