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個中篇 克林索爾的最后夏天(3)
- 克林索爾的最后夏天
- (德)赫爾曼·黑塞
- 4910字
- 2019-01-28 16:42:16
山脊上有個小小村莊:一座帶小屋的莊園,四五幢涂成藍或粉色的磚房,一座小教堂,一個噴泉,幾棵櫻桃樹。一行人在噴泉邊停下曬太陽,克林索爾獨自前行,穿過拱門進入一個蔭涼農莊,見三幢藍房子矗立著,窗戶有點兒小,房子間有草地和礫石地,上面有山羊和蕁麻。一個孩子跑過他身邊,他召喚著,從兜里掏出巧克力。孩子停下,他攬過她,喂她。這是個羞怯漂亮的黑發小姑娘,小獸般的眼眸黑得驚人,棕色光腿纖細發亮。“你住哪兒?”他問,她跑向旁邊一扇門,門開在房屋夾縫間。原始洞穴般昏暗的磚屋內走出一位婦人,是孩子的母親。她也拿了點兒巧克力。棕色脖頸從臟衣中探出,她有曬黑的、堅定寬闊的秀臉,豐潤大嘴,大眼睛含著純真甜美的愛欲。她那亞洲人的寬臉上兼有女性與母性的魅力,舒展寧靜。他誘惑地靠向她,她微笑著躲開,把孩子拉到兩人之間擋著。他繼續走,打算返回。他想畫下這個女子,或成為她一小時的情人。她是一切:母親、少女、情人、野獸、圣母。
他慢慢返回同伴那兒,心中滿是幻夢。莊園的住房看起來是空鎖的,墻上固定著粗糲的老舊炮彈,一條不規則的臺階穿過灌木叢,通向小丘樹林。最高處有一個紀念碑,碑上是一座巴洛克風格的孤單胸像,著瓦倫斯坦服,鬈發卷須。正午炫光中,幽靈魅影在山頭縈繞,神奇之物在潛伏,世界被一種奇異遙遠的氣氛籠罩。克林索爾在泉邊喝水,一只風蝶飛來,啜飲著濺到噴泉石欄上的水滴。
過了山脊,山路繼續向前,穿過栗樹,穿過榛樹,光影交錯。轉角處有座路邊小教堂,老舊泛黃,壁龕中有褪色的古畫。一個天使般甜美而天真的圣像,只殘存一小片紅棕色圣袍,其余部分都破損了。克林索爾頗喜古畫,當他與這些壁畫不期而遇,便會愛上它們,愛這些美麗杰作重返塵世。
又是樹、爬藤、明晃晃的街道;又一個拐彎,便到了目的地。一扇深色大門猝不及防地出現在眼前,一座雄偉的紅磚教堂快樂自信地聳向天空。在這充滿光塵與寧靜之處,被曬紅的草坪在腳下干裂,明艷墻壁反射著正午陽光,立柱上有一尊雕像,在光浪中無法看清。寬闊處一排石欄面向無盡蔚藍。那后面是卡雷諾村莊,褪色棕磚下有古老、狹窄、幽暗、阿拉伯風格的昏暗小屋,巷子窄得難以置信,壓抑無光,突然出現的小空地卻又在白晃晃的太陽下吶喊,非洲和長崎;遠處是森林,下面是藍色懸崖,上方浮著肥厚飽滿的白云。
“奇怪啊,”克林索爾說道,“人需要多少時間,才能熟悉這世界的一點點!我幾年前曾去過一次亞洲,夜里坐著高速火車,途經離這兒六或十公里之處,卻對此處一無所知。我要去亞洲,這在當時是很迫切的,我必須那么做。但我在亞洲找到的一切,如今在這兒也能找到了:古老森林、炎熱、美麗而放松的陌生人、陽光、圣殿。人需要這么長的時間才能學會,在一天之內尋訪地球三處地方。它們就在這兒。歡迎你,印度!歡迎你,非洲!歡迎你,日本!”
朋友們認識山上住著的一位年輕女子,克林索爾特別期待遇見她。他管她叫“山之女王”,因為他幼時讀的一本神秘東方故事里,有這么一個稱呼。
一隊人滿懷期待地穿過小巷的藍色幽谷,無人,無聲,無雞無狗。但是透過一扇半明半暗的窗,他看見一個身影寂然佇立。那是一個漂亮少女,黑眼睛,紅頭巾,黑發。她的目光靜靜打量這個陌生人,遇到他的目光。他們雙目對視有一次長呼吸那么久,男人和少女,眼對眼,全然而嚴肅,兩個陌生世界在這一刻貼近。接著,雙方都短促真摯地一笑,這是兩性間永恒的問候,甜蜜貪婪的敵對。往房邊走一步,陌生男人就消失了,躺在少女的箱子中,畫中之畫,夢中之夢。克林索爾那從不知足的心被刺入一根小刺,有一瞬間他猶豫著想返回,阿戈斯托喚他,艾爾絲麗雅唱起了歌。一片墻影掠過,迷醉正午中寂然閃現出一塊明艷小廣場和兩座黃色宮殿。窄窄的石臺,閉合的木窗,是歌劇開場的華麗舞臺。
“大馬士革到了,”醫生嚷道,“菲塔瑪[18],這女子中的珍珠,住在哪兒?”
竟有回響從那座小點的宮殿傳來。緊閉的陽臺大門后的暗處,躍出一個奇特聲音,又一聲,接連十聲,然后高八度,再十聲——一臺被奏響的鋼琴,一臺充滿音調的鋼琴,在大馬士革的中央。
這兒就該是她住的地方了。但是房子看起來沒有門,只有好看的黃墻和兩個陽臺。山墻灰漿上有一幅古畫:藍和紅的花兒和一只鸚鵡。這里該有扇漆繪的大門,當人敲三次門,并說出所羅門的暗號,漆門便會打開,漫游者們便會聞到波斯精油的芬芳,紗簾后,山之女王端坐在高高的寶座上。奴隸們匍匐在女王腳下的臺階上,漆門上的鸚鵡喳喳叫著,飛到女王的肩上。
他們在側巷找到一扇小小的門。可怕的自動門鈴尖銳刺耳地響起,通向上方的臺階窄如梯子。無法想象,鋼琴是如何進入這幢房屋的。通過窗戶?通過屋頂?
一只黑色大狗跟上來,后面還跟著一只金毛小松獅,樓梯大聲咯咯作響,后面,鋼琴用同一聲調唱了十一下。柔和甜美的光從一間涂成粉色的房間涌出,門紛紛合上。那兒有只鸚鵡嗎?
山之女王就突然出現,靈活苗條的花般身軀,緊致有彈性,一襲紅衣如火焰燃燒,這是青春的畫面。克林索爾面前飄走百幅可愛畫面,這一幅新的躍出,光芒萬丈。他立刻知道,他要畫下她,不是畫下肉眼所見,而是畫下他所感知到的,她的內在光芒,這份詩意,這辛辣迷人的樂音:青春、紅色、金發、女戰士。他愿整小時、數小時地注視她。他愿看著她走、坐、笑,看她跳舞,聽她唱歌。這一日是榮耀的,這一日已找到它的意義。再來的就是禮物,就是富余了。一直便是這樣:奇遇不會獨自到來,總有一只鳥先飛來,總有征兆與跡象先行,比如門后亞洲女子母獸般的眼神,比如窗后的黑發美村姑,以及這樣那樣的預兆。
那一秒他忽然想道:“如果我能年輕十歲,年輕短短十歲,便能擁有這位女王了,可以擁抱她、愛撫她!不,你太年輕了,你這小小的紅色女王,你對于年老的幻魔師克林索爾來說太年輕了!他會驚嘆你、記住你,會畫下你,會永遠描繪你的青春之歌;但是他不會追求你,不會登上通向你的梯子,不會為你拼殺,不會在你陽臺下唱小夜曲。不,可惜他不會做這一切,年老的畫家克林索爾,年老的傻瓜。他不會愛上你,不會用看亞洲女子、看黑發村姑的眼神來看你,盡管她們和你年齡相仿。但對于她們,他還不算太老。唯有對你,山之女王,山間朱花。對于你,石竹啊,他太老了。對你來說,克林索爾的愛情是不夠的,他在白天忙于工作,在夜晚忙于飲酒。所以我還是用眼睛來汲取你吧,纖長的火炬。打聽你,在你早已忘了我時。”
走在石砌地板上,穿過一間間房和開放的拱門,人們來到一個大廳,巴洛克式的繁復浮雕在高門上閃爍,深色門楣四周畫著海豚,白色駿馬和粉紅小愛神在熙熙攘攘的神話海洋中浮游。廳內空空,只有幾把椅子及鋼琴殘片,不過兩扇誘人的門通向兩個小陽臺,朝向閃亮的歌劇廣場,對面轉角是鄰宮的華麗陽臺,它也被涂上了畫,一只豐滿紅雀如金魚在陽光中嬉游。
人們不再向前走,而在大廳里拿出備好的美味,還鋪了一張桌子。酒也來了,這來自北方的稀有白葡萄酒,是開啟無數回憶的鑰匙。調音人消失了,散架的鋼琴沉默了。克林索爾沉思著凝視裸露的琴弦箱,輕輕合上琴蓋。他的眼睛生疼,但他心中吟唱著夏日,吟唱著撒拉遜[19]母親,吟唱著卡雷諾藍色的腫脹夢境。他吃著,用手中杯去碰別人的杯,朗聲談笑,但在這一切后,他腦中還在作畫,他的眼神圍繞著石竹,圍繞著火之花,像水圍繞魚兒那般。他的腦中坐著一位勤勉的記錄官,刻著形體、韻律、動態,如在鋼鐵刻柱上記錄。
談笑聲充溢空曠大廳。醫生笑得聰明和善,艾爾絲麗雅笑得真誠友愛,阿戈斯托笑得強健脫俗,女畫家笑得輕快如鳥。詩人說著睿智之語,克林索爾說著趣話,紅色女王略帶羞怯地觀察著她的客人們,穿梭其中。被海豚和駿馬環繞著,她來來去去,時而站在鋼琴上,時而蹲在枕頭上,時而切著面包,用純真的少女之手倒著酒。歡樂響徹冷清的大廳,黑眼睛藍眼睛都閃閃發亮。炫目正午呆呆守候在明亮陽臺的高門前。
高貴甘露在杯中流瀉酒光,與簡便冷餐相映成趣。女王的紅衣在高高大廳中流瀉艷光,所有男人的目光都明亮熱切地追隨它。她消失了,系著一條綠胸巾回來。她消失了,戴著一塊藍頭巾回來。
酒足飯飽,人們歡快起身,去森林里,躺在草地和苔蘚上。陽傘耀眼,草帽下的臉龐神采奕奕,陽光天空燦爛明媚。山之女王一襲紅衣躺在綠草地上,精致的白色脖頸從火中伸出,高跟鞋明艷動人地貼在纖細的腳上。克林索爾在她身旁,閱讀她,研究她。仿佛在她身邊,如童年讀山之女王的魔幻故事時那般貼近。人們休息、打盹、聊天,人們驅趕螞蟻,以為聽到蛇聲。女人們的頭發上掛著帶刺的栗殼。人們想念著此刻本該在場的缺席友人,他們并不多,其中有冷酷的路易。這位克林索爾的朋友是旋木和馬戲團的畫者,人們想起他,他的奇思妙想便飄來。
這個下午過去了,猶如天堂的一年。人們笑著分別,克林索爾將一切放進心里:女王、森林、宮殿和海豚大廳,兩只狗,鸚鵡。
與朋友們一道漫步下山,僅在少數日子才有的快樂和陶醉征服了他(在這樣的日子他會自愿停止工作)。與艾爾絲麗雅、赫爾曼和女畫家手牽手,蹦跳著走下陽光大街,唱著歌,孩子氣地用玩笑和文字游戲取悅自己,盡情大笑。他跑到別人前頭藏起來,然后突然冒出來嚇唬他們。
人走得快,太陽走得更快,走到帕拉扎托時,太陽就已經沉到山后了,谷中已是夜晚。他們迷了路,下得太深,大家都太餓太累,不得不放棄為夜晚編織的計劃:散步經過柯恩至巴雷尼奧,在湖邊村莊的酒館吃魚。
“親愛的人們,”克林索爾說,坐到路上一堵矮墻上,“我們的計劃是美的,我也會感恩一頓在漁村或在多洛山的美味晚餐。但我們走不了那么遠了,至少我不行。我累了,餓了。最多從這兒走到下一個酒館,肯定不會太遠。那兒有葡萄酒和面包,這就夠了。誰和我一道?”
所有人都跟他一起。小館子找到了,就在陡峭山林的窄臺上。樹木陰影下,有石凳和桌子。店主從石窖中拿出涼的葡萄酒,面包也有了。現在人們默坐進食,為終于可以坐下而高興。高高樹干后,白日寂滅,藍山變黑,紅街變白,人們聽見下面的夜街上一輛馬車駛過,一只狗叫起來,天空中有了點點星光,大地上也亮起了燈火,交相輝映,讓人無從分辨。
克林索爾幸福地坐著、歇著,看著夜色,慢慢吃著黑面包,靜靜喝光藍杯中的葡萄酒。吃飽喝足,他又開始暢談、歌唱,跟著歌曲的節拍搖晃,與女人們調情,嗅聞她們發絲的芳香。酒的味道很好。這個老誘惑者,輕易就打消了人們繼續前行的建議,喝酒、倒酒、輕輕碰杯,再讓新的酒上來。陶制藍杯中緩緩浮現出往日鏡像,多彩幻魔師在人間漫游,為星與光涂上顏色。
他們高坐在搖晃的秋千上,在世界與夜晚的深淵之上,如金籠中的鳥兒,沒有故鄉[20],沒有憂愁,直面星星。他們歌唱,這些鳥兒唱著異域的歌謠,沸騰的心在幻想,融入夜色、天空、森林,融入神秘魔幻的宇宙之中。回響來自星月,來自林山,歌德坐在那兒,還有哈菲茲[21],熱烈的埃及和真摯的希臘散發芳香,莫扎特微笑著,胡戈·沃爾夫[22]在狂亂的夜晚彈琴。
噪聲驚人,亮光驟閃:他們下方,一輛百窗透亮的火車穿越地心飛來,進入山林,進入夜色。一座看不見的教堂響起鐘聲,似自天際傳來。半個月亮悄悄升起,懸于桌前,倒影在暗色葡萄酒中,將黑暗中一位女子的唇和眼照亮。月亮微笑著,繼續向上升,朝著星星歌唱。殘酷路易的靈魂蹲坐凳上,孤獨地寫信。
克林索爾,黑夜之王,發戴高冠,背倚石座,引領著世界之舞,打著節拍,召喚出月亮,讓鐵軌消失。他們走了,如一個星座自地平線滑下。山之女王在哪里?林中不也有架鋼琴在奏響,遠處不也有那只羞怯的小松獅在吠叫嗎?她不再換條藍頭巾了嗎?你好,舊世界,為你擔心啊,你不要崩壞!這兒,森林!那兒,黑山!保持節拍啊!星星,你這樣藍、這樣紅,像民歌里唱的:“你的紅眼和藍嘴!”
繪畫是美妙的,繪畫對于乖孩子來說是美妙可愛的游戲。但這卻是更壯大更宏偉的:指揮星辰,將血液流淌的節拍、視網膜上的彩漩與世界相融。任顫栗靈魂在晚風中盡情搖晃。與我同行吧,黑山!變成云,飛去波斯,在烏干達上空下雨!與我同行吧,莎士比亞的魂魄,在一日日的雨中,給我們吟唱醉酒的雨中諧曲!
克林索爾親吻一雙小小的女人之手,倚在另一女子舒緩呼吸的胸前,桌下還有一只挑逗他的腳。他已分不清誰的手誰的腳,只覺得被溫柔環繞,感謝這煥新的古老魔力:他還是年輕的,還離終亡很遠,他還在散發光芒和魅力,她們還是愛他,那些美麗靦腆的小女人,還是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