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天元四年八月二十七,天壽日還有一天,原州城早已夜夜燈火通明,原州地處吳中,江南濕地,經(jīng)年來的兵家爭奪原州一直是在水深火熱里,直到赫云崢統(tǒng)一了中原,建立天元,休養(yǎng)生息,才有如今的面貌,故而百姓對當今帝王的愛戴可想而知的,沿著皇城燦爛的紅燈花束每年的天壽日期間都是綿延千里的蜿蜒。
“百姓們是想著陛下高樓俯仰間能見得,也算是群眾的一片心意了。”
赫云楓停筆,新紅的絹帛上細細記錄著每一處送來的恭賀,月靈歪過頭瞧了瞧足足寫了一串長桌那樣壯觀了,天元興禮,生辰新婚皆有先禮后賓的習俗,便也就沒什么再大驚小怪的了。
“逍遙王午時入城,那午宴便設在王后的院子里,就著太子和公主,算是家宴了!”
月靈稍稍點頭,手里的葡萄才剛落了皮便被安落一口吞了去,調(diào)皮的樣子惹得一眾人笑不攏嘴。
內(nèi)室里赫云崢立在屏架前揚手,月靈似乎已經(jīng)很是熟悉了這樣子的流程,帝后本就一體,如今這樣的獨處倒是更得心應手起來。
“太子搶了朕的壽禮,可有這回事?”
赫云崢說話間眉宇威嚴,未見得一絲松弛之色,月靈瞥了一眼,“陛下自是不該與孩子置氣,不過......是陳年舊物,值不得幾個銀錢。”
這樣一說倒像是作為父親的不是,赫云崢心中卻是極為暢快地,這兩人之間的拌嘴有時候也是情趣所在,甚至有時會有一陣的錯覺,錯覺里若是落音還活著,他們之間會更加甜蜜地生活......
“你可還有其他準備?”
赫云崢有時也會奇怪自己的舉動,明明是各取所需,卻仍舊期待與她的交匯,哪怕只是一個眼神,令他恐懼更甚的是月靈那深不見底卻足夠清澈的眸子,總是毫不避諱與他之間的眼波交流,就那樣筆直地看見,仿佛直入心底。
“等有一日,太子愿意給陛下瞧上一回,陛下應該就明白妾身的禮物了!”
月靈低眸,手掌輕輕地撫平龍袍外襟的轍亂,他的心跳清晰地透過了她的手心,心口有一絲悸動,“明日陛下結束了壽宴,擺駕未央宮吧,”手指小心地整理著赫云崢胸前的朝珠,“妾身有些事要與陛下說,記得別喝醉了!”
她的眉眼里盛滿了往日沒有的溫柔和期翼,細看下月靈的容顏已是上乘之姿,赫云崢看得竟有些失了神。
“陛下,靖遠候差人傳話來了,逍遙王正往宮里來了。”
月靈只見手里的珠子一把空了過去,赫云崢笑得暢快,“今日算得上是一個完整的家宴了。”
女眷于內(nèi)室,侯等君家復歸來。
午時三刻于風水時辰不是一個吉利的時間,這一度家宴硬是拖延了一炷香,月靈見到赫辰并沒有過多的驚異之色,經(jīng)年下來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清秀高大的男子。
“赫辰拜見王后!”
月靈嘴角一直都在保持著彎彎的弧度。
赫辰著了一身珠光青白錦袍,一眼便看出是閑服,這怕也是他作為逍遙王的特權吧,入席坐定,順音和安落緊挨著月靈,鬧騰得生離也要湊過去,赫云崢只是寵溺地看著這小孩子之間的爭鬧。
這一幕被赫辰看入了心里,傳言也許也是有可取之處,這個入主天元中宮的月靈公主除了有著身后強實的家國實力,更令人意外的是她也有著驚世的美貌和籠絡人心的謀略,安落和順音一見她便是勝似親母的喚著,而赫云楓的兒子一見便是認了母親,道聽途說總是也有成為流言蜚語的道理。
赫辰垂首自行斟了一杯桃花釀,“這一杯是赫辰特意向王后請罪!”
說罷,抬襟跪地,“中宮冊立臣沒有親往恭賀,自罰!”
月靈清明地瞧見了那一雙眼睛里閃過的狡黠,迎面笑著,“逍遙王言重了,陛下日理萬機,這后宮冊立是小事,無需隆重過了。”
“陛下的酒還是故日里的味道,”赫辰一盡飲下,唇齒之間的花香沁入心脾,“故人喜愛花,便是處處有香。”
此話一出,在座的都是知曉這其中之意,赫云崢臉上并未有異色,月靈心中倒是順暢,若真是命入黃泉碧落去,這世間把她記入心里的大有人在。
一番酒言作罷,赫辰命人呈上了自己的賀禮,僅一幅圈緊的畫軸,灰青的紋路未有顏色,“這是臣尋了好久的舊物。”
眾人皆是期待,而月靈對于此物怕是再熟悉不過,一點點展開的卷幅,蒼勁的筆跡延展出來,
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
“倒是一副不錯的墨寶!”
月靈輕笑著抬眼看了幾眼,隨即又對上赫辰的眼睛,字字清晰,“逍遙王真是有心,許相的墨跡如今可是不多見了。”
“王后慧眼,只是這墨寶珍貴之處是在于所贈之人。”
月靈這一回算是明白了其中的深意,赫辰這一遭是來糟賤人的。
安落已經(jīng)伏在月靈的腿上睡熟,抬眼看了看天色,放在平日里早已經(jīng)是沉入夢鄉(xiāng)里了,“陛下,太子和公主到了睡點,妾身恐是要先去安置一下。”
“去吧!”
言語里溫和讓赫辰心中泛起了怒火,月靈抱著安落站起,“那就勞煩逍遙王幫本宮安置下太子。”
赫辰抬眼看了一看赫云崢的神色,卻見的君王一陣大笑,“太子比公主溫順,你只管抱進去,王后不會真叫你一手去安置的。”
畢竟還是青澀的少年模樣,赫辰只覺得手里的順音沉得有些墜手,又不敢因為吃力松懈下來,咬著牙應是撐到了內(nèi)室里,撲面而來的蘭香瞬間令他有了熟悉的感觸。月靈整頓好安落,回身看順音幾乎是吊在赫辰的懷里,不禁一口笑了出來,熟練地攬過圓滾的孩子托在懷里,赫辰就這樣看著月靈一腳跪在床畔,一手托著孩子一手扯過軟枕,安置妥當才擺手退身,一臉的驚嘆。
“王后不過與本王年紀相仿,竟是這般熟悉這兩個孩子的習性。”
月靈一聲輕笑,“相仿本宮也比你大幾歲,何況太子和公主是我的孩子,為娘的不熟悉,還有誰能料理過來?”
月靈并沒有覺察出自己的言語有縫隙之處,臉上笑的慈祥,回頭赫辰還站在床前呆呆地盯著兩個孩子,“辰兒,該走了!”
心中一閃而過的驚愕,赫辰仿佛被晴天里的霹靂當頭棒喝了一番,已經(jīng)有多少年沒有人這般喚過自己了,她可是還活了?
回頭的宴席赫辰不再專心,腦海里滿是剛才月靈的一聲呼喚......
入夜,赫辰在行宮里安歇,自下午從皇城里歸來便一直是閉門不見,腦海里揮之不去的是王后的容貌,年輕的面容看似不過是一張花季女子的臉,可是心思舉止卻遠遠不止一個年方十八的人那般圓滑謹慎,她喚她一聲,辰兒。
抬眼門上映照得光色漸漸暗沉下去了,恐怕再有個把時辰便又是到了掌燈的時候。
“王爺,宮里的線人傳信過來,今夜陛下要出巡。”
赫辰眼睛里放出一道光,臉上瞬間閃出了得意的笑,何意為天公作美,此間便是真意了,隨即青芙便已經(jīng)被送進浴池,謹慎梳妝。
夜晚的原州城燈火通明,濕潤的水土養(yǎng)育的也是一方似水的人,五步一條河,十步一座橋,這是這城里的特色,水廊檐邊搖擺著各種花樣的花燈,就連在小船上搖漿的船夫那手里也要晃上一盞小燈。
入了市集里,赫云崢便棄了馬車,人潮涌動里處處皆是繁華盛況。
月靈倒真是頭一回見到晚上的集市,比白日里的還要繁華更甚,赫云楓隨在身后,這天元自建國以來便興了夜市,尤其是在夏暮秋涼時節(jié)最盛,夏季夜間清涼又是日長夜短的,生出了這集市上的一些店家便是入了夜里也要做上幾筆生意,漸漸便有了這般的風化,入了秋去農(nóng)家皆是豐收大喜,幾十畝幾百畝的田地對付家中幾張嘴更是綽綽有余的,索性就余了出來販賣出銀錢,總好過存糧變味。
這樣一說來倒是富庶了平民,昌盛了國力。
“這場景倒是像極了藍月國的百花節(jié),”月靈隨手攜了一盞兔子,“只是星月城里只能是未成家的男女才可以過,花燈也是他們才能互送的。”
身后的商販追著叫喚,月靈的調(diào)皮總是讓赫云崢猝不及防,赫云楓急忙回去付了銀錢,看到赫云崢無奈的臉色心中泛了一圈漣漪,那種感覺甚是熟悉,從前是屬于另一個人的氣息,心中的猜測在漸漸沉淀,卻不敢此時一錘定音。
走過一串紅燈又是一條清河,拱橋遮掩了對岸的熱鬧,只見河岸邊的穿廊的人家婦人浣衣,交頭接耳,樂樂呵呵,偶有花燈飄過也是隨手推了一把往河中又過去。人群在橋上聚的緊,月靈一心張望著這夜里的熱鬧,“莫要失了方向!”
手心里猝不及防地被一張安穩(wěn)的溫度包裹,月靈驚愕地看著摩肩接踵里緊緊相扣的十指交握,眼前的背影堅決而穩(wěn)重,不禁眼前有些溫熱,她竟可以歡心得像個孩子,含著嘴角臉上微微地發(fā)燙,模樣十足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
“落音?!”
“唉!”
月靈心里依舊是歡快地,手指松開,人群里卻只剩下了一個人,抬眼,赫云崢匆忙地跑了上前去,“原來不是喊得我。”
赫云楓尋了上來,只見月靈一人呆楞著,往前一眼便見了赫云崢的身影,偉岸的背影被燈光映照得熠熠生輝,而他面前的人,幾乎與她有著一模一樣的容貌。回神過來,月靈臉色并不是那樣好,笑得勉強,“陛下在......在前面!”
他自是知道,赫云楓隨著月靈向前,那女子竟是真的與她有著一模一樣的容貌,赫云崢已經(jīng)失了心魂,眼角浸潤著濕意,“楓兒,再幫我問一問她的名字?”
赫云楓不解,看了看月靈,舉手作揖詢了一聲,“對不住姑娘,姑娘可否告知芳名?”
“奴家喚落音,取自落英繽紛的諧音。”
月靈逞強著眼里的晦澀,微笑地看著這個與自己相似的女子,眼里依然還有著單純的稚嫩,赫云崢失了心神地追隨了上去,人群里很快沒有了蹤影,“侯爺快跟上去吧,本宮乏了,想回去了!”
此時此刻在月靈的心里一清二楚接下來的變故,那個女子如今出現(xiàn),她該如何說得清楚,他又會真心實意地靜下心來聽嗎,罷了,只會是當作一處故事聽聽,笑過就是恩賞了......
人流猖獗,月靈獨自一人逆著方向往回走,來時路竟是這般諷刺不堪了,直到很久很久,月靈的兔子燈落在地上,碾成了零碎,肩膀被撞擊,只覺得整個身子輕飄得不禁一吹,“王后!”
睜眼里是赫辰清秀的臉,有些蒼白。
月靈在他的扶持下立穩(wěn)了腳跟,失魂落魄,卻還是道了一聲謝。
“落音!”
“嗯?”
月靈的這一轉身驚住了此時落入人群里的少年,“我剛才便已經(jīng)聽到,為何你會應得這般流暢,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重要嗎?”
即便是燈火輝煌里,赫辰卻還是清晰地看到了那一雙眉眼里的失落和悲色,心中隱隱不安,“平日里也就在戲折子里聽一聽割皮換骨,見你第一眼便有說不清的熟悉感,你是什么人?”
月靈輕笑著,臉上盡是無奈,“辰兒,你心里想的人剛剛在他面前出現(xiàn)了。”
辰兒,這世間除了故去的父母,只有她,赫辰眼角浸潤著淚花,一把摟住了面前羸弱的女子,“真是你嗎?落音姨母,你果真還在世上。”
“好孩子,你竟這般模樣了。”
月靈輕柔地撫著赫辰額間的碎發(fā),“經(jīng)年幾許你都認了我出來,他的心早已是被蒙蔽了,見不得我了。”
赫辰從來就是見不得她的心傷和失落,像是親哄這幼小的孩子,可他的心里是歡樂的,像是遇上了稀世珍寶,緊緊擁在懷里。
天元四年天壽日,帝都原州的皇宮里又多了一位后妃,世人皆知因著中宮是藍月國的女君,新入宮的妃子只能冊了貴嬪,又與先王后的本名沖撞遂取了“英”,名號落英皇妃,。
當夜帝君擺駕未央宮才知中宮失蹤,一夜全城搜尋。
八月二十七,整座原州城已經(jīng)被禁衛(wèi)軍圍得水泄不通,坊間卻無人知曉是何事,行宮里赫辰總是歡笑著眉目,這似乎比想象中還要順暢,天壽日中宮缺席只搪塞了一句王后身子有恙,赫云崢始終不敢驚動藍月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