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兩個一同訂了一個計劃，當夜把事情都交代清楚，第二天，天蒙蒙亮就動身了。我們每人都攜帶一根粗壯的木棒，作為防身武器，把兩個人的行李打成一個總包，由我的伙伴扛著。我們又把現款縫在褲腰的夾層里，只帶些零散銀子以備路上立時的花用。這一天我們走得很快，但是我們不曉得驛站的路程，因此看看天色晚了，卻是錯過了站頭，前不巴村后不巴店，不得不在一條岔路上，離大路約有半哩光景，找了一家地頭上的小店投宿。在這野店里，我們碰著一個同鄉，是個小販，我們跟他一起吃了晚飯，吃的是火腿雞蛋，一杯很好的淡酒。我們坐在舒適的爐火前一面吃，一面跟店主人和店主人的閨女閑談，很是融洽。這位姑娘身材很是結實健壯，對我們嘻嘻哈哈，非常和氣，我自忖贏得了她幾分喜愛，頗覺沾沾自喜。約莫八點鐘光景，我們三個客人自動請店東引我們回房睡覺。屋子里一共擺著兩張床，我跟斯特拉普合睡一張，小販獨睡一張。小販臨睡之前，臨時謅了一段禱告，喃喃地說了半天，又在屋子各個角落巡查一通，把隨身攜帶的一個大鐵螺絲鉆從里邊把門鉆緊，這才睡覺。我睡得很踏實，不料睡到半夜，我睡覺的床猛可地一動，把我從夢中驚醒，我睡在上面覺得這張床震個不停。這種現象使我大吃一驚，我連忙推了推我的伙伴，我發現他渾身浸透汗水，四肢亂抖，我這一驚卻是非同小可。他哆哆嗦嗦低聲對我說，我們完了，隔壁屋里有個殺人不眨眼的強盜，帶著好幾管手槍；說著，他叫我千萬不要作聲，把我引到板壁邊一條小縫前面。我往里一張，只見一個渾身橫肉的粗壯大漢，一臉兇相，跟店家的姑娘靠著一張桌子坐著，他面前的桌子上擺著一瓶酒、一對手槍。我屏氣凝神聽他在說什么，只聽得他操著令人駭怕的聲調說道：“好個狗娘養的趕車的斯馬克，[36]他敢在我頭上動土！我不叫他后悔，我不是人！等我好好教訓教訓他，看他再把消息報告別人；他難道不知道他是給我干活嗎？”我們那位店家姑娘直跟這位大發雷霆的強盜說好話，說是也許冤屈了斯馬克，也許斯馬克并沒給搶車子的好漢通風報信；就算今天出了意外，沒有干成這樁買賣，日后總有機會找補今天的損失。強盜回答道：“我跟你說，好貝蒂，今天我丟的這筆買賣，只要我來福[37]活一天，就別想再碰上這么好的啦；從前也沒碰上過。媽的！四百鎊現款！都是皇上征兵使的。外加上坐車客人的珠寶、金表、寶劍、銀子。真不走運，我要是把這筆財寶都弄到了手，不出事，我準到軍隊上買他個一官半職，那你不就成了軍官太太了嗎？”貝蒂喊道：“唉，唉。這事全靠老天爺照應我們啦！那位好漢搶完了，就沒有剩下一點兒可拿的東西了么？”姑娘的情郎回答道：“有也不多，我稍微揀了一兩件。我揀了一對手槍，銀把兒，就是這對；我是打那解銀子的軍官手里搶過來的，還裝著子彈呢；他褲袋里還藏著一只金表，也叫我拿過來了。我還在一個教友派[38]的鞋里找著十塊葡萄牙洋錢，他受圣靈的感動，又狠毒又虔誠地罵了我一大頓。這些東西我都不稀罕，我最心愛的是這件玩藝兒。我的姑娘你瞧，這只金鼻煙盒怎么樣？蓋子里面還有一幅畫兒呢。這是我打一位漂亮太太的衣服下擺上解下來的。”正在這時，好象是神差鬼使一般，那位小販忽然鼾聲大作，強盜聽見，嚇了一跳，立刻抄過手槍站了起來，叫道：“他媽的，有人偷聽。那邊屋里是誰？”貝蒂姑娘對他說，他用不著害怕，那邊屋里不過是三個趕路趕乏了的窮客人，他們走錯了路，在這里投宿，老早就睡下了。強盜說道：“趕路的客人！呸！準是偵探，你這母狗敢騙我。好，沒關系，我這就把他們打發到閻羅王那兒去。”他說著就要往我們屋門口跑，他的姑娘直攔他，又跟他說，那邊屋里住的不過是兩個蘇格蘭來的窮小伙子，沒見過世面，什么事都不懂，他用不著起疑心，還有一個是個長老派的小販，也是蘇格蘭人，常常來這店里投宿的。強盜聽了這一番話，表示滿意；一邊罵一邊說，既是小販，那倒正好，他正要買件襯衣呢。說過這話，他便高高興興地斟起酒來，一面跟貝蒂說話，一面和她摟摟抱抱，親親熱熱，男歡女愛，好不快活。在強盜跟姑娘談到我們的時候，斯特拉普早已嚇得躲在床底下發慌，我費了很大氣力，說了半天，他才相信現在已經沒有危險了，可以去把小販推醒，把剛才目睹耳聞的這一切告訴他。不料這位貨郎兒覺得有人搖他肩膀，馬上躥起身來，扯直了喉嚨大喊道：“強盜來啦，強盜來啦！老天爺救命哇！”來福一聽喊叫，大吃一驚，縱身一跳，扳好一管手槍，走到門口，誰敢先闖進去，他就先給誰一槍，原來他以為自己確實已經被人包圍了。他的小情人兒見他這副樣兒，直笑得前仰后合，笑了一陣這才對他說，一定是那小販子夢見強盜，在睡夢中驚叫罷了。這時候，我的伙伴斯特拉普也把真實情況告訴了小販，并且跟他說明剛才為什么把他推醒等情。小販一聽，輕輕從床上爬起來，往板壁縫里一張，這一張不要緊，直把他嚇得光著兩條腿跪倒在地上，對天禱告了好半晌，求老天爺救救他，別叫他遭強盜的毒手，并且還許愿說，今天他若能脫離險境，從此以后作買賣，就是針尖兒大的一件東西，也決不敢再欺騙顧客了。禱告以后，他又悄悄地溜上床去，一聲不響地躺著；我不知道是否因為他把心上的話坦白出來以后，覺得心安了的緣故。過了一會兒，強盜跟他的女人睡下了，一唱一和地打著鼾，這位小販這才又輕輕爬起，從行李上解下一根繩子，用一頭把行李拴住，輕輕推開窗戶，不讓它出一點聲音，很靈巧地把行李系到下邊院子里，然后又躡手躡腳走到我們床前，和我們告辭，對我們說，我們沒有什么危險，因此可以安心休息，并且叮囑我們第二天早晨老板若問，只說不知。最后他和我們一一握手，祝我們百事如意，說完就從窗口跳到院子里，并未受傷，因為他用手扒著窗沿，兩腳下垂，離開地面也不過三尺。我自己雖然覺得跟小販一齊逃跑不太妥當，可是我心里總在嘀咕，那強盜是下定決心要跟小販“作一筆買賣”，這下子他不能如愿以償，那還了得！我的伙伴心里跟我一樣，也很不踏實。他愈想來福，心里愈是害怕，直慫恿我學學我們同鄉小販的榜樣，別讓那殺人不眨眼的強盜在我們身上出氣；他若看見小販逃走了，準會把我們看成小販的同謀，跟我們算帳報仇。但是我對他說道，我們要是也逃走了，來福一定覺得我們知道他干的是什么行業了，下次他在路上若是再碰見我們，準把我們當作危險朋友看待，并把我們干掉不可。我還跟他說，我相信貝蒂的心眼好，他也同意，這后半夜我們兩個就商量著明天早晨應該采取什么樣的態度，才不致引起人家的疑心。

天剛一亮，貝蒂就走進我們屋子，看見窗戶是開的，大叫道：“唉唷，我的媽呦！你們蘇格蘭人的火氣可真不小啊，這么冷的天，整夜開著窗戶睡覺。”我假裝從睡夢中驚醒，拉開床帳，喊道：“什么事情呀！”她對著窗戶指了指，我又裝出一副驚訝的神氣，說道：“我的老天爺！我們上床的時候，窗戶關得好好的呀！”她說道：“我看準是索尼·瓦德爾[39]那小販子作夢起來開開的，我聽見他睡著了直打夯[40]呢。我明明放了一把便壺在他床下的。”她一面說，一面走到他睡的床前，一摸被窩是冷的，就大叫道：“天公天母，這小子跑了！”我也假作吃驚，喊道：“跑了！且慢，他別把我們的東西偷了吧！”我一跳跳了起來，拿起褲子，把褲袋里的零錢都倒在手心里，數了一遍，說道：“謝天謝地，我們的錢倒都沒丟。斯特拉普，去瞧瞧我們的行李。”他檢查了一遍，發現什么都沒動。我們就裝作很關心的樣子問道，他是否偷了店里什么東西沒有。她回答說：“沒有，沒有；他只是把該付的店錢拐走了。”看樣子，這位篤信宗教的小販，忙著禱告上帝，竟忘記付店錢了！貝蒂躊躕片刻之后就走了，緊接著我們聽見她把來福喚醒；來福一聽瓦德爾逃跑了，立刻跳下床來，穿上衣服，一面滔滔不絕地大罵瓦德爾，賭咒發誓說，下次碰見他，一定把他害死，因為，他說：“這混蛋家伙這會兒早已到處在喊捉強盜了。”他匆匆忙忙穿好衣服，騎上馬就跑了。這一來，我們就沒法跟他作伴了，同時也解除了和他作伴必然給我們帶來的千般恐懼。在我們吃早飯的時候，貝蒂用盡各種伎倆探聽我們，要看看我們是否懷疑那位飛馬而去的客人。我們看見他騎馬逃走，但是我們心里早有提防。她問我們許多詭詐的問題，我們都傻里傻氣地回答她，叫她沒法子懷疑我們。這時猛然間我們聽見門外一陣馬蹄聲，斯特拉普本來心里就在想著來福的可怕的形象，一聽馬蹄聲，早嚇得臉色發白，跟牛奶一樣。他喊道：“老天爺，強盜回來了！”姑娘一聽他的話，也嚇了一跳，問道：“小伙子，什么強盜？你是說我們這兒窩藏強盜嗎？”斯特拉普這句話太不檢點，叫我不知所措，但是我也還能保持鎮靜，對姑娘說，昨天我們在路上碰見一個騎馬的，帶著兩管手槍，斯特拉普這傻瓜把他當作強盜了，所以他一聽見馬蹄子響就害怕。姑娘勉強微微一笑，好象是笑他的傻頭傻腦、膽小如鼠的樣子，但是我看出她對我這番解釋絲毫不覺滿意，這很叫我提心吊膽。

第九節

我們繼續趕路—后面趕來一個強盜，對著斯特拉普開槍，他正要向我射擊，又來了一隊騎馬的人追他，這才沒有向我開火—斯特拉普客棧養傷—棧中奇遇。

我們付了帳，和店家姑娘告辭，在分別的時候，她熱情地擁抱了我一下。我們又繼續登程，兩個人都額手稱慶，心想這次總算幸免了。我們走了不到五哩路，只見一人騎馬飛奔向我們追來，我們頓時認出正是昨夜客店里攪得我們心神不寧的那位可怕的強人。他來到我身旁，勒馬停住，問我可認得他。我當時嚇得魂飛魄散，根本沒聽見他說什么。他連罵帶嚇唬又問了一遍，我還是一語不發。斯特拉普見我這般慌張，就跪倒在泥地里，苦苦哀求道：“來福先生，看上帝面子，饒了我們吧！我們認得您。”那強盜喝道：“哈哈，你認得！狗畜牲，你這輩子別想在公堂上作證害我了！”說著，他掏出手槍，對著這位倒霉的剃頭匠就開了一槍，他一句話沒說，一頭就栽倒在地上了。我一看伙伴死了，又見我自己這般處境，兩只腳就象釘住在地上一樣，動彈不得，失去了知覺和思考能力，絲毫沒想到拔腿逃跑，強盜又要對我開槍，我也不知道想法子消消他的怒火。但是正在他裝火藥的當兒，只見有一隊人騎馬馳來，那強盜立刻上馬逃逸，剩下我一個象一尊泥菩薩站在路上，一動不動。幸虧這些人來到，才救了我性命。他們到了我跟前，我還是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來的人中有三名都是仆役打扮，武器帶得很齊全，此外還有一名軍官。后來我聽說昨天來福搶的手槍正是這位軍官的東西，后來這位軍官在路上遇見一位貴族，就把他遭劫的事告訴了這位貴族，還對這位貴族說，他所以沒有抵抗，完全是因為要顧全軍中幾位女客的緣故。這位貴族聽說后，就答應派幾名仆役幫他去追趕強盜。這位衣著華麗的軍官神氣十足，連忙走到我面前，說他方才聽見槍聲，問我是哪個放的。我當時還嚇得沒有恢復神志，沒來得及回答他，他卻早已一眼瞥見地上躺著一具死尸，立刻臉上變了顏色，顫顫巍巍地說道：“各位，請看，殺人了！我們下馬吧。”甲仆說道：“不下馬了，我們還是追那殺人的強盜吧。小伙子，他往哪邊跑了？”這時我已清醒過來，告訴他們說，強盜跑到前面去了，最多不過才走了半哩路。我又求他們留下一位幫我把我朋友的尸首抬到附近人家，好入土埋葬。那位軍官心里盤算道，他若是追趕強盜，追著了，勢必一定要開火，想到這里他便勒緊馬頭，又用馬刺踢馬，那畜牲受到這等待遇，拱起前蹄，嘶叫起來。軍官就大聲喊道，他的馬驚了，不肯前進。他一邊喊，一邊勒著馬直打轉，不住地拍著馬頸，吹著口哨，哄它。他對馬還說：“嘿嘿，慢來，慢來。”乙仆這時喊道：“媽的！我家老爺的紅鬃馬怎會驚呢！”他說完，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這匹紅鬃馬，不顧勒緊的籠頭，馱著那位軍官就向前竄去，跑得飛快，不消片刻必然會趕上強盜的。也是活該那位軍官走運，馬身上的肚帶忽然松了，把軍官一交摔倒在塵埃地上。那甲乙兩仆役也不顧他，一直向前追強盜去了。剩下丙仆應我邀請，留下沒走。他把斯特拉普的尸首翻了個身，想看看他是怎么死的，傷口在何處，不料斯特拉普的身體還是溫的，還沒斷氣。我一見馬上給他放血，看看他蘇醒過來，心里真是說不出的高興。其實他身上什么傷都沒有，他是嚇死過去的。我們把他扶起來，攙他走了半哩路，來到一家客店，他還沒有完全恢復，便倒頭睡下了。過了不大的工夫，那丙仆把軍官所騎的馬以及鞍轡等物牽了回來，剩下那軍官，由他一步一步去爬回來。這位佩劍的上等人到來之后，按著摔傷的地方唉聲嘆氣地直喊疼，丙仆把我推薦給他，說我能治病，他雇我給他放血，賞了我半個克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