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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個中篇 克林索爾的最后夏天(2)

“你畫了許多可愛有趣的東西,路易,”克林索爾說,“這些我全都喜歡:旗桿、小丑、馬戲團。不過我最喜歡的是你那幅《夜晚旋轉木馬》中的局部。你可知道,畫中的紫色帳篷之上,遠離萬家燈火的夜空高處,飄著一面涼涼的淺粉色小旗,這樣美,這樣涼,這樣孤寂,孤寂得可怕!正如李太白或保羅·魏爾倫[11]的一首詩。”這面小小的、傻傻的粉旗上,有這世界所有的痛苦和絕望,卻又笑傲這一切痛苦和絕望。你畫出了這面小旗,便不負此生了,我要贊美你,為這面小旗。

“是的,我知道你喜歡它。”

“你自己也喜歡的。看吧,如果你不曾畫出這樣的一些東西,那所有的好酒好菜、美女咖啡也于你無益,你只是個可憐鬼。但有了這些畫,你便是個富足鬼,是個人們喜歡的家伙。看哪,路易吉,我有時也和你想的一樣:我們的一切藝術只是補償,只是對被浪費的生命、活力與愛欲的補償。這份補償勉強費力,代價還高出十倍。但其實并非如此。人們太高估感官愉悅了,將精神生活看作是對缺失的感官體驗的補償。然而,感官并不比精神更具價值,反之亦然。因為一切都是合一的,一切都同樣美好。無論你是抱一位女子,還是作一首詩,都是一樣的。只要那個核心在,即愛、熱望和激情在,它們便是一體,無論你是在阿索斯山[12]做隱修僧,還是在巴黎做花花公子。”

路易嘲弄的眼神緩緩看過來。“年輕人,別這么裝腔作勢!”

他們與這位美麗女士一同漫游。他倆都擅長欣賞和想象。在這些小城小鎮間,他們看見了羅馬,看見了日本和南太平洋,又用玩鬧的手勢打破這些幻象;他們的心緒讓天上的星辰亮起又熄滅,他們讓信號彈在夜夜繁華中升起:世界是肥皂泡,是歌劇,是歡鬧的荒唐。

就在克林索爾作畫之時,路易這只鳥兒,騎著自行車在這一帶穿山越嶺,東轉西轉,晃晃悠悠。克林索爾割舍了數日光陰,便又坐在戶外頑強工作了。路易不愿工作。他突然和女伴遠行,從遠方寄回明信片。突然又回來了,就在克林索爾差點兒放棄他時。路易出現在門外,戴著草帽,敞著襯衫,仿若不曾離開。于是克林索爾又一次從青春的甜美酒杯中啜飲友誼的甘露。他有許多愛他的朋友,他也曾急切地向他們敞開心扉,掏心掏肺。不過這個夏天,只有其中兩位朋友依舊從他唇中聽見心聲:畫家路易,還有那名叫杜甫的詩人赫爾曼。

有幾天路易坐在田間、他的畫椅中,在梨樹和桃樹的蔭庇下,什么也不畫。他坐著,想著,把紙釘在畫板上寫著,寫很多,寫很多信。寫這么多信的人真的快樂嗎?無憂無慮的路易用力寫著,眼光尷尬地瞥向紙張,有一個鐘頭那么久。他被許多事煩擾,卻緘口不言。克林索爾正喜歡他這一點。

克林索爾不一樣。他無法緘默,無法隱藏自己的內心。人生中僅有幾人知曉的隱秘痛苦,卻被他說給了熟人聽。他常常承受恐懼和憂郁,陷于昏暗的幽井,陰魂不散的往事讓一些日子變得黑暗。此時若能看到路易的臉,他會感到安慰,會向他傾訴。

但路易并不喜歡看到這些脆弱,它們折磨他,向他索要同情。克林索爾習慣了向這位朋友敞開心扉,卻太晚才明白,這樣做恰恰令自己失去朋友。

路易又開始談論遠行了。克林索爾知道,只能留他數日,也許三天,也許五天,他就會突然拿出打包好的箱子,踏上旅途,很久都不再回來。生命是多么短暫啊,逝者如斯夫!路易是所有朋友中唯一完全理解自己藝術的人,其創作也與自己的相近相似、不分高下。然而自己卻令他感到害怕、厭煩和生氣,涼了他的心,只因自己愚蠢的脆弱和懶惰,因這幼稚而無禮的索求:在一位朋友面前不管不顧,無所保留,不顧形象。多么愚蠢,多么孩子氣啊!克林索爾這樣自責。然而太晚了。

最后一天,他們一道在金色山谷中漫步。路易的心情很好,遠行對于他這只鳥兒的心來說,是生命之樂。克林索爾也被這快樂感染,重新找回舊日那種輕快、玩鬧和戲謔的語氣,不再讓它溜走。晚上他們坐在酒館的花園里,點了煎魚、蘑菇煮的米飯,將櫻桃甜酒澆在蜜桃上。

“明天你將旅行至何方?”克林索爾問。

“我也不知道。”

“你會去找那位美麗女士嗎?”

“嗯,也許吧。誰知道呢?別問那么多了。讓我們喝杯好的白葡萄酒作為告別吧。我提議諾伊斯堡酒,如何?”

他們飲酒。路易忽然嚷道:“別為我的遠行難過了,老海豹。有時我坐在你身邊,比如現在,腦子里會冒出一些挺傻的想法。我會想,我們美麗祖國所擁有的畫家中,現在有兩位坐在一起,然后我就隱隱有種可怕的感覺,似乎我們是青銅像,手牽手站在一座紀念碑上,如同歌德和席勒。他們必須一直這么站著,用青銅的手牽著對方,直至我們逐漸厭倦雕像——而他們自己卻對此無能為力。也許他們曾是優雅家伙和魅力少年,我讀過席勒的一篇東西,很棒。而如今他卻變成一個出名的展品了,還得站在他的連體雙胞胎[13]旁邊,雕塑頭挨著雕塑頭。他的作品集卻無處不在,還在學校里被當成教材。這太可怕了。你想想,一百年后某位教授向他的學生們講道:‘克林索爾,生于1877年。同時代的路易,綽號饕餮者,畫界先鋒,將色彩從自然主義解放出來。根據進一步研究,這一對藝術家朋友在三段清晰可辨的時期中分裂!’……與其這樣,我寧愿現在就鉆到火車頭底下去。”

“明智些想,還是讓那些教授到火車頭底下去吧。”

“可是沒有這么大的火車頭啊。你知道我們的技術有多渺小。”

很快星星就出來了。路易突然用手中的玻璃杯碰了一下他朋友的。

“來,我們來干杯,干了這杯酒,我就騎上我的自行車。再見了朋友,離別苦短!酒錢我已付過了。干杯,克林索爾!”

于是他們碰杯。喝光了杯中的酒,路易便在花園中坐上自行車,揮動帽子,孑然前行。夜色,星星。路易去過中國。路易是一個傳奇。

克林索爾悲傷地微笑著。他是多么愛這只四處遷徙的鳥兒啊!他久久站在酒館花園的礫石路上,望著下面空空的街道。

卡雷諾日

克林索爾與來自巴雷尼奧的朋友,及阿戈斯托和艾爾絲麗雅一道徒步至卡雷諾。他們沉醉在清早的時光中,四周,繡線菊散發著濃郁芬芳,林邊的露水蜘蛛網搖搖晃晃。走下溫暖林坡,來到潘潘畢奧的山谷,黃色街道上的明黃房屋在暑氣中綿軟歪斜、無精打采,干涸小溪上的柳樹泛著箔白光澤,枝條沉沉垂在金色草坪上。這一群朋友花枝招展地走過粉街,穿過蒸騰的綠谷:男人們穿白和黃的亞麻絲綢,女人們穿白和粉的衣裙。艾爾絲麗雅的維羅納綠陽傘,像魔戒上的珍寶一樣閃耀。

醫生用他親切的嗓音哀嘆:“真不幸啊,克林索爾,你那些絕美的水彩畫在十年后便都褪色了,這些你偏愛的顏色都不能持久。”

克林索爾回答:“對,更糟的是,你這一頭漂亮的棕發,醫生,在十年后就全都變灰了;而要不了多久,我們美麗快活的身子骨就不知埋在哪個坑里了,可惜了,也包括你這漂亮又強健的身子骨,艾爾絲麗雅。孩子們,我們沒必要活到這么晚才開始變得理性吧。赫爾曼,李太白是怎么說的?”

詩人赫爾曼站著吟誦道[14]:

人生快如閃電,光華轉瞬即逝。

天地不變,容顏卻遭歲月更改。

哦你呀,斟滿酒卻不喝,

哦告訴我,你在等誰呢?

“不,”克林索爾說,“我說的是另一首詩,有那句‘朝如青絲暮成雪’的——”

赫爾曼便立刻念道[15]:

早上發如黑緞,

晚上便白如雪,

肉身易朽,

不如舉杯邀月!

克林索爾大笑起來,聲音有些沙啞。

“好棒的李太白!他有先見之明,什么都知道了。我們也什么都知道,他是我們的聰明老兄。他會喜歡今天這個飲酒日的,今夜也恰好如此美妙啊,適合用李太白的方式死去,在靜流之舟上[16]。你們看,今日的一切都美妙絕倫。”

“李太白死于河上,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死法呀?”女畫家問。

可艾爾絲麗雅用她深沉美妙的嗓音打斷了對話:“不,快停下來!誰要再說關于死和死亡的一個字,我就不喜歡他了。停止吧,壞克林索爾!”

克林索爾笑著到她這邊:“你說得真有道理,孩子!如果我再說關于死亡的一個字,你就用你的陽傘戳我的眼睛。說真的,今天實在太美好了,親愛的人們!今天有只鳥在歌唱,童話鳥兒,我今早就聽見它唱了;今天有陣風在吹,童話風兒,天空之子,它喚醒沉睡的公主,將思慮從人們腦海吹走;今天有朵花開了,童話花兒,藍盈盈的,一生只開一回,采到它的人便能獲得至福。”

“他是想說點什么嗎?”艾爾絲麗雅問醫生。克林索爾聽見了。

“我想說的是:今日一去不復返,若不吃它、喝它、嘗它、聞它,就永不再有第二次機會了。太陽永不再如今日這般照耀,它在空中有一個位置,與木星的位置形成一種關聯,與我,與阿戈斯托和艾爾絲麗雅,與我們所有人有一種關聯,它不會再來了,千年內都不會再來。因此我要快樂,要靠向你左邊一點,幫你撐這把寶石綠的陽傘,在它的綠光下,我的腦袋看起來會像一顆貓眼石。不過你也得一起做點什么,你得唱首歌,唱你最拿手的歌。”

他挽起艾爾絲麗雅的胳膊,棱角分明的臉在陽傘的藍綠陰影下變得柔和,他愛上這把陽傘,為它甜蜜的翠色心醉。

艾爾絲麗雅唱了起來:

我的爸爸不愿

讓我嫁給一位步兵——

其他人也加入了歌唱,人們走向森林,走進去,直到斜坡太陡,道路像梯子一樣穿過蕨草叢通向大山頂。

“這首歌真是直白得驚人呀!”克林索爾稱贊,“父親反對戀情,像一直以來的老套。于是他們用利刃殺死了父親。他不再是障礙了。他們在夜里這么干,除了月亮沒人看見,月亮和星星不會出賣他們,而親愛的神哪,一定已經原諒他們了。這歌多么美而直白啊!如果一位當今的詩人這么寫,會被亂石砸死的。”

陽光穿過栗樹,一片燦爛搖曳,人們在窄窄的山道上攀登。當克林索爾向上看,他眼前是女畫家瘦瘦的小腿,絲襪透出肌膚的紅潤。向下看,是艾爾絲麗雅頭上隆起的松石綠陽傘,傘下的她身著紫綢,是這人群中唯一的深色。

一間藍橙色農舍旁的草地中落滿青色的夏蘋果,清涼潔凈,他們撿起品嘗。女畫家熱烈講述塞納河畔的旅行、戰前曾經的巴黎。對,巴黎,那時的極樂之地!

“這些一去不復返了。再也不回來了。”

“也不該回來,”畫家激動地嚷嚷,猛烈搖晃他棱角分明的頭顱,“沒有什么應該回來的!為何要回來?這是多么幼稚的愿望啊!戰爭已把從前的一切襯得像天堂了,哪怕最無趣、最不起眼的那些。沒錯,在巴黎、羅馬和阿爾曾是很美的,但此時此刻難道不美么?天堂不在巴黎,不在和平時期,天堂在這里,在那山上,我們一小時后就會在那兒了。我們就像那些強盜,而耶穌會對我們說:‘你今日與我一道在天堂。’”[17]

他們走出林間小徑的斑駁樹蔭,走上寬敞的車行道。明亮炙熱的道路以大弧盤山而上。深綠墨鏡護眼的克林索爾常常落在最后,只為看這些搖曳的身姿和它們的色彩搭配。他故意沒帶作畫的東西,連最小的速寫本也沒帶,但還是一次次停下,被這些景象迷住。他瘦長的身影孤單佇立,如紅色街道上、洋槐林邊緣的一個白影。山上暑氣氤氳,光線直直流瀉,山下千百色彩蒸騰。襯著白色村莊,周圍綠和紅的山上,連綿藍峰層層疊疊,越往后越亮、越藍,遙遠處是雪山水晶般的尖峰,亦真亦幻。洋槐和栗樹林上,巖壁和薩魯特山的起伏峰巒十分顯眼,不羈而有力,呈微紅、淺紫。不過最好看的還是人兒呀,他們站在樹蔭光斑中花般照人,翠色陽傘如一個巨大的綠甲蟲發著光,傘下是艾爾絲麗雅的烏發,苗條的白衣女畫家臉粉粉的,還有其他人。克林索爾用貪婪的目光汲取這一切,心思卻在吉娜身上。一周后才可再見她,她正在城里的一間辦公室里打字呢。只有偶爾見她時他才感到幸福,獨自一人時卻總不能。她對他一無所知,他卻偏偏愛她。她什么也不懂,這個陌生畫家只是一只稀奇怪鳥。多奇怪啊,他的愛欲只停留在她身上,無法對其他人動心。他還不習慣長久愛著一位女子。他渴望和吉娜坐上一個鐘頭,握著她纖細的手指,腳貼著她的腳,在她的頸上輕輕一吻。他左思右想,陷入可笑的謎團。這就是轉折嗎?這就是更年嗎?或者這只是中年發春,是四十幾歲人對二十幾歲人的迷戀?

人們到達了山脊,山那邊又是一番新奇景象:杰羅諾山高大而不真切,純粹由陡峭的金字塔形尖峰和錐體構成,山后日頭已斜,每一片高原都在深紫陰影上飄浮,泛著瓷光。遠近之間,空氣閃爍,森林綠焰后一片清涼靜謐,狹長的藍色支湖消失在無限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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