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卷一(20)
- 楊周翰作品集:藍登傳
- (英)斯末萊特
- 4668字
- 2019-01-31 16:04:16
次日,我正在店中工作,忽然蹦蹦跳跳地進來了一位穿得很漂亮的姑娘。她假意要找一個藥瓶使用,其實是趁機仔細打量了我一番,還以為我沒有注意呢;她一言不發,眼中露出非常看不起我的樣子就走了。她心里的想法,早被我猜透,頗傷害了我的自尊心,便打定主意對她也采取淡漠不理的態度。到了吃飯時候,我到廚房和使女們一同用飯,使女們對我說,那便是我東家的獨養女兒,將來她承繼的那筆遺產相當可觀,再加上長得俊俏,因此有許多少年郎君都追求她,有兩回差一點出了閣,全因為父親吝嗇,一個先令的陪嫁都不肯出,因此婚事落空;為了此事,這位姑娘從此就不象一個作女兒的那樣對她父親表示應有的孝敬了。她對她父親的同胞—法國人—尤其深惡痛絕,在這點上她很象她的英國籍的母親。使女們你一言我一語,我才知道這老少兩匹雌馬,還是那匹老的比較好些。這位主母秉性好強,對待下人毫不吝嗇,她又喜好玩樂,在各種宴會場所總和小姐爭風,小姐之所以出閣不成功,真正原因在此,因為如果作母親的真關心女兒幸福,作父親的也不敢不答應女兒提出的陪嫁的要求的。除了使女們說的這些事情之外,我自己不消許久也發現一些其他的事情。拉甫芒先生只要看見老婆眼睛轉到別人身上,就咧嘴一笑,這一笑里大有文章,我確信他對自己的處境絲毫不覺滿意,當軍官在場的時候,拉甫芒的舉動更使我相信,折磨著他的主要是嫉妒。至于我呢,他們只不過把我當作個奴仆看待;在店里已經住了六天,母女兩人從來沒有賞臉和我說過一句話。我聽使女們說,小姐有一天吃飯的時候,曾表示驚訝,說她父親怎地雇用了這么個笨手笨腳、相貌可鄙的伙計。我一聽這話,頗覺刺痛,等到禮拜日該輪到我出外游逛的日子,我穿上新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不是我自己吹噓,頗顯得一表人材呢。那天我出門和斯特拉普還有他的幾位朋友盤桓了大半日,到了下午才回家,給我開門的正巧是小姐,她認不得是我,見我邁步進來,便深深給我請了個安,我也深深鞠了一躬還禮,隨后把門關上。等我回過身來,她才發現自己認錯人了,頓時臉色大變,但是卻站著不走。甬路很狹,我不撞她是無法過去的,因此我只得也站著不動,眼睛低垂,望著腳下,臉上紅得發燙。最后,她的虛榮心替她解了圍,嘴里嘁嘁喳喳不知說些什么便走開了,我只聽見她說什么“畜類”等樣的字眼。從這天起,每天她總利用種種借口到店里來,早晚不下五十次之多,裝出各種各樣的可笑的神態,我一下就看透她對我的想法是有了改變了,她大概以為若能把我弄到手,也不能算是件完全不值得的事。但是我由于自尊和氣憤,因此心如鐵石,不為她的狐媚所動。自尊心和憤恨感乃是我性情中的兩項主要構成因素,盡管她使出各種伎倆,我都無動于衷;盡管她向我有所表示,也未能使我對她表示任何好感。我這樣冷落她,她對我的所有的好印象很快都消失了,心里充滿了怨氣,—女人受到冷淡,哪有不怨的呢。于是她在她父親面前造我的謠言,惡意中傷我,來發泄胸中怨氣,不但如此,她還想盡辦法給我找些下賤的雜事叫我作,來殺我的驕氣。尤其是有一天,她命令我把我東家的外衣拿去刷干凈,我拒絕了,兩人狠狠地爭吵了一場,結果我把她氣得直哭。她母親來勸,研究了其中的是非,斷定我有理。她母親所以幫我,并非因為她尊重我、照顧我,只是為了要氣她女兒。女兒當下說道,有些人不管多么有理,還是有人會對他們不公道的,不過他們這樣對待他們是很有理由的,雖然那些人自己不曉得其中的理由是什么,雖然他們也看不起那些人的小花招。[97]這種“有些人”,“那些人”的隱隱約約的說法,使我此后更加仔細觀察我主母的行徑,不久我就發現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她們母女兩人都為要和房客歐唐納軍官相好而在爭風吃醋。
這事暫且不表。我在店中勤懇工作,對于當行業務也很懂得,因此東家對我很有好感,他常常打著法國話說:“嘿!這孩子真不錯。”他的主顧很多,但是這些主顧多半是和他一樣的受宗教迫害的法國難民,所以他獲利不多。不過,他在進藥上花的錢并不多,他專會找代用品,[98]在倫敦藥業界,他這一手是數一數二的。我常見他拿起藥方,雖然上面有一味藥店里沒有,但是他照樣毫不遲疑給人配上,我見了很是吃驚。人家開的是蝦膽石,他給人家牡蠣殼;人家要甜杏仁油,他給人家普通的油;人家要香膏糖汁,他給人家糖稀;人家要肉桂水,他給人家泰晤士河水;松節油在他手里就變成了柯拜巴油。[99]哪怕人家開了一百種最貴重的藥品,他都能用最便宜、最劣等的藥材,轉眼之間給人配好。有時醫生給病人開了一味普通藥,他也還是不忘記上點顏色,加點味道,甚至既上色又加味,使人無法辨認。在這種情況,他最常用的是洋紅和丁香油。他還有許多“秘方”,其中有一種是專治花柳病的,他賣這藥很賺錢,他把這秘方巧妙藏起,不讓我看,因此我也沒有學會配制這種藥的方法,不過我在他店中工作了八個月,在這八個月里他很不走運,吃了他的花柳病藥的人四個里倒有三個去找別家郎中用抽唾液的辦法檢查服藥的效果。這種壞效果顯然反倒使他更加抱住這偏方不放,而且我敢這樣說:在我離開他的藥店以前,他寧肯背叛圣父、圣子、圣靈(雖然他是個很虔誠的法國新教徒),他決不肯放棄他對這百驗不爽的靈方的信心。他有好幾次想叫家人吃素,大事贊揚蘿卜青菜的好處,反對吃肉,他說吃肉既不衛生,又不合乎道德。但是盡管他說得天花亂墜,在家中卻沒有收得半個信徒,就連他最親近的老婆也都反對他的倡議。是否因為她對丈夫這一倡議毫不重視呢,還是因為她天生熱情,我不知道,總之這位太太一天比一天更加孽火攻心,最后她連廉恥也看成是不必要的約束,竟在某日下午趁丈夫出外,女兒也去訪友的當兒,命我去雇了一輛出租馬車,她和軍官兩個坐上去,駛向修道院花園去了。晚上小姐回家,按時吃過晚飯,安睡去了。約莫十一點鐘左右,東家回來,便問他老婆可曾睡了,我告訴他說,老板娘下午出門去,還沒有回來。這位可憐的藥店老板一聽,如同聽見了晴天霹靂,向后倒退一步,喊道:“該死該死!你會[100]我說什么?我太太不在家?”正在這時,有生病人家差遣仆役來店里配藥,東家接過藥方,走進配藥間,親手配起藥來。他拿過玻璃藥臼在里面搗藥,一面問我,他老婆可是獨自一個出門的;我告訴他,她是和軍官一起出去的;他一聽,立刻把藥杵一捶,把只藥臼捶得粉碎,咧著嘴一笑,就象大提琴頭上雕的鬼臉,叫道:“淫婦!”我真是一分鐘都不能保持嚴肅的態度了,忍不住要笑出來,幸虧這時有人啪啪啪打門,我便去開門,只見我那老板娘剛在下馬車,她立即一跳一蹦奔進店來,對她丈夫說道:“你當我丟了吧,親愛的?歐唐納上尉真客氣,他請我看戲去了。”他回答道:“看戲,看戲?噢,我想戲一定嚇好嘍。”她道:“唉呀,這是怎么回事呢?”他全不似往常那樣依順,說道:“咋么回事?你簡直是只野狗的老婆!媽的!你敢給我戴綠頭巾,吾倒要你嘗嘗吾的厲害。天哪,歐唐納上尉是個……”正說到這里,原來在門外開發車錢的歐唐納上尉走了進來,聲勢嚇人地叫道:“他媽的,我是個什么?”拉甫芒一見,連忙改變口氣,趕緊用法語招呼他道:“上尉先生,您好,您真客氣,我太太很感謝您。”他說完轉身向我,低聲用法語對我說道:“我敢說,感謝得五體投地呢。”軍官說道:“拉甫芒先生,聽我說,我是個講榮譽的人,我相信你是個君子人,你不會因為我對你太太表示一點禮貌而生氣吧。”他這幾句話在這藥店老板身上產生了很大效果,他立刻擺出法國人所能擺出的全部客套,鞠躬如也,滿口恭維,并對軍官說,他對他太太這般多禮,真是令他感激得無話可說。一場風波,就此平息,各自回房安息。第二天我從店里通到內客廳的一扇玻璃門往里一望,只見軍官正在對小姐說話,樣子很懇切,而小姐臉上掛著一團怒氣,撇著嘴聽他說。說著說著,他居然平服了小姐怒氣,他吻了她一下,表示兩人言歸于好。看這情形,我當即知道他倆吵架的原因了,以后我雖然處處留心,但仍然沒有發現他倆再有什么勾搭來往。在這時候,我覺得有一使女似乎看中了我,對我有了情意。一天晚上,我趁店中上下都已安寢,便想去采摘我的勝利果實,正好那使女的同床伙伴在頭一天又到利赤蒙去看望她父母去了,因此我從床上爬起,赤身露體,在黑暗中摸索到她睡覺的閣樓。我發現她房門是開著的,高興得直要發瘋,便躡手躡腳摸到她床邊,眼看宿愿將償,頗有騰云駕霧之感。但是我一看,誰知她和一個男子緊緊摟抱在一起睡得正酣,那男子我不用猜便知道是軍官的仆役,我真是又失望又妒恨又氣惱。我正想魯莽從事,忽然有老鼠抓板壁的聲音,嚇得我拔腳就跑,想安全回房睡覺。我不知道是因為嚇昏了頭腦,還是因為命運的力量把我引上歧途,總之我下到三層樓后本應向左轉,而不知怎的,我走了個相反的方向,把小姐的臥房錯當了自己的臥房。我不知道我自己走錯了,一頭撞著了床欄桿,這時想要悄悄退卻,不讓對方發覺,已經是力所不逮了,因為這時那位女妖精已經醒來,覺得我在她床邊,便輕聲叫我不要作聲,不要讓隔壁那個蘇格蘭猴崽子聽見我們。我一聽這話,心里明白原來她是和軍官約好幽會的,我的欲火平常就旺盛,這時已經到達高潮,便想何不趁此好運占個便宜呢。因此便毫不客氣,壯著膽鉆進了迷人精的被窩,她如我所愿,好心好意接待了我。在交談的時候我是盡量少說話。她把我當他的替身,大罵了一通,罵那人不該嫉妒我,并且出言極其粗暴,我聽了真是怒不可遏,幾次都險些暴露了身份。她雖然恨我,但是我得到了報復,頗覺安慰,因為她親口向我透露,說若要保持名譽,現在該舉行婚禮才是;否則,他們交往了這些日子,其后果恐怕是萬難再遮掩下去了。我正在思索應如何答復她的建議,卻聽見我屋內有一陣響聲,就象一件笨重的東西落在地板上似的,我當即驚起,躡手躡腳走到我屋門口,在月光中只見一個人影從屋內摸出來,我連忙閃到一邊讓他過去,只見他急急忙忙下樓去了。我一猜便知這人準是愛爾蘭軍官,想必是他睡過了時辰,醒來趕忙來赴幽會,見我屋門開著,誤以為是他情婦的房門,便走了進去,不料我正在頂替他呢。他發現自己走錯了,出來又把我椅子絆倒,怕那聲音驚動全家,因此連忙溜走,只好等下次有機會再滿足他的欲望了。情況已是了如指掌,因此我也不再回到原來的去處,徑向我自己的堡壘退卻,把屋門栓上,加意防御,慶幸自己交上這次好運,欣然入睡。但是這件意外事件的真相,若要長久瞞過小姐,是不可能的;她第二天見了軍官,軍官對昨夜爽約表示悔恨,又說起如何撞翻椅子,發出很大聲響,對此表示歉意,于是真相大白。他們兩人的懊惱是不難料想了,而各人的懊惱滋味又全然不同,遠非對方所能體會。女方懊惱的是,她不僅在我面前泄露了她和軍官的私情,而且因為她肆無忌憚地破口罵我,使我生氣,要求與我和解已屬無望了。男的方面,則是妒火中燒,因而猜疑她的傷心全是一派假惺惺,是她私自同意我去頂替他的。他們這種心情,后來證實果然如此,因為當天她趁我一人在店中的時候,走了進來,兩只淚汪汪的眼睛直盯住我,只顧嘆氣,好不可憐。但我并沒有被她的凄楚所動,因為我想起昨夜她賞臉罵我的那些話,而且明知她的盛情招待原是給別人預備的,因此我就不去理睬她,由她去傷心;她往常卑視我,今天我也不理她,給她個雙倍的報復,她感覺很辱惱。從此她待我就比較和氣了,她知道她的把柄落在我手里,我隨時可以聲張出去的。我用這種方法使我的生活過得比以前如意多了,雖然我從此也沒有想再次冒險去和她夜游。我對于都市的知識日漸增長,漸漸擺脫了我那副鄉氣,變成了一個文明的藥劑師了。
第二十節
我遇見攔路客,挨打受了重傷—疑心是歐唐納所為,后來發現果然如此—設計報仇,執行報仇計劃—歐唐納偷盜仆人錢財,逃逸無蹤—我向一小姐求婚—險些中了她的巧計,意外脫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