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敏澈于天觀年間入的吐蕃和親,那是出于對赫云城的親情,可是后來吐蕃野心對搖搖欲墜的天觀王朝倒戈相向,赫云城一句不救,涼了敏澈的心,即便是后來赫云崢收復了吐蕃,敏澈心里對赫云城依舊沒有恨意,小時候的管護早就已經凝入了骨血里,那時,也許只有遙遠的她還把他當作是一家人。
吐蕃與藍月國相左,一東一西,卻從來沒有過交涉,井水不犯河水的安定著,過了岐山,越是往南過去氣候便也就沒有那么瘆人了,月靈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已經快要大亮了,天邊泛起了魚肚白,“看來今日又是個晴天?!?
赫辰嘴角邪魅地翹起,坐直了身子,這長途跋涉本就應該是身心俱疲的,可是他就是這般快意。
滇城的邊境往西是藍月,往東是吐蕃,只見月靈一人立在土丘之上,那西柏坡的沙柳放眼過去已經是掉了一層綠色,那座城是她如今不能回去的地方。
“要不要回去轉一轉?”
月靈回首看著赫辰一臉笑得故意,“辰兒,你終究還是個孩子!”
“我怎么是孩子呢,今年我也有十四歲了,”赫辰小跑著跟著月靈,“在我的王府里也有三房侍妾了?!?
月靈還是忍不住搖頭輕笑了,可憐的孩子,這么稚嫩便是學了風塵,可愛的孩子,天真是你的本性呀,長大不是以年紀和房妾來作數的,“取了水該走了!”
依著天色入夜便能到了那吐蕃,從跨境后,赫辰的神情便開始坐立不安了,月靈心中自是清楚,昔日是他的父親舍了敏澈入了這吐蕃,若不是這般,也許作為公主的敏澈會在皇城許一家豪門貴胄,相夫教子,安度余生。放眼今日的吐蕃,硬是讓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子苦苦熬成了鋒芒四現的部落夫人,月靈伸手輕輕拍了拍赫辰尚未豐韻的肩膀,微微笑了笑,至少在赫辰看來足以穩定此刻跳動不安的心了。
茯茶不過八歲,已經能策馬配彎刀,射下一只禿鷹下來了,暮色下的草原河水像是一條晶瑩的玉帶,在月光下閃耀著白光。
“放著安適的府邸不住,一定要學著牧民一般吃苦,也不怕虧待了茯茶。”
敏澈抄著銀盆,暗沉里看不清面目,只見茯茶風一般閃到母親身邊,彎刀已經出鞘,兇神惡煞。
月靈攏了攏肩膀的披肩,走近了些也不畏懼,“敏澈長公主,別來無恙!”
“哎呀,”敏澈終是看清,撒手身上的食材,“我倒是仔細看了才認出來,你怎么過來了?”
說罷是意識到了什么,拉著茯茶便要委身下去,被月靈制止了,“不是原州,便省了這些俗禮去。”
“來來來,進屋里去......”
月靈牽制住一個勁要往帳篷里鉆的敏澈,“今日我帶了一位故人過來,不知公主可愿意賞臉見上一見?”
車里的赫辰心口緊緊地揪著,直到月靈一聲喚了出來,顫顫巍巍。
“敏澈姑姑,可否安好?”
敏澈看了一眼月靈,疑惑地湊上前去,輪廓之間便有了篤定,卻見她又回過身來,笑得拘謹,“天色黑了,我取燈過來再看看?!闭f著,拎下懸在門口的油燈,昏黃的光里那一對熟悉而相似的眉眼刺激了敏澈的鼻息,索性便又從上而下通體看了一圈,“像,像......像我的那個傻哥哥?!?
茯茶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不明所以,月靈牽著胖乎乎的小手鉆進了帳篷里。
近似是過了一炷香,敏澈被赫辰攙扶著進來,擁擠的帳篷里醞釀著來自馬糞便燃燒的暖意,她歡喜極了,赫辰的手一遍一遍地在敏澈的手心里撫摸滑過,“八哥終究待我們是不薄的,你父母該瞑目了?!?
月靈擁著懷里的小茯茶,樂不可支,八歲的孩子渾身充滿了草原男兒的氣息,雄壯豪爽,只是到底沒有抱過這般樣子的孩子,折騰下來很是吃緊。
“想著你生他也是吃了不少的苦吧!”
月靈喜愛極了,不停地揉捏茯茶兩頰的肉肉,愛不釋手,敏澈的虛榮之心油然而生,隨即轉悲為喜,“那是當然,他可是我的命。”
赫辰初回見到這個敏澈生出的小表弟,竟然已經有這樣大小了,不禁有些心疼,“這一回,辰兒便多陪姑姑幾日。”
“好,好,”敏澈喜笑顏開,忽地想到了什么,看向月靈,“陛下可知你過來?你們又是怎么到一起的?”
月靈一時語塞竟不知作何解釋,一路上盡是操心他二人的相認去了。正欲和盤托出,赫辰一把摟住敏澈,上來就是撒嬌的攻勢,“姑姑萬不可漏了風聲,天壽日辰兒進宮恭賀,不小心聽聞王后與姑姑交情甚好,便脅了王后過來幫辰兒與姑姑見上一見,即便這一回是死了也無悔了。”
“你個小崽子,說的什么話,莫要哭了,”敏澈心即刻便是軟了下來,,“姑姑不會說的,姑姑還想多看看你呢!”
諂媚之間,月靈接收到了來自赫辰眉眼的暗號,只見茯茶一臉不滿地冷哼,“母親,我餓了!”
月靈一眼便看出了孩子的貓膩,跟著敏澈一道前去準備膳食。
小小的帳篷里,五臟六腑幾乎是一應俱全的。
“你這樣是想把茯茶教養成天元的勇士呀!”
敏澈一臉的驕傲之色,這是作為母親的無上榮耀,“每年的秋季都要往這草原上跑上十天半月,將來我總是要放手的,羽翼豐滿的雄鷹需要廣闊的天空。”
此是月靈覺得敏澈身上散著光,不禁有些羨慕起來,相依為命的苦難,卻還有血濃于水的濃情。
“你這一番出走,怕是整個江南都要亂了!”
月靈一聲嗤笑,敏澈便領了那層意思,赫云崢自是不會驚動藍月國了,國母失蹤最先動搖的是民心,而月靈身后還有一個藍月國,鬧出來便是兩個國家的百姓,兩國一亂,四方朝國又是一回趁虛而入......
“陛下不可能驚動四方的?!?
“這你就不明白了,”敏澈扯面的手法相當的嫻熟,全然看不出是一個尊貴的公主做派,“那一回你昏倒,我便知道他對你不同,男人的心思做女人的比他自己還要清楚。”
月靈又是一陣嗤笑,“公主倒莫要調侃我了,我與陛下,各取所需罷了,”拎上一把柴火往灶坑里扔過去,“何況陛下身邊已經有了新人,哪里會去管顧我這個舊人?!?
敏澈的動作有一瞬遲疑,很快又抖動起來,帝王從來就是如此,“陛下如何一定是有考量的,后宮空了那么久,為何一定要在你入主中宮的時候納妃?”
因為那人有著她一樣的容貌。
敏澈的扯面味道不同于原汁原味的草原滋味,倒是有著中原的獨特,月靈食量不大也硬生生吃了足足一大碗,赫辰更是摸了一把眼淚,眾人自是明白這其中,明明是養尊處優的公主殿下,一朝錯嫁,如今竟是這般,這一下又是惹了一鼻涕的眼淚出去了。
晚間,月靈幫著收拾了碗筷,敏澈在里間給茯茶教晚課,也是不得不叫人敬佩,那個孩子總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前塵往事總是與孩子無關的。
草原上的風沒有那么蒼勁有力,輕輕柔柔的,月靈安靜地看著盡頭天際的玄月,白得純潔。
“謝謝你,落音!”
“你該喊我嬸嬸,或者王后娘娘?!?
赫辰低聲笑了出來,與她一道看著天邊的那一輪弦月,“如今你與我不過相仿的年紀,即便是外人認做成我的夫人,也符合情理?!?
“辰兒,你該學會清明事理,身邊有很多值得你關心的事情去做?!?
“譬如你?!?
月靈的眼光漸漸冷漠的暗淡下去,就像是那月沁出的寒光。
“從小你便是這樣看我,像是一道凜冽直擊了我的心底,你就不能對我多笑一笑?”
月靈沒有回應他,自顧自地往前,沿著不遠的玉帶河慢慢踱步,腳下的草發出習細簌的聲響,靜靜悠悠的。
“你也該看清了,那赫云崢也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男人,那個青芙與你有著一樣的容貌,卻有著比你還年輕的身體,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月靈依舊繼續著腳下的路,赫辰憤恨追上來,月靈的視線被強勢地逼迫著,“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掙脫開肩膀上的鉗制,月靈一臉的安定,“這一遭我見他安好便是心滿意足,如今我的容顏不是從前,我自是從不奢望他能認得我,青芙被你利用定是對你有心才會被你蒙蔽,你,不可傷及無辜?!?
“只要能讓赫云崢死,傷及無辜都是值得?!?
“你要他死?”
月靈一臉的詫異,這個不過十四歲的少年出人意料地在心里藏了一處深淵,“你是想要了天下?”
赫辰笑得輕快,“若是心意在這天下,那便也對不起我這逍遙二字了,”黑暗里看不見那些風吹草動,只見他眼底里肆意的奸邪之色,“你從來是聰明剔透,這一回怎么會毫無察覺,我為何要送一個與你一模一樣的人去他身邊?”
月靈眼看著那一張邪魅的臉步步緊逼過來,近在咫尺,“傻瓜,因為你呀!”
此刻心口竟是有著一股子作惡的腥味卻無法出來,月靈從來是低估了別人了,她的聲音近乎顫抖,雖然已經是努力了,“如今你知道我就是我!”
“那又如何,”赫辰一聲高揚其心中的憤怒,“若是他真的能保你平安順遂,今日你也不會是這一副面孔出現在我面前,若不是我,這世間還有誰會一眼認出你,看吧!”
月靈的瞳孔在黑暗里漸漸放大,就如同心里的陰影一般,面前這個黑暗的孩子有不一樣的魂靈,黑夜里才有他的顏色,“只有我才是真心有你,他赫云崢見了你這樣久,竟對你毫無察覺,我真不知道是該為你惋惜還是替你憎恨他,我既是舍不得你,那就毀了他!”
轉眼一見月靈的容顏更勝昔日之間的美艷,赫辰心中竟并未有過別樣的抵觸,深處的期許更多了幾分,“一想到你如今安然,我便心中多了幾分寬慰,少了幾分怨恨,”那深不見底的眸子里滲出令人悚然的笑,“于是我便改了主意,不去毀了他,可是折磨終究是少不了了,也不知我送去的那個孩子如今會是怎樣?”
月靈的臉色顯不出任何波瀾出來,轉身往回走去,耳邊河水的流淌都能清晰入耳。
他的笑那樣令人毛骨悚然地單純......
天元四年十一月,入冬不過幾日,原州城里已經對中宮的蹤影傳聞沸沸揚揚,不日,藍月國的國民聽聞了風聲躁動不安,辛致覺察了異樣連夜上書皇城,星月城的人心惶惶,請示漸漸有了迫在眉睫之勢。
赫云崢心中并無異樣,若真是這樣的猜想下去,那順安城里長大的孩子如今真真是有了腦子,碧紗閣里燈花粲然,青芙的臉色平靜,小心翼翼的美麗。
“朕的原州城沒有順安城那般叫你自在!”
赫云崢透過清澈的銅鏡里看著稚嫩而相似的面容,腦海里卻盡是月靈的音容樣貌,“朕的逍遙王自是有萬般權力,那也不是隨心所欲了。”
青芙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肩胛上透入心骨的壓力,不敢動彈,赫云崢對她從未有過這樣子的敲擊,隱忍著澀澀發聲,“妾身不知陛下是何意思?”
赫云崢沒有繼續下去,扳過青芙的身體自上而下地打量著,不免對這個女子感到慶幸,若不是因著這張像極了的面孔,他可真的不能保證會對這副嬌柔的身子作何處置,再走近了些,青芙身上的脂粉味濃艷了些,她從來都是素凈的模樣,連香味都是淡淡的......
良久,圣駕安歇,翻牌碧紗閣,青芙又一次跪在幃外,里間的赫云崢不過一處安詳的輪廓,她心中慶幸,卻又在焦急,終究是年少心狂,她的少年太過自負了。
膝蓋上沁著地底下的涼寒,青芙還能受的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