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卷一(4)
- 楊周翰作品集:藍登傳
- (英)斯末萊特
- 3898字
- 2019-01-31 16:04:16
我們初次訪問以后,過了不多幾個禮拜,就聽說老法官經過了三天的沉思之后,派人去請了一位寫狀人來,立了遺囑了。據說他的病從兩條腿上升到了肚子,他自知壽終在即,表示要見見他所有的兒孫,不要漏了一個。我舅父接到傳見的通知,就帶領著我再度登門造訪,去接受我祖父臨終的祝福。我舅父一路上再三說道:“哈哈,我們總算讓這條破舊的船殼子拋了錨了。你瞧著吧,你瞧著吧,我警告他的那番話一定有了效驗了。”我們走進了他的臥房,屋里擠滿了他的兒孫。我們一直擠到床邊一看,他正在垂死的痛苦中掙扎呢。床上一邊坐著一個孫女兒,攙扶著他,哭得和淚人兒似的,一面把他嘴角邊淌出來的唾沫抹掉,不時還去親他的嘴唇,裝模作樣地表示她們的悲慟和孝忱。我舅父對他說道:“怎么?他還沒有起錨開船哪!—老先生,你好啊?你好啊?上帝可憐你這罪惡的靈魂!”說到這里,那垂危的老人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望著我們。包凌先生接著說道:“羅利看你來了,趁你沒死,求你給他祝福呢。喂,拿出個人樣兒來!不要泄氣!你造的孽,的確不小,可是這又算什么?天上的法官是公平講理的,不是嗎?—我是條海豚魚站在這兒,他也照樣認不出我是誰。他快不中用了,快不中用了。我看得出來,他快叫旱螃蟹夾住了。[24]他果然已經起了錨啦!”他這一番不太考究的、安慰老法官的話,大家一聽,覺得簡直要不得;牧師聽了,更其覺得這儼然是侵犯了他的權限。我們一看情形不妙,只得退入鄰室。過了不多幾分鐘,只聽祖父寢室里小姐們嚎啕大哭,聲調凄厲,我們猜想祖父一定已經去世了。我們立刻趕進屋子。祖父的繼承人方才走進里面套間,假意說要進去痛哭一場,這時又走了出來,滿臉濕淚縱橫,直問人他祖父可是當真死了。我舅父望望死尸說道:“是啊、是啊!死了、死了!我擔保;他已經跟一條斷了氣的青魚一樣啦。上帝的魚!今天我可該把我作的一個夢說給大伙兒聽聽了。我夢見我站在前甲板上,看見一群吃肉的老鴉對船旁邊漂著的一條死沙魚直撲。魔鬼扮了一只藍色的狗熊落在一根橫桅桿上,他又從這根橫桅桿一跳,跳下了船,落在沙魚的尸首上,抓住沙魚沉到海底去了。”牧師聽了,大聲喊道:“給我滾出去,你這業障,滾出去,你這侮辱神明的惡棍!你以為法官閣下的靈魂讓魔鬼攝去了嗎?”大家立刻吵嚷開了,把我舅父從屋子這頭推搡到那頭,可憐他要保衛自己,不得不用力掙扎;賭咒說,誰也攆不走他,他先要看看誰有資格叫他漂出去。他說:“別在我作客的人身上耍你們的花招,也許老家伙把產業留給我這兒這位外甥了呢。果其如此的話,他死后的靈魂就不至于那么倒霉了。我假頭發上頭的上帝作證,這是我最歡迎的消息[25]了。我擔保一定宣布他是條付過稅的船。”在場有一位執行我祖父遺囑的人,他怕再滋生事端,就對包凌先生保證說,他外甥一定會受到最公平的待遇;等到出了殯,就可以擇定日期,當著全體親屬,把死人的文書拿出來檢查一遍;在此以前,宅子里的書桌櫥柜,一律貼上封條,打上印,不準啟開;等到啟封的時候,歡迎我舅父親自前來觀禮,一定要把這件事辦得叫他滿意。當下,傳出話來,令全體親屬一律服孝,我也包括在內。但是我舅父不準我戴孝,他說先要弄清楚,到目前為止,究竟有沒有理由要我戴孝盡禮。在這期間,大家對老頭子的遺囑紛紛猜測。人人都知道他有地產,每年收入七百鎊,除此而外他還有六七千鎊現款放出去生利。有些人就猜想老頭子的房地產生前頗有擴充,一定歸給那位一向看作是他繼承人的孫少爺;至于現款呢,一定由我的堂姊妹(一共五名)和我平分。還有些人則認為,這些孫女都早已分得了產業,所以至多不過每人再分上二三百鎊,其余的款子一定全部歸我,補償他虧待了我父親的過失。緊要的時刻終于到來,當眾把遺囑取了出來,大家的盼望心情都在眉宇舉動之間畢露無遺;局外人如果冷眼旁觀一下這一伙人的神情,倒是極其有趣的。這時律師大聲宣布說,老法官的孫少爺是唯一的繼承人,無論是動產或不動產,一律由他繼承。大家的驚訝失望是讀者萬難想象到的。我的舅父吸吮著打狗棒的一頭,集中注意傾聽律師宣布遺囑;他一聽律師的話,馬上兩眼一瞪,“嗬唷”一聲,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和我競爭的堂姊妹之中,年歲最長的一位,最沒有規矩,在祖父生前,飲食寒暖方面,她最會獻殷勤,她一聽律師的話,臉色變得和橘子一樣黃,帶著哆里哆嗦的聲音問起可有什么錢財衣物留下送人沒有,律師回答說:“一概沒有。”她一聽,立刻暈厥過去。其他的人,也許他們不象她那樣熱衷厚望,倒還鎮定,經得起失望的打擊,不過臉上究竟也還是很明顯地掛著憤慨的神情,而他們的悲痛心情至少也和老法官臨終時一樣真誠。我舅父拿腳跟在木頭套壁上踢上半晌,開口說道:“哈,朋友,錢財衣物什么都沒有,是不是?他可真算得是敲骨吸髓的老妖精了。不定哪個死鬼的魂靈在喊痛呢!該死!”教區牧師是遺囑執行人之一,又是老法官臨終的神父,一聽我舅父的話,立刻大聲喊道:“開步走!你這血口噴人的異教徒!開步走!你不讓法官先生的靈魂得到安息嗎?”但是這一回,這位熱心的牧師沒有得到小姐們的支持;她們和我舅父聯合起來反對他,罵他多管閑事,一定在爺爺面前搬弄是非,說她們的壞話來著,不然爺爺怎么會這么不近人情,把她們忘得一干二凈!孫少爺見此情景,覺得很是有趣,低聲對我舅父說,當初他若沒把他的狗害死,今天他一定叫它們好好樂一場,叫它們去追捕一頭黑毛獾子(他指的是那位牧師)。上尉這時本來無心欣賞這種玩笑,粗聲大氣地回答說:“你跟你的狗都是該死的坯子。你若要找它們,我看你上地獄那一帶地方去找吧,它們跟你的老爸爸在一塊兒呢。—走吧,羅利!孩子,掉轉船頭;我瞧我們得換個方向開了。”說著,我們就走了。
第五節
老師待我野蠻—我制定報復計劃,并得舅父幫助—我離開本村—靠舅父的慷慨,我進了大學堂。
在我們回村子的路上,我舅父足足有一個鐘點,一語不發,只管狠命吹口哨,吹的調子是《我們何必為錢財爭吵?》。一路上他一直是橫眉怒目,臉色委實令人害怕。他愈走愈快,后來竟使我落在后面一大段路,于是停下來等我。我快要趕到他跟前了,他粗聲粗氣地喊道:“該死的東西,幫幫忙吧!難道你要我走一步停一停等你這條懶狗嗎?”他說著,便一把揪住我的臂膊,拖著我就走。但是他到底是個心腸極好的人,一陣脾氣過去,恢復了理智,就對我說:“得了,孩子,不用愁眉苦臉的了,老混蛋已經進了地獄;總算令人滿意。孩子,你跟我去航海吧。輕松的心兒,薄薄的褲兒,小伙子們,游遍天下。你聽過這支歌兒么?”我舅父這項建議,對我的性情說來,很不合適,但是我不敢透露出反對的意思,因我舉目無親,只有他一個是我的朋友,決不能惹得他不喜歡。況且他一輩子當海員,作夢也想不到我會反對他的計劃,因此也就不考慮征求征求我的同意。但是后來因為我學堂里的助教先生提了一個意見,便中途打消了他的計劃。這位助教對我舅父說,我有天才,如果抑制了我的天才,那是萬分可惜的;他敢擔保,只要對我妥加培養,有一天我一定會靠我的才能在陸地上發財致富。我舅父秉性慷慨,聽了這話決定叫我進大學堂去受教育。雖然這筆負擔對他頗為困難,但是他說到作到,拿出了一筆費用來供給我住宿和其他開支;過了不久,就送我到幾哩外的一座城市去,因為那里有許多有名的學院。但是在我們出發的前一天,我學堂里的那位老師,眼看沒有了我祖父,毫無忌憚,竟絲毫不顧體面地放肆起來;由于他滿腹怨恨,他便用最粗野的話罵我是壞人,浪子,笨蛋,叫化子,惡棍;他完全是為了作好事才肯教我讀書的。不但如此,他還怨氣沖天地罵那已經去世的老法官,(要知道沒有老法官他如何能謀得這樣一個教席?)毫不含糊地暗示說,老法官沒有付我的學費,太不公道,所以他的靈魂早入了地獄,永劫不復了。他這種野蠻的行為,再加上我以前在他手里吃過的苦頭,使我想起,若要在這個無禮的冬烘頭上報仇,正是其時了。我就和我的黨羽商議,他們都堅決答應支持我。我們就制定了下面這個計劃:在我出發去進大學堂的前一天下午,在四點鐘的時候,那位助教先生照例要到大門外去小解的,我們就趁此機會把大門關閉,讓他不能進來幫他上司的忙。然后我們就開始進攻,我先上去,對準老師的臉啐他一口唾沫。我的助手是學堂里兩個最有氣力的學童,他們對我最忠心。他們的任務是幫助我把那土皇帝拖上一條板凳,把他翻倒在板凳上,然后我們打算在和他掙扎的時候從他手里奪過他的鞭子,剝掉他的褲子,用他自己的鞭子在他屁股上狠狠抽他一頓。假如我們發現我們三個都敵不過他一個人,我們再叫別人來幫忙。很有人想搶著干我們干的活兒呢。我們事前和他們約好,叫他們準備好支援我們,并且看到有什么聲援老師的動靜也必須前去阻擋。我的兩個主要助手,一個叫耶利米·葛奇,[26]是附近一位闊鄉紳的兒子,也是他的繼承人;還有一個叫休·斯特拉普,[27]他家里世世代代都作本村的鞋匠,他就是這鞋匠人家的小兒子。有一次葛奇險些淹死,我一頭扎進河里,把他拖上了岸,救了他的性命。他為人十分傲慢無禮,令人不能忍受,因此常常引起別人的憤恨,別人一怒,他又消受不了;我也時常從這些人手里把他救出來。在學堂里我也常常替他作功課,挽救了他的名譽,也挽救了他的臀部。因此,他自然對我特別尊重,并且特別尊重我的利益。斯特拉普對我的感情就完全出于他的自愿,出于他那種不計個人得失的天性。他在這方面的表現是很多的,他有一次冒著自己生命危險救了我的生命,就象我去搭救葛奇一樣;他時常把我犯的過錯攬到自己頭上,因而受到嚴重處分;他寧愿這樣,卻不愿看我受到我應該受到的重罰。這兩位戰士都愿意這次和我共舉大事,再者,他們跟我一樣,第二天也要離開學堂了,因此更加情愿。葛奇是奉了他父親的命令要回鄉去,斯特拉普要到附近鎮上去跟一位理發師做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