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深秋的風已經微微有著刺骨的凜冽,桐樹上的葉子已經盡數金黃,只差了一股秋風,行宮里度過了半月,赫辰終于過來送了一聲希望。
月靈趁著夜里又扮了一身男裝,銅鏡里的模樣就像是那時初來天元的時候,只是那時為了藍月國,這一回是為了自己,兜兜轉轉,她真的已經乏了,通身俱乏,無力,充斥著她的身體的血液里。
城門夜里也是圍了一群的兵馬,赫辰緊握著月靈的手指,直到馬兒的長鳴響起。
“何人出城?”
赫辰一臉淡然,“是本王。”
出來一見那馬上之人是許凌風,這一回的匆忙,赫辰也就匆匆見過幾面,話都未說上幾句,“不想竟是這般境地與夫子說上幾句。”
許凌風一見赫辰出來心中疑惑更甚,“王爺連夜出走,怕是陛下知曉會傷感。”
“自是知曉陛下才會連夜回去,陛下日理萬機,不想因著本王這一點小王爺擾了心神,這是夫子自小的教導,吃人嘴短,自立自強。”
思緒被扯向了悠遠的過去,許凌風心中不禁感嘆著時光的作弄。
“王爺說的在理,只是這例行陛下之意總要走一回流程的。”
說著,小兵已經探了頭進去,月靈驚嚇一瞬,隨即從懷里掏出一錠金子遞予那小兵手里,“小哥通融,奴家是王爺新收的通房丫頭,因著規矩不敢出面。”
小兵一臉嬉笑,掂量著手里的金子,滿意地退出去,只聽得簾外高高地一聲,“相爺,沒有可疑之物!”
車馬馳騁一路向西,赫辰看了看天色,而那城門漸行漸遠,凝成了一個火點。
月靈低頭,這一回她沒有帶走任何一樣與他相關的東西,只見窗外的冷月只有細彎的一角,足夠的冷漠。
“這天元的軍制不過如此,也不是這樣上下一心,一錠金子就收買了。”
赫辰笑得輕蔑,倚靠著軟枕悠悠地舒著氣息。
“那女子是你安排的吧,辰兒。”
月靈的聲音輕緩,喚著他的名字極為溫柔。
赫辰微微垂目,黑暗里眉目里過去的皆是這一路的關卡,不過一會兒便是思緒清明,這才明白了自己的破綻。
“你露宿的行宮為何就從沒有宮里的搜查,”月靈悠悠開口,“因為任誰都不會想到我與你之間會有聯系,即便是來人搜查了,三言兩語就能信服地打發了。”
赫辰依舊沒有動,月靈知曉他在假寐。
“我不與你去順安了,”月靈歪著頭,耳邊的窗口里露出幾絲涼風,“和我一道去看看你的敏澈姑姑吧!”
未央宮里燈火依舊,已經是半月之久的空曠了,云砂筑里順音徹夜難眠,抱著自己的軟枕鉆進內室里,“母后,兒臣睡不著!”
又是一回的錯愕,這張床榻之上空無一人,順音獨自爬上床榻,就像月靈依然還在一樣。
“陛下!”
赫云崢獨自站在這荒涼的院子里,透過燭影小小的孩子就這樣蜷縮在龐大的床榻之上,小得可憐,他的嘆息很輕,“朕把你吵醒了!”
青芙溫柔地搖頭,手里的披肩搭上面前寬厚的肩膀上,這個男人即便是將她接入了皇宮里,封了妃子,卻從來沒與她真正的交過心,雖是形影不離,卻是有著外人不知道的陌生。
順著赫云崢的目光里的迷蒙,青芙隨了一句,“要不把殿下也抱去御書閣里吧!”
赫云崢眉眼親和地看著面前的女子,柔弱,年輕,“與她比,你要慈愛很多。”
青芙并不知曉這言語里的她指的是哪一個人,原州城里的行宮已經空無一人,她不是也沒有懷疑過赫辰與王后失蹤有關,卻始終想不明白,這月靈女君與他只間也本無聯系可言,更何況,赫云崢這邊也是斷了線。
回路上月光清冷,這一深夜被亮的通通透透。
赫云崢腳步行的安靜,青芙則是小心地跟著,她的寢宮是距離御書閣最近的碧紗閣,雖是個小殿閣,就著與陛下的御書閣人人都能想到這其中的分量,這一步步過來與在赫辰的逍遙王府自是一模一樣的構想,那個畫上與她面貌相似的女子不僅是赫辰心尖上的人,青芙心中更加清晰了自己對于赫辰只是一個棋子。
可是那又如何,逍遙王府的日子是她這一生最快活的時候,不看情分看恩德,這一步棋她也該為他走下去,也許這心里還有著妄想的希冀。
頭頂一陣吃痛,抬眼間赫云崢的懷抱充斥了龍涎香氣,青芙并不歡喜,心間縈繞遲遲不散去的是如同日光里的茉香。
“可傷到哪里了?”
赫云崢對她從來都是這樣輕柔,即便是再不合規矩也從無怒意,青芙并不是無知到了這個地步,這碩大空曠的后宮除了潛邸一直過來豢養的幾個佳人,正主只有她和月靈,而雖為貴嬪,青芙畢竟沒有中宮的地位,一國之母,講究的東西自是不在話下,而僅是這一個貴嬪獨獨好極,不合規矩的出牌才會惹得這個一國之君魂牽夢繞。
“沒有。”
厚實的掌心緊緊貼著青芙細軟的手指,“在陛下心里,青芙與王后可是一樣的分量?”
“自是不一樣的,”赫云崢輕輕拍了兩下,又松開去背手走著,“未央宮的主人只有王后,即使是他日有變故,朕這個承諾不會變。”
“那與仙逝的太子生母呢?”
“看來青芙近日放肆得過頭了,”赫云崢只是一個清冷背影,“朕欠她的情分,這個王后只能是她。”
“可是陛下也是掛念著落音王后的,不然妾身也不會與陛下有這一段情分。”
赫云崢抬頭,碧紗閣里的暖意撲面而來,跨了進去回身不忘牽引身后的青芙,“既是知道那邊也就安靜地承受著,落音與朕是相扶相持的夫妻,王后是天元的國母,她二人于國于朕皆是重要,”話過半,青芙便領悟了赫云崢言語里的冷厲,跪下身來垂眸作委屈狀,只見赫云崢依舊俯身一把將腳下柔軟的身子抱起,“既是知道朕予你的福分你便受著,該是你的朕一分不會虧待于你。”
這是第一回青芙看見赫云崢眼里的寒光,這半月以來的極致盛寵瞬間教她細極思恐,安靜得像一只幼雛任由著赫云崢的擺弄,忽然間她為有這一張臉而恐懼,此刻的赫云崢像是在擺弄一個玩偶,他為她卸了衣裝,蓋好了錦被,眼里的目光終于令她看了個仔細,果真是帝王心海底針,赫云崢從來都是清明的,看著面前的想的是心里的人。
碧紗閣里的夜燈都是到晨曦才滅,赫云崢消失的身影好不容易松了青芙一口氣,深夜的涼意侵染著寂寞的氣息,金紅的床幔閃爍著刺眼的光芒,她只好閉了眼去,卻不想那腦海里的人更加清晰,心里的委屈和懼怕一一浮現出來,化成了酸楚流落。
原來你喚的那一聲落音不是為了今天的每一步,而是成全你心里的盼望。
“......一見到赫云崢你便還是青芙......”
側過身去,錦枕里的淚水被埋沒得更深了去,看不出所以,偶爾有幾聲燭芯的跳躍劃破夜的寧靜,一切仍然還在無動于衷著。
過了子時便已經是后半夜,御書閣內室里安落的鼾聲有些沉重,赫云崢看了看時辰,再見那桌上的凌亂了然于心了,夜風肆意,像是拂過衣袂的手指。
“陛下!”
許凌風與赫云楓一起出現臉上都是驚異于此,赫云崢寵溺的看了一眼內室里的小妮子,“安落前半夜起身吃了些東西,恐是多吃了。”
見圣駕一臉愉悅,二人便也相視笑了一聲。
“臣已經找人核實過,”許凌風從袖口里取了一卷書帛呈上,“青芙本順安城北郊農莊戶宋義人之女,因著家中貧陋,遂將她賣予蕓香院里換了銀錢了,倒也沒什么不清白之處,但是......”
赫云楓隨即取出腰封里的疾書,“此是赫呈將軍的傳書!”
赫云崢借著手邊的油盞看了個究竟,心中的猜疑更是篤定,依舊是燈里燃了灰燼。
月靈果真是隨了赫辰出了原州城。
“那幾天不是許相親自巡查?”
一聽這圣駕出言,許凌風左右思想,“那夜逍遙王離開車上并無可疑人,那小廝后來嚇了膽才松口里面還有一身形瘦弱的男子......”
身形瘦弱?
男子?
在場的三人茅塞頓開,女扮男裝,辛月靈不是第一次了。
良久,赫云楓擰了眉松了口,“王后曾經扮作宮婢往天靈殿查過落音的死因,她說太子說過一些關于落音的事才想去查探的,臣便也沒有太看重。”
不及赫云崢出口,許凌風便應了出來,“去天靈殿!?”
赫云崢此時已頭的凌亂不堪,“她去天靈殿干什么?”
等有一日,太子愿意給陛下瞧上一回,陛下應該就明白妾身的禮物了!
妾身有些事要與陛下說,記得別喝醉了!
太子,禮物......
赫云崢心里的亂麻似乎漸漸有了些許頭緒,瘋魔了一般闖了出去,踉蹌之間險些跌倒,所幸有許凌風和赫云楓跟著。
未央宮里的碳爐還是沒日沒夜的燃著,赫云崢的命令,也許是想著有一天回來了,這宮室里還有一處是暖人的。
順音縮在最深的里側,淺眠的孩子驚觸到了動靜,護著懷里的錦被一臉懵,只見赫云崢一把鉆了上去抱起順音的小身子落入懷里,“好孩子,快告訴父王,母后給你的禮物是什么?”
“父王可是尋到母親了?”
母親,他喚她母親的。
“你若給父王瞧上一瞧,興許母親就回來了!”
順音眼中閃過驚喜,一把推開赫云崢的擁護跳了下去,云砂筑就隔了一座廳院罷了,一來回看來竟像是飛越過一般迅速了,小手緊緊抓著一只鑲著金邊的黑檀木錦盒,“母親說......這是心心相印的憑證。”
憑證?憑證。
泛了黑邊的紅綢早就是失了光澤,一記同心結還是昔日的模樣,一環交匯的烏絲,“那一年往冀北去,這是我親自割發凝結的,是她,她回來了,”赫云崢眼里的霧氣越來越晶瑩,伏地大笑,喜極而泣,忽地又慌了神色,“不,她定是氣急了,沖破九死一生我卻當著她的面又剜了一回她的心,便決心離我去了......”
赫云楓對月靈的那一瞬神情甚是清晰,許凌風驚愕的瞳孔似是要吞沒著眼前的一切去,“怪不得,怪不得來時總是有意地激將于我,她說落音根本沒死,原來她就是。”
“為何你不稟告陛下?”
赫云楓惱了,厲聲質問,“若是早一日也不會有今日的復雜!”
“此事,今日我們便爛肚于此,碧紗閣的那一個朕自有分寸,”赫云崢眼前之物引得昔日重重,“待一切塵埃落定,朕親自去尋她。”
“可是赫辰一定不會將落......王后直接帶回順安城,我們能想到此,他一定也能察覺出來,所以,”赫云楓看了一眼許凌風,“我們要兵分兩路。”
除了順安城的逍遙王府,何種去處令人難以遐想,藍月國月靈是一定不可能去,辛致常年駐守,若是女君回國定是天下嘩然,月靈不是不顧全大局的人。
“吐蕃!”
赫云崢鎮定地端詳著手里的結發,“若是沒錯的話,敏澈以前與赫云城交好,就算是后面的種種,她對赫辰情誼總是不同,而這一路音兒絕對會去吐蕃,而且是赫辰親自陪同。”
許凌風瞇縫了眼睛,陡然間茅塞頓開。
天色悄悄換了顏色,不經意之間寅時已過半,順音到底還是不明白大半,見赫云楓和許凌風走出才上前小心地詢了一聲,“母親何時回來?”
“很快就要回來了,太子要耐心!”
赫云崢抬眼,兒子的眉眼里閃著落音的影子,不禁嗤笑自己的癡傻,連孩子都要比他明白,他的孩子,怎么可能會隨隨便便喚別人母親?
“父王,哭什么,母親不是快回來了?”
“父王高興,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