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卷一(12)
書名: 楊周翰作品集:藍登傳作者名: (英)斯末萊特本章字數: 5322字更新時間: 2019-01-31 16:04:16
第二天早晨,我和貨車主人商妥,付他十先令作為到倫敦去的車費,不過我若是想下車走走,他得讓斯特拉普坐我的座位。此外,我還請他去勸勸那位怒氣沖天的軍官。原來魏澤爾提著出鞘的佩刀走進了廚房,嘴里亂罵,問是哪個昨天晚上奸污了他的夫人,他要拿他來開刀。貨車主人再三解釋,說昨天晚上的事全出于誤會,并且還說斯特拉普那孩子是個規矩孩子。可惜他白白地說了這番話。可憐斯特拉普站在我身后直打哆嗦,他越是害怕、屈伏,魏澤爾的氣就越大。他賭咒道,斯特拉普若是不和他決斗,他就立刻把他殺死。我見他這般無禮,好生氣惱,對他說,他是個當軍官的,斯特拉普是剃頭店的一個小伙計,他怎能指望斯特拉普跟他比刀法呢。我說,他若愿意跟斯特拉普比打拳、摔交,我相信斯特拉普準愿意奉陪。斯特拉普一聽,馬上表示同意,還說他愿意賭一個幾尼,跟魏澤爾比賽打拳。魏澤爾作出很不屑的樣子,回答道,這種打法是門房干的;再說,跟斯特拉普這種人平起平坐,對他這樣一個體面人來說,根本是有失身份。喬義這時插話道:“軍官大爺,你敢是要殺人嗎?這可是無法無天了。這娃娃情愿給你賠不是,你不干;他又愿意跟你公公道道地比拳,你又不干。俺敢說,他還敢跟你比比棍棒呢。可是,孩子?”斯特拉普吞吞吐吐了半天,回答說:“我—我—我愿意跟他比棍棒。”不料那軍官又拒絕和斯特拉普比棍棒,我這時漸漸才把他看透了。我便對斯特拉普使了個眼色,因向眾人說道:我總聽人說,接受挑戰的一方有選擇武器的權利,這是體面人共同遵守的規矩,我敢拿斯特拉普的腦袋擔保,他是愿意用刀子來決斗的,不過那得是用他最慣用的刀子,——剃頭刀子。我一提剃頭刀,就看見軍官頓時臉色大變,斯特拉普也直扯我袖子,慌慌張張對我低聲說道:“使不得,使不得,看上帝面上,千萬別撮合這樁買賣。”過了一會,魏澤爾才又壯起膽子,走到我面前,擺出一副兇狠的樣子,問道:“他媽的,你是什么人!你想跟我比刀嗎?”說著,他便擺出姿勢,把刀尖對準了我胸口,相去不到半呎;我倒有些著慌起來,連忙跳到一邊,從壁爐旁拾起一根通條,總算把這位強敵抵擋住。他使用了許多回的半劈刺的刀法,我每次一擋開,他就往后一跳,最后我把他逼死在廚房的角落里,引得眾人哈哈大笑。正在危急關頭,他的老婆走了進來,見此情狀,尖叫了一聲;魏澤爾情急,要求停戰,我也便馬上答應停戰。最后還是斯特拉普跪下給他賠了個不是,并說他心地是清白的,昨天犯的過失求他原諒,軍官也便滿意而去。這件糾紛總算沒有釀成流血慘劇,安然結束,大家這才坐下來吃早飯。這時大家忽然發現少了兩個人。這兩個人不是別人,乃是珍妮小姐和放高利貸的老頭兒。魏澤爾夫人對我們說,珍妮小姐昨晚哼唧了一晚上,吵得她不能睡覺,今天早上她一起來,才發現珍妮小姐病得很重,不能上路了。正在這時,珍妮派人來請貨車主人,貨車主人立刻去到她臥房,我們眾人也都跟了去。她哭哭啼啼地對貨車主人說道,昨天晚上埃薩克對她太野蠻,她受了點驚,看樣子怕是要小產,但是現在還說不定,所以她要求大家把埃薩克扣留住,萬一出事,好叫他負責。眾人一聽,便四出去找那老淫棍,在貨車里把他找著,原來他因為昨夜干了這件丟臉的事,所以躲到貨車里去了。眾人把他硬拖硬拉,拉到珍妮小姐面前。她一看見他,頓時又是哭又是嘆氣,情狀極為可憐。她向我們眾人說道:她若死了,這筆血債非落在老淫棍的頭上不可。可憐那埃薩克兩眼望著天,拱著手,禱告上帝,求上帝把他從那浪女人設下的網羅之中解救出來。他淌著眼淚對我們說道,昨天晚上眾位發現我在她床上,這都是因為她請我去的。趕貨車的了解其中情況,就勸埃薩克給她些錢,就完事了。埃薩克一聽,氣嘟嘟地回答道:“給她錢!給那騷貨一根繩,讓她上吊去罷!”珍妮小姐說道:“好哇,我看跟你這種鐵石心腸的人說軟話是白費。喬義,勞你駕去找一趟治安法官,跟他說,有個病人想見他,有要緊事跟他談。”埃薩克一聽要找治安法官,嚇得直發抖,忙叫喬義不要去,哆哆嗦嗦問道:“她要多少?”她說,姑念他惡念未遂,出一筆小款也罷了,雖然她將來身體吃的虧也許是沒法補償的,但是他若愿出一百幾尼,她就饒了他。埃薩克一聽,竟象瘋子似的喊道:“一百幾尼?一百個屁!我這樣一個窮光蛋哪有一百幾尼?我要有一百幾尼,我還坐貨車出門,大冬天的?”珍妮答道:“算了算了,你這嗇刻鬼,別裝窮。你別當我不認識你埃薩克·勒平,[57]誰不知道你是倫敦市上放債人。你這老混蛋,我跟我的那些朋友押在你那兒有多少東西,哪件也沒贖回來啊。”埃薩克眼看遮掩不住,只得答應出二十先令,[58]以求開脫。她說少過五十鎊不必開口,最后左說右說,她總算落到五鎊,埃薩克雖然滿心不情愿,也只好出這五鎊錢,總比判個強奸罪好些。調解停當,病人勉強掙扎著上了車,我們又上了路,相安無事。喬義自己愿意步行,把馬讓給斯特拉普騎乘。這天早晨和上午,魏澤爾給我們講述他自己的英勇事跡,消遣旅途的沉悶。他說有一次有個當兵的跟他開玩笑,他就把那當兵的給打倒了;還有一次,他用吃飯的叉子剔牙,酒保挑他的眼,他就把酒保的鼻子擰了一把;還有一回,有個賣干奶酪的竟敢跟他爭一個女人,他就要跟那賣干奶酪的決斗,大家如果不信,可以問他老婆。他老婆說確有此事,還說:“他跟他挑戰的那天,正是我接到鄉紳戈伯爾[59]一封情書的那天;好人兒,你還記得嗎,那天晚上我吃了炸麻雀,難過得不得了,狄德爾[60]老爺還說我臉色都變了,太太嚇得差點兒暈過去呢?”軍官回答道:“我怎么不記得啊,好人兒。我告訴你,老爺還哼了一聲跟我說道:‘威廉,我看你老婆又要下小的啦。’我也學上等人那樣挺不客氣地回答說:‘老爺過獎,但愿彼此彼此。’說得滿屋子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的。老爺就愛人說話俏皮,忙走過來擁抱我。”我們走了五天,沒有間斷,也沒有遇見值得記載的事情。珍妮小姐精神已經恢復,每天唱歌兒給我們解悶。她會唱的曲子可真不少。她一路上還直逗她那老情人,可是他說什么也不跟她言歸于好了。到了第六天,大家正要坐下吃飯,店家忽然走來對大家說,有三位剛到的客人要把酒飯開到他們房間去吃,他跟他們說貨車上的客人早把酒飯定下了,但是他們還是不答應,還說:“什么貨車上的客人,去他娘的,老爺們還沒吃呢,奴才們倒先吃;這種客人吃一頓面包就干酪,也不能算委屈他們了。”眾人一聽,十分不自在,大家湊在一起想辦法。珍妮小姐便道:“魏澤爾既然身為軍人,在這種情況下,應該保護我們,不讓別人欺負我們。”魏澤爾卻回答道,對不起,說什么他也不愿意讓人知道他出門坐的是貨車,這太傷體面了;如果這里面沒有體面問題,那么那三位新來客人別想吃飯,先吃他一刀再說。珍妮小姐一聽這話,把他的佩刀一把奪過,抽刀出鞘,提著直向廚下奔去,嚇唬廚師道,若不把酒飯開到我們房間,她先把他殺死。這一吵鬧不要緊,把三位新到的客人吵來了,其中有一位,一見珍妮就連忙喊道:“原來是珍妮·爛婆兒[61]啊!什么陰風把你吹來了?”珍妮一見,也連忙跑過去,一頭倒在他懷里,說道:“杰克·賴頭兒,[62]好親人,原來是你呀。那我就跟你吃飯去吧,魏澤爾餓死也不干我事。”三人高高興興,一口答應。我們這些人眼看美好的酒飯吃不成了,正在為難,喬義知道其中情由,拿著一把草叉來到了廚房,說道,酒飯是貨車客人定的,誰敢搶去吃,他先把他叉死。那三人一聽,一齊拔出刀來,他們的隨從也護著主子,我們眾人就都站在喬義一邊。眼看要釀成人命案子,幸虧店家出來調停,情愿把自己吃的飯捐出來,三個新來客人也答應了,我們這才坐下來吃飯,并未再發生其他搗亂事故。下午繼續上路,我想跟喬義一同步行,斯特拉普就坐了我的席位。我一路和喬義談話,發現他為人滑稽詼諧,天性善良,又極通達世故。他告訴我說,珍妮小姐本是個普通妓女,跟一個征兵的軍官打得火熱,軍官便搭乘驛站馬車把她從倫敦帶到新堡,在新堡他因為負債被捕入獄,因此珍妮便搭乘這輛貨車想回去重操舊日生涯。喬義還和我說,昨天新到的三位客人帶了幾名仆從,其中有一名偶然與魏澤爾邂逅相遇,立刻認出了他是什么人,并且還把關于魏澤爾的某些底細告訴喬義知道。原來魏澤爾是貴族費利澤[63]老爺的貼身侍從,費利澤和他夫人分居了有好幾年,這段時間里全仗魏澤爾服侍,后來費利澤和夫人又言歸于好,夫人堅持非把魏澤爾攆走不可,不但把他攆走,還要把他養的女人也攆走。費利澤便把他兩人辭退,但又不愿丟面子,故而便勸魏澤爾跟他所養的女人正式結婚,費利澤再替他在軍隊上找個軍官的職位。雙方同意這樣安排,由于費利澤老爺的夤緣,魏澤爾現在就成了某團的旗官。[64]關于魏澤爾的膽量,喬義和我的看法毫無二致。他想等過一會兒,如有騎馬過客出現,他一定喊叫“強盜來啦!”來考驗一下魏澤爾的膽量如何。傍晚時分,果然遠處有一個人騎著馬向我們迎面而來,喬義便把這計劃付諸實施。喬義走到車口,對貨車中客人說道,看樣子象是有強盜要來搶劫我們了,他話未說完,車中人早都個個驚惶起來。斯特拉普一下子便跳下車來,躲在路旁矮樹籬笆后面。那放高利貸的連聲叫“唉呀”,還在稻草堆里亂摸了一陣,這不得不令我們想到他也許在稻草里藏著什么東西呢。魏澤爾太太不住地搓手,哭哭啼啼直叫喚。魏澤爾卻出乎我們意料之外,忽然鼾聲大作,但是他這伎倆并沒有得逞。原來珍妮小姐拼命推他肩膀,高聲喊道:“你要死嘍,軍官老爺,強盜要來搶我們了,你怎么倒在這時候打起呼來了?羞死人了,起來。擺出個軍人、體面人的樣子來。”魏澤爾見有人竟敢擾他清夢,假裝大怒,破口大罵,說什么即使全英國的強盜都來了,把他包圍住,他也要等睡醒一覺再說。他又說道:“膽小鬼,你們怕的是什么?”他一邊說一邊打哆嗦,把個車子都震得直搖晃。魏澤爾這種行為惹起了珍妮小姐的脾氣,她叫道:“看你這副可憐相,軍隊里打著鼓開除出來的膽小鬼,恐怕算你最膽小啦。喬義,讓車子停住,我要下車,可惜我不能出口成章,作驚人之語,不過我告訴你,我希望強盜不但把你的荷包搶去,還要剝你的皮呢。”說著,她輕身一縱,便跳下車來。說話之間,騎馬的人早已來到我們跟前,喬義正巧認識此人,他是某鄉紳的仆人,因此喬義便把他的計策告訴他知道,并且求他成全一下這條計策,要他騎到貨車前面,盤問貨車里坐著的客人。騎馬人為了尋開心,便一口答應,果然騎到車前,打著怕人的腔調,問道:“車子里面什么人?”埃薩克哭喪著回答道:“我是個對不起上帝的可憐人哪,我一家幾口人全靠我養活呀,我就有十五先令,除此以外什么都沒有了,你要把這錢搶去了,那我們全家就只好餓死啦。”假強盜又問道:“躲在角落里哭的是什么人?”魏澤爾太太回答道:“我是個倒霉女人哪,看基督面上,我求你可憐可憐我吧。”他問道:“你嫁人了沒有?”她哭道:“嫁人了,不嫁人還不這么倒霉呢。”他又問道:“你的丈夫是誰?他在哪兒?”魏澤爾太太回答道:“我的丈夫是個陸軍軍官,因為病了,留在方才我們打尖的客棧里了。”假強盜說道:“夫人,你一定弄錯了,今天下午我親眼看見他登上這輛貨車的。嘿,這是什么氣味?你的小哈叭狗屙屎了吧,讓我把這條臟狗提出來,教教它什么叫禮貌。”說到這里,他便捉住魏澤爾一條腿,把他從老婆的裙子底下拖了出來。魏澤爾被人從這種不體面的地方逮住了,又是害怕,又覺尷尬,只好假意兒揉揉眼睛,裝作剛剛睡醒,叫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假強盜答道:“沒有什么要緊事。我來瞧瞧你罷了,看看你身體可好了。再見吧,最尊貴的軍官先生。”說完,他拍馬揚鞭而去,轉眼之間便無影無蹤了。過了半天,魏澤爾才如夢初醒,旋又擺出他那副驕傲的神氣,說道:“該死的家伙,他怎么這么快就跑了,我還沒來得及問他家老爺太太身體可好呢?”他轉向他老婆道:“好人哪,你記得湯姆么?”那婆娘回答道:“是啊,我仿佛記得有這么個人似的,你知道我是不常跟這等人交談的。”喬義這時插嘴道:“喂,老總,你可記得那小伙子?”魏澤爾回答道:“怎么不認得?我跟崔丕德老爺吃飯的時候,總是他給我斟勃艮第酒,常見他。”喬義問道:“俺請問,他叫啥名字?”魏澤爾回答道:“他的名字嗎?呣,他叫湯姆·林赦。”[65]喬義喊道:“怪了!這么說,他改名字了。他從小就叫約翰·查特,[66]你不信,俺打個賭。”他這句話引得眾人都笑魏澤爾,魏澤爾也頗覺局促。眾人都默不作聲,埃薩克打破沉寂說道:“管他是誰,管他是干什么的呢?只要他不是強盜就好了。我們虎口逃生,應該感謝上帝才是。”魏澤爾道:“感謝什么上帝!感謝他媽的魔鬼吧!感謝上帝干嗎?他若果真是強盜,看他敢搶我,看他敢搶咱們這法式轎車里哪一位,我不把他連骨頭帶血帶肚腸都給吃了才怪。”珍妮小姐聽了哈哈大笑道:“軍官先生,我敢說,你殺死什么,你是一定會把它吃掉的。”埃薩克因為這場驚險竟安然度過,心里十分高興,因此他那刻薄的性格又不免故態復萌。他說道,魏澤爾軍官這番并沒使出他那副吃人的武器,反倒表現得很有涵養,達天知命,并采用了畏縮戰栗的方式拯救了自己性命。這幾句冷嘲熱諷,引得眾人只管訕笑魏澤爾。魏澤爾嘟嘟囔囔罵個不停,還說要抹埃薩克的脖子。埃薩克抓住這句恫嚇話,向眾人說道:“列位,你們都聽見了,請你們給我作見證,這個軍人一心想殺人,我的性命不保。我非找人來把他綁去見治安法官不可。”埃薩克的揶揄又引起眾人大笑,魏澤爾從此一路上再也抬不起頭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