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英蓮永遠也不會想到,三年過后,在金河縣,她能遇到楊隊長。
許順來不認得楊隊長,王月娥卻認得楊隊長。在金河縣城,她看見這個專門跟日本人斗的武工隊長,王月娥驚訝得嘴巴都合不攏了。她說:“楊隊長,你怎么來了?”
楊隊長笑了:“你們能來,難道我就不能來嗎?”
王月娥問:“你是怎么找到我們家的?”
楊隊長說:“金河縣城就這么大,山東人這么多,而且又都是膠東的,我打聽一個人打聽不到,打聽兩個人打聽不到,等到打聽到第三個人的時候,就打聽到了你們家。”
王月娥說:“你的膽子也太大了,小鼻子可是殺共產黨武工隊員的。”
楊隊長說:“小鼻子快要完蛋了,要不了多久,這關東就歸咱們共產黨了。我來金河,就是打前站的,為了我們接管金河縣做好準備。”
楊隊長來到金河的第二年即是1945年,美國艦隊已經封鎖了大連到日本的海上航線,天天都有B29重型轟炸機在天上轟炸日本船只,包括陸地上日本人的重要軍事設施。
楊隊長這天來許順來家,想要見一見許英蓮。許順來到王華生家里,把閨女叫回了家。見到許英蓮,楊隊長真的不敢認了,這就是從前鄉村的那個黃毛丫頭嗎?許英蓮卻認得楊隊長,她真的沒有想到會再見到楊隊長,她高興地叫了一聲:“楊隊長……”
楊隊長說:“你可不要在外人面前叫我楊隊長,我現在的身份跟你爹一樣,是個貨郎。”
日本人垮臺之前,山東根據地已經向東北地區派出了不少的軍隊和干部,他們已經乘船北上,為建立東北根據地做準備。楊隊長也肩負著進軍東北的使命,他這次來找許英蓮,就是想了解一下漢奸王華生的動向。
許英蓮說,王華生在外面辦完了差事,回到家里,在他娘的跟前,他就是一個孝子。天天晚上,臨睡覺前,他都要先到娘的屋子里去看一看,伸手摸一摸娘的褥子下面的炕熱不熱,直到他娘睡著了,他才回到自己的屋里睡覺。
楊隊長告訴許英蓮,蘇聯紅軍已經與日本的關東軍在東北開戰了,戰爭打響以后,不少的漢奸紛紛尋找后路。在偽滿洲國當財政大臣的金河人韓云階不久前從長春回到了金河老家,躲在家里裝病,不久便向外界宣稱他病死了,全家人披麻戴孝給他出殯安葬,什么辦得都如同真事一樣。金河人也以為這位大臣病死了,可誰也沒有想到,韓云階本人卻化裝后,偷偷地逃到了日本,又從日本乘船,徑直逃往了美國。這些漢奸賣國賊,如果不是他們里通外國,出賣中國人的利益,小小的日本也不可能侵略大中華。在日本人倒臺的前夜,不僅要控制大漢奸,也不能放過像王華生這樣的小漢奸。
許英蓮還是有些于心不忍,因為王家待她不薄,每每到了月底,就會一分不少地把工錢給她。而且那個老太太,待她像待親生孫女一樣。在王家已經有幾年了,說沒有感情,那真的不現實。來到王家當用人,她也就想好了,一定要忠實于主人,不能干對不起主人的事情。
楊隊長似乎看出了許英蓮的心事,他說:“你只要及時地把王華生的動向告訴我,你也就完成了任務。記住了,隨時跟我聯系。”
那時候,王華生還真沒想到外逃,因為國民黨也派接收大員來到了東北,準備接管大連。國民黨建立了縣黨部,王華生搖身一變,從日本巡捕,又成了國民黨黨員,而且一下子就是個正團級。
日本人投降后,共產黨一下子就控制了金河城,楊隊長也公開了身份,楊清風擔任東北坊的坊長。沒有外逃的王華生也給抓了起來,關進了大牢。王家人一夜之間不知道去了哪里。許英蓮有點舍不得王家老太太,她也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時隔不久,傳出消息,王華生要被處決了。
刑場就設在西海頭,不少從前曾經替日本人賣命,做過壞事的漢奸走狗都要被槍斃。一個改朝換代的時代到來了,七七事變,八一五光復,中國人總算自己當家做主了。
槍斃王華生他們那天,一大早,衙門里就傳出了一陣又一陣低沉的法號聲。法號聲告訴金州人,今天,要有人犯的死期到了。人們紛紛擁到了東街和西街上,等著那些被押解出來的死刑犯。許英蓮也擠在人群當中,她想看一看王華生,還有那些死到臨頭的漢奸。
時辰一到,衙門的大門打開了,十來個身上穿著紅土布囚服的犯人給押了出來。走在前面的那個人,就是王華生。他的表情挺平靜的,不像其他犯人,嚇得兩條腿已經不聽使喚,自己走不了路,而是由行刑的人拖著行走。路過一家店鋪時,掌柜的大聲吆喝著:“喝口酒再上路吧。”
這是沿街店鋪的規矩,人要上路了,不管他生前做過什么壞事惡事,都要給他一口酒喝,給他一口肉吃。王華生喝了酒,旁邊一家肉鋪讓他吃一口豬頭肉:“吃吧,到了陰曹地府,別當餓死鬼。”
王華生的眼睛一直在人群當中尋找著什么,他一路走,一路看著。來到了西海頭刑場,他終于看到了想看到的那個人——他的親娘……王華生大聲喊著:“娘啊……兒不孝,兒不能給你養老送終了……娘啊,兒子不孝……”
老太太不顧一切地撲上前來,她想跟兒子再說幾句話。可是,刑警攔住了老太太。老太太已經不顧死活了,她也想好了,兒子死了,她也要跟自己的兒子死在一起。
一列犯人跪下了,一陣槍聲響過,王華生也倒在了血泊之中。驗尸官補過槍后,眾人都湊到跟前看熱鬧,老太太撲到了跟前,她抱著兒子的尸體,無法忍受巨大的悲痛,也氣絕身亡了。許英蓮也很傷感,王華生罪有應得,她有點舍不得老太太。回到家里,許英蓮心里仍然很難過,她跟爹說:“我們要不要去給王家母子收尸?”
王月娥說:“這世道,哪有人敢去給他收尸?弄不好,別人會以為咱們跟他是一伙的。”
許順來也跟閨女想到了一塊兒,他也琢磨著給王華生收尸的事。王華生是個巡捕,他是做了不少的壞事,但對他們老許家,他還是有恩的。不僅僅是因為他收留了許英蓮在他們家當丫頭,更是因為他對整個許家做過一件有恩的事情……
前年,許順來的一個本家兄弟來到金河城,跟許順來借錢。這人名叫許順才,是許順來的一個堂兄。因為他不務正業,天天喝酒賭錢,許順來就沒有理睬他,沒有借錢給他。結果,他沒有想到,自己引禍上身,許順才走進了憲兵隊告密,說許順來私通八路,在金河城秘密為山東根據地的八路軍籌集錢款購買藥品,通過水路運到山東。
日本人最忌諱的就是私通八路,許順來當天就給抓進了憲兵隊。日本憲兵,可是天皇的親兵,見官大一級。只要抓進了憲兵隊,案子可就大了。沒有辦法,王月娥母女想到了去找趙經剛,趙經剛想到了王華生。王華生也多少了解許順來這個人的情況,一個老實本分的山東人,他不可能給八路軍籌集軍火藥品。真的是給他扣上了這個罪名,那他必死無疑。王華生覺得確實有小人陷害許順來,他也看在許順來的閨女給自己的老娘當丫頭的面子上。于是,他親自作保,把許順來從大牢里保了出來。如果不是王華生保他,許順來真的會讓本家堂兄弟陷害致死。憑著這一條,也應該去給他收尸。
許順來打好了主意,他約上了幾個老鄉,想趁著風高月黑,去把王華生母子掩埋了。等到他們帶著鎬頭和鐵鍬到了刑場,尸體已經不見了。空氣當中彌漫著一股血腥氣味,會不會是狼把尸體拖到野地里吃了?十多具尸體,狼一下子也吃不完。肯定有人在他們到來之前把尸體拉走了:“咱們回去吧,別讓孤魂野鬼的魂兒撲到咱們身上。有這份心,已經可以了。想想白天那場面,一顆槍子就要了一個大活人的命,真的太可怕了。這也是王華生罪有應得,自古以來,挎刀背槍的到頭來都不會有好下場。”
許英蓮心里放不下的,還是王家老太太,她舍不下這份情意。
許順來說:“這事過去了,往后也不要再提了。從前是中國人日子不好過,如今是日本人的日子不好過。他們要回國了,家里的東西都賤賣了。蘇聯的騷韃子天天闖進日本人的家里,不是搶東西就是奸淫人家的女人,也沒有人管。”
王月娥說:“我剛才說了,這就是報應。在山東老家,只要日本鬼子掃蕩的時候,闖進村子的鬼子兵見東西就搶,見了男人就殺頭,見了女人就強奸。臨走的時候,放一把火,燒了你的房子。他們要多壞,就有多壞。輪到他們遭報應了,活該倒霉。”
金河城里一批罪大惡極的漢奸反革命給槍斃了之后,城里治安秩序好了很多。共產黨控制了局面。楊清風這天又來到了許英蓮的家。
楊清風說:“要在山東老家,英蓮應該到婦救會工作了。如今,不給人家當丫頭了,你有沒有想過,應該干點什么?”
許英蓮一下子想到了念書,她向楊清風說了自己的心愿。
楊清風說:“咱們共產黨從來都提倡男女平等,你要在山東老家,早就進識字班了。你現在進學堂念書,恐怕年齡大了。咱們坊上辦了掃盲夜校,你可以到夜校去讀書識字,還能學習時事和政治。你這么年輕,不能待在家里。日本人垮臺了,多少工作需要有人做。走出家門,努力學習,積極工作,迎接新中國。”
許英蓮興奮起來:“楊書記,我能跟你們一起工作,這是真的?”
楊清風說:“是真的,從明天開始,你就到掃盲班去。”
許英蓮到掃盲班去認字,許順來兩口子也愿意,因為他們覺得虧欠了閨女。
許英蓮是個讀書的材料,來掃盲班的學員大都也是年輕的婦女。講臺上的那位小先生也就二十歲出頭的樣子,他也是從山東來到東北的,他叫郭揚,參軍前讀過中學。他教給大家“上下來去,前后左右,爹媽親人,兄弟姐妹,馬牛羊,雞鴨鵝……”。她一學就會,而且會寫,一筆一畫,她很有天分,寫出的字間架結構真漂亮。郭揚教師對這個上課認真聽講、用心學習的許英蓮印象很好。她不但學習用心,放學以后,她總是主動留下來,幫助打掃整理教室。郭揚要在班里選一個班長,他心里想讓許英蓮當選,有幾個年齡大的女學員卻想讓那個白大娘們當班長。那個白大娘們上課時也喜歡叼著煙卷,郭揚對這種女人沒有好印象。白大娘們身上沾染了太多舊時代的惡習,讓她當班長,會給掃盲班帶來不好的風氣。為什么會有人選白大娘們?因為這個人生了一張臭嘴,她要惡心起人來,什么謊言都能編造出來。很多人并不是佩服她,而是害怕她。你想想,一個連臉皮都不要了的女人,她什么事情做不出來?郭揚讓大伙無記名投票選班長,因為許英蓮熱愛學習,而且學習成績也一直是班里最好的,她總是能得到老師的表揚,大多數的同學把票投給了許英蓮,許英蓮也順理成章地當選了班長。第一項工作,許英蓮做了一塊值日牌,把學員們編成了值日小組,每天輪流打掃衛生。金河城里每個大院,都有值日牌,每家每戶的戶主名字寫在一個木頭牌上,掛在大門口,郵遞員看了牌子,就會把信送到每家每戶。大院里打掃衛生也有規矩,每家每戶,也要照著牌子上的順序輪流。秩序就是規矩,有了規矩,大伙就要遵守。
白大娘們提出來了,這套方法是日本人留下來的,咱們不應該照著日本人的規矩做。
郭揚卻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好的規矩,不應該拋棄,而是學習繼承。
掃盲班的婦女分成了兩派,同學們大都站在了許英蓮一邊,白大娘們也只好忍氣吞聲,她在尋找著機會,想好好地整治一下這個黃毛丫頭。
下課以后,白大娘們果然不依不饒,她說許英蓮在王華生家當過丫頭,這個漢奸也給了她家不少的好處。日本人垮臺了,她又巴結上了共產黨。
許英蓮說:“白玫瑰,你我都是窮苦人,如果我們都讀過書,我們也不會參加掃盲班。至于我在誰家當過丫頭,這是生活所迫,我相信,沒有人不想體面地當女人,從前的傷疤不好揭,不是痛在皮肉上,而是痛在心上。想想以前,你就不痛嗎?”
郭揚向楊清風匯報工作時,對于這個年齡不大的許英蓮大加贊賞。她人聰明,也有組織能力,天生就是一塊當干部的材料。
楊清風說:“咱們坊上人手不夠用,你可以適當地交給她一些任務,讓她鍛煉鍛煉。這個孩子的素質不錯,咱們也要培養她。”
郭揚說:“可惜,就是年輕了。”
楊清風說:“十四歲了,過年就十五了,劉胡蘭犧牲的時候,也就十五歲。有志不在年高,自古英雄出少年嘛。通過掃盲班,給組織培養幾個女干部,你功不可沒。”
郭揚說:“我的真實想法是,許英蓮如果再大幾歲,我真的想娶她當媳婦……從前,我真的沒想過個人的婚姻問題,自從遇見了許英蓮,我有點動心了。”
楊清風說:“你要有真心,那你就耐心地等上幾年,等到她長成了大姑娘,你再娶她當新娘。不過,我可要囑咐你,眼下可是關鍵時期,你可不要做出什么過格的事情。咱們共產黨剛剛立足,威信也剛剛建立,你與許英蓮有個什么風言風語,影響不好。”
郭揚說:“放心吧,我就跟首長說說心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