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斯特拉普提議去拜會他的友人。我們打聽到他就住在附近不遠的地方，我們去得很湊巧，正逢他在家里。這位先生大約三四年前從蘇格蘭遷來此地，開了一爿學館，教授拉丁文、法文、意大利文。他特別擅長英語發音，他所用的方法，比起以前所有的發音教學法，據說成效都要快，而且更為新奇。但是自從我到英國，我聽人說英語，幾乎字字都很容易懂，唯獨他說的英語，就象說阿剌伯、愛爾蘭話一樣，四句倒有三句聽不懂，因此，如果他的生徒說話能夠跟他說的一樣，那他的教學法確乎是夠地道的了。他是中等身材，背駝得很厲害，雖然年紀還不到四十。一臉麻子，一張嘴闊得兩端夠得著耳朵。身穿方格羊毛睡袍，用一條舊軍官值日帶攔腰一系。頭戴一頂假發，后面有一條緞條束住，前頂足有三吋高，還是查理二世[73]在位時的式樣。他是斯特拉普的親戚，一見斯特拉普，便很客氣地招待他，又問他，我是何人。斯特拉普告訴他我是誰，他便握住我手，對我說，他和我父親還有同窗之誼呢。他聽說我目前情況之后，便對我說，他一定盡一切努力，給我出主意或用其他辦法幫助我，一面說一面只管注目打量我，在我前后左右打了一轉，喃喃說道：“基督，基督，這簡直登不得大雅之堂嘔！”我當即猜出他嘆息的緣故，說道：“先生，你一定是看我這身衣服不太順眼吧？”他回答道：“衣物[74]在你鄉里，你愛喊它啥就喊它啥，在俺們這里，人家還當你是去化裝舞會哩。哪個文明人愿意把你請進他宅啊？憑良心說，俺真納悶，怎的沒狗追著咬你。你可經過圣雅各市場了吧？你真是象個大人猿，見了你，俺眼里不長疔才怪。”我聽他這番話，心里著實有點發慌，便問他，依他看，明天克林哲先生會不會在家里接待我，我想行醫，全靠克林哲先生引薦才行呢。他搔著腮回答道：“克林哲先生，克林哲先生也作興為人正直，至少俺未聽說他不正直。不過，你是否只有他這一位靠山呢？是哪個介紹你的？”我當即將克拉布先生的書信掏出，并且告訴他，我何以抱有希望。他瞪眼望著我，口中直叫“基督”不絕。他這種舉動使我感覺兆頭有些不妙，連忙求他給我出個主意，他說他一定很坦白地給我出主意。為了證明他的話，他介紹我到附近一家假發莊去換上一頂假發，千叮萬囑地對我說，我這頂象一捆胡蘿卜似的假發不摘掉，千萬不可去見克林哲先生；只要是個人，一見我這頂假發，都會起反感的。我立即遵照他的勸告出門去換，他又把我喚了回去，叮囑我一定要把信親自交到克林哲先生手里。我和斯特拉普一路走著，斯特拉普真是說不出地興高采烈，他說他的朋友待我們真不錯，看樣子他的朋友還答應他一兩天內給他找一位好東家呢。他說：“好了，現在你來看看我的本事吧，看我給你配一頂合適的假發吧。我倒要看看倫敦哪個理發匠能跟我比（這話的口氣不小吧）？他們就會拿巴掌拍弄拍弄爛頭發，他們整理的假頭發稱一稱還不值一個銅板呢。”斯特拉普確是很熱心，他跟假發商爭價錢爭了半天，假發商足足有二十次請他往別家去看看可能夠買到一頂更便宜的假發。最后，我選定了一頂上好的假發，價錢十先令，拿著回到寓所，斯特拉普不消片刻就把我那頂教師看著不順眼的舊發給打發掉了。

我們聽說克林哲先生照例是在天未破曉還要點蠟燭的時候接見下屬的，因為他自己還得在黎明時刻去給太利爾[75]勛爵請早安，太利爾老爺又要在八九點鐘的時候去給某大臣請早安，因此我們絕早便起身了。我們到了克林哲先生門首，斯特拉普要向我表示他懂得規矩，連忙跑去叩門環，他敲了半天，敲得又響，滿街住戶都被他驚動，旁邊一家人家三層樓上打開了一扇窗戶，把一盆尿全傾在他身上，把他一身淋得濕透，我幸喜站得遠些，沒有遭到臭洪水的襲擊。正在這時，有克林哲家的一名仆役把街門打開，看見街上只有我等二人，板起面孔問道，剛才可是我大聲敲門，問我要干什么。我對他說，我要見他主人，有事和他商量。他一聽，對我說道，先去把規矩學好些，再來見他主人，說著把門一關，進去了。我吃了閉門羹，很是生氣，便對斯特拉普出氣，嚴厲責罵他不該如此冒昧，但是他把我這話只當耳邊風，只顧把他假發里的尿擰干，又從地上拾起一塊大石頭對著方才開窗潑尿把他淋濕的那人家的大門砸去，把門鎖砸斷，大門打開，他卻一溜煙跑了，把我丟下，我也只好盡力追他。這時我本來也沒有時間多加思索，只好盡快把他趕上，我們兩個一路逃跑，看著天色破曉，到了一條大街，也不知這是什么地方。信步前行，東張西望，有一衣冠頗為齊楚之人走過，驟然停住腳步，從地上拾起一物，察看了一番，轉回身來，把那物交給我，并道：“先生，您丟失了半克郎銀錢了。”這人如此誠實，頗令我驚訝，我即對他說，此錢不是我的，他請我再仔細想想，看看我身上的錢財是否完整無缺，我便掏出錢袋（我到倫敦之后已買了一個錢袋），把錢倒在手中數了一遍，花剩的還有五幾尼、七先令、兩便士，我便告訴他，我并未失錢。他說道：“如此說來，最好不過了。這錢真是意外之財，我拾得此錢，二位正好在場，俗話說見面分一半，我們就平分了吧。”我聽他這么說，很是驚愕，心想這等正直君子真是人間少有，我抵死不肯分錢。他又說道：“二位真是太客氣了。我看二位不是此地人，今早天氣寒冷，請賞光同飲一杯取暖，幸勿推辭。”我有心想謝絕他的好意，但是斯特拉普低聲對我說，我們若不去只怕他要見怪，因此我便答應下來。那人便道：“我們到哪里去呢？這一帶地方我很不熟悉。”我對他說，我們也和他一樣，他便道，既然如此我們何妨見到第一家酒店便走進去。我們一路走著，他又問道：“聽二位口音，象是蘇格蘭人。我的祖母也是蘇格蘭人，我對蘇格蘭一向抱有好感，我每遇蘇格蘭人，心中便覺溫暖。蘇格蘭人是個非常勇敢的民族。蘇格蘭的世家幾乎沒有一家在幾百年前沒有出過幾個干過轟轟烈烈大事業的祖先。譬如說達格拉斯、戈登、坎貝爾、漢密爾頓這些大族。在我們英國卻找不出這樣的世家。再說你們蘇格蘭人都受過上等教育。我認識一個蘇格蘭小販，他的希臘文、希伯來文，跟他的蘇格蘭語說得一樣熟練。若說到誠實，我從前用過一個仆人，名叫格雷格利·麥格雷格，我把數不清的金子交給他，我都沒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對蘇格蘭如此贊美，使我對他生了好感，縱使為他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斯特拉普更是兩眼熱淚汪汪了。說話之間，我們走過一條黑暗的小巷，只見有家酒館，我們便走了進去，見有一人坐在壁爐邊，銜著一根煙斗在吸煙，面前放著一大杯摻著燒酒的熱啤酒。我們這位新交的朋友問我們可曾喝過摻雞蛋花的熱啤酒，我們說沒有，他說那非得暢飲一回不可，即命店家準備一升來，又命店家取來煙斗和煙草。我們把酒拿來一嘗，很覺適口，于是開懷暢飲，那人也便東拉西扯和我們閑談，談著談著就談到在倫敦這種大都會中，閱歷不深的青年人如何常常容易受騙；這些青年人不知道有騙子，因此不加提防，天天都有受騙的人。他把成千成百的騙局向我們描寫了一番，并且警戒我們不可上當；他這一片好心，無限關懷，真使我們深自慶幸，竟然有福分碰上這種好機會，遇到他這樣的人。酒過數巡，我們那位朋友打起呵欠來，他說昨夜服侍一個病人，一夜未眠，因問我們是否有什么玩藝兒可以玩玩，借此驅除他的睡意。他說：“我們打一會兒紙牌如何？且慢，打不成，我們是三缺一啊！別的玩藝兒我又不會玩。說老實話，我是輕易不打牌的，從來不打的，只有人家一定要我湊個熱鬧，我才打一回，再不就是象今天這樣困得不得了的時候。”我雖然不喜賭博，但是偶爾和朋友玩上一兩個鐘點，我也不十分反對；我又知道斯特拉普和我的技術不相上下，因此便冒冒失失說道：“誰要能湊個第四家就好了。”正在進退兩難之際，方才在爐邊吸煙的那人聽見我們說的話，一本正經地把煙斗從口里取下，對我們說道：“各位，我的煙已吸完，請看，”說著把煙灰敲在爐火里，“各位不能成局，很是可惜，我倒頗愿奉陪，不過我聲明，大錢我是不賭的。”他既自薦，我們極表歡迎；大家翻牌，我和他一家，斯特拉普和我們那位朋友一家，說明一副牌的勝負是三便士。我們的手氣很好，不消片刻我已贏了半克郎，我們那位朋友便說我們今天賭運不佳，便打算不打了，或者換邊也可。我這時自恃手氣好，又想多贏些，又見他們兩人賭道并不太精，便同意換邊，大家又重新翻牌，我和斯特拉普一家，他們兩人一家；我和斯特拉普都感滿意。我的手氣一直很好，不到一小時，我們已經贏了他們三十先令，你道是何緣故？只因為他們愈輸愈急，每次便加倍下注。然而賭運畢竟反復無常；不消多久，運氣轉了，我們把贏的錢全部輸光不算，還倒輸了四十先令的血本。我輸了錢，極為難過，斯特拉普則更是露骨，連臉上的肌肉都繃緊了，臉也很快變長了。對面兩家見我們這等情況，便好心讓我們又贏了一些回來，心中稍覺寬慰。多虧斯特拉普腦子機靈，及時提出散場。方才吸煙的那位客人一聽這話，便罵牌不好，還說我們贏回來的錢全靠運氣，而不是因為牌打得好。我聽了覺得有些刺耳，便說我愿和他兩人打一牌，賭一克郎；他起先不肯，左說右說，他才答應。不到一點鐘，打完一牌，結果我把身上的錢全部輸光，一個先令不剩，其慘痛之狀，難以言表。而斯特拉普又是抵死連六便士都不肯借我。這人贏了我的錢，站起身來就走；帶我們進來的那人，見我一副苦臉，知道我心里悲恨交集，心都要碎了，便對我說道：“你的運氣不佳，我確實為你難過，我很愿意補償你的損失，無奈心余力絀。不過你也太自恃了，好運氣豈有經久不變之理？賭錢人總要記住這樣一句格言：手氣來時，勇往直前；稍一轉風，立即收兵。你年紀還輕，感情易于沖動，以后要學會克制。但是，花錢買來的經驗是最可寶貴的經驗；這一次學了乖，終生受用無窮。至于贏你錢的那人，我實在不賞識他。你沒見我給你使過眼色，叫你不要再賭下去嗎？”我回答說，“沒有哇。”他又繼續說道：“你全副心事都放在牌上，自然不會看見。”他又輕聲在我耳邊說道：“你那年輕的伙伴是否誠實可靠呃？他的神色有些令人可疑，也許是我觀察錯誤，不過他站在你身后直作鬼臉呢。在這城里，多的是壞人啊！”我對他說，我那伙伴為人正直，完全可以信得過；他作鬼臉，一定是因為看見我輸了錢，心里發急。“原來如此，那我實在對他不起了。店家，算帳來。”帳單開來，共計十八便士；他付了帳，便和我們握手告別，臨行還說他希望和我們他日再見，說完他便走了。

第十五節

斯特拉普大發議論—斯特拉普傾囊相助—我等將輸錢之事告知房主人，房主人揭示了其中秘密—我拜會克林哲—克林哲將我介紹給斯太臺普先生，把我的事轉到斯太臺普手里—我結識了另一位謀事者，他將克林哲和斯太臺普之為人解釋給我聽，并告訴我在海軍部和軍醫處應采取什么方法—斯特拉普就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