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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 母親
  • 徐鐸
  • 5410字
  • 2019-01-21 10:51:27

1957年,是多事之秋。楊主任出事,許英蓮心煩意亂之時,她的大兒子生病了。那年月,孩子也不那么金貴,感冒發燒,發發汗,高燒退了,病也就好了。可是這一回,孩子的高燒持續不退。鄧仁修本想抱著孩子到醫院去,打一針青霉素,什么燒也就退了。可孩子的姥姥王月娥憑著經驗,她感覺孩子可能是出疹子,每個孩子都要過這一關,打了針,孩子的疹子可能要給憋回去,會積成更重的病癥。于是,王月娥關起門窗,一心一意地照顧著生病的大外孫。整整四十天過去了,孩子的疹子終于出來了,水痘也出了。孩子的高燒退去了,全家人這才松了一口氣。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兒子再下地走路時,他的右腿已經軟綿綿的,不能走路了。

許英蓮和鄧仁修傻眼了,會不會是孩子的筋骨出了毛病。他們夫妻倆抱著孩子來到了大連有名的骨科醫生牟接骨給孩子看病。老醫生認真地看了看孩子的腿,他認定,孩子的腿不能走路,不是筋骨的毛病,應該去西醫看一看,牟接骨治不了這病。

兩口子又來到了大連中蘇醫院,這個醫院里有蘇聯專家,一位黃頭發藍眼睛的女醫生給鄧丕鐸看了病,她說,這個孩子患的是脊髓灰質炎,也就是小兒麻痹癥,是一種傳染性的疾病,目前還沒有什么好方法能治療這種疾病。

許英蓮哀求著,醫生,孩子還小,才五歲,你給他好好地治一治吧。

女醫生說,孩子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目前的關鍵,應該讓孩子盡快地站立起來,讓他能夠獨立行走,這對于孩子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許英蓮和鄧仁修已經有些不知所措了,醫生提醒他們夫妻,可以用中醫的方法試一試,中醫的針灸、按摩都有一定療效,只要有耐心,孩子一定會站立起來,而且能走路。

按照醫生的吩咐,許英蓮和鄧仁修天天帶著兒子到中醫診所,給兒子針灸,給兒子按摩。很快,兒子能走路了,開始,他扶著什么就能慢慢地走路,漸漸地,他可以不借助什么物體,也能走路,只是走路一瘸一拐的。無論孩子怎樣努力,他也無法像正常孩子那樣走路,更不要說跑跳。一股巨大的悲傷襲上了許英蓮的心頭,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孩子從此成了殘疾,多好的一個孩子,老天爺對他為什么如此殘酷呢……許英蓮失聲痛哭起來。

鄧仁修安慰著妻子,別難過了,咱們的兒子也很幸運,有多少患了這種病癥的孩子性命丟了,可咱們的兒子還活著。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這一年,許文書從大連商業專科學校畢業了,被分配到阜新市工作。臨行前,他來看姐姐,與姐姐一家辭行。他給每個孩子都買了玩具,給剛剛生病的大外甥買的最多。得到了玩具的孩子們,高興得不得了,舅舅的臉上也露出了笑意。

那年月,各行各業都需要人才,許文書這樣剛剛畢業的中專生,也是求之不得的人才。他完全可以不服從分配,也能找到一個比較不錯的工作。那個年代,人們都把自己當成了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

這年冬天來得格外早,立冬過后下了第一場雪。許英蓮上班以后,她給叫到了丁書記的辦公室。丁書記說:“你們鞋襪部的小葛,她的丈夫被專政了,罪名是國際反革命。”

許英蓮沒聽明白:“什么,什么國際反革命?”

丁書記說:“小葛的丈夫有反蘇言論,反對蘇聯,就是國際反革命。小葛沒來上班,你到她家去看一看,了解一下情況。回來向我匯報。”

許英蓮的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一場運動,讓自己身邊的人紛紛出事。當她趕到了小葛家的時候,她家里家外亂七八糟的,好像剛剛給抄過了一樣。小葛披頭散發,眼睛已經哭腫了。看見了許英蓮,她緊緊地抱著許英蓮,又放聲痛哭了起來:“英蓮啊,這下子可塌了天呀,以后這日子可怎么過呀……”

聽了小葛的講述,許英蓮才知道,小葛的丈夫老許,在課堂上講了幾句對蘇聯不滿的話,當年蘇聯紅軍出兵東北,光天化日之下就強奸婦女,并且把日本投降以后留下的大量物資都運回了蘇聯國內。有人將此事報告了上級,正是反右運動,正是中蘇友好。老許被打成了“國際反革命”,可嚇死人了……

許英蓮安慰小葛:“日子還要過下去,我把你家情況跟丁書記說一下。”

小葛說:“這兩天,我不能上班了,我要把家里給安頓一下。孩子的爸爸出事了,親戚朋友們離得我們老遠,沒有人敢沾我們家的邊了。你能來看看我,我心里真的挺高興。”

回到家里,許英蓮跟鄧仁修說起了小葛家的事。鄧仁修說:“蘇聯是咱們的老大哥,想當年出兵東北,他們確實做了不少壞事。蘇聯老大哥的今天,就是咱們的明天。人家現在吃面包,喝牛奶。可我們呢,吃苞米面還吃不飽,副食品還不敞開供應。”

那年月,“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鬧得轟轟烈烈,可是,老百姓的日子卻越過越緊,商場里的物資越來越緊缺。小葛上班以后,根據上級的指示,她要到農場去,這樣一來,鞋襪部的人手又少了一個。許英蓮她們只能多干出一個人的工作量。她本來帶著身孕,忙忙碌碌的也吃不好,休息不好,她的腿已經有些浮腫了。因為一天要忙十幾個鐘頭,她的小腿靜脈曲張已經很嚴重了,靜脈血管如同一團團的蚯蚓盤踞在腿肚子上。

鄧仁修看著心疼,他讓許英蓮到醫院去開張診斷書,休息幾天。

許英蓮沒答應:“誰休息,我也不能休息。本來人手就少,我再休息,活誰來干。”

鄧仁修想給妻子買點什么營養物品,給她補補身子。可進了商場一看,里面也沒有什么東西可買。剛剛進印刷廠的于成才跟著鄧仁修學徒,聽說鄧師傅想給懷孕的老婆買點魚和肉之類的補品,第二天,他就把一只老母雞扔到了鄧師傅的跟前。

鄧仁修連忙掏出錢來。于成才沒要師傅的錢,他說:“要錢,我就不給你買了。這雞是我們家自己養的,我沒花錢,你也用不著給我錢。徒弟對師傅盡點孝心,應該的。”

鄧仁修帶著雞回家時,正好遇見了小葛在他們家,她已經山窮水盡了,兩個孩子因為營養不良而病倒了,她是來向許英蓮借錢的。許英蓮把錢借給她了,把丈夫手里的雞也塞給了小葛。

小葛千恩萬謝地走了,鄧仁修說:“好不容易弄到的一只雞,想給你補身子,你倒好,說送人,就送人了。”

許英蓮說:“小葛家正是最難過的時候,咱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吧。”

1958年正月,許英蓮生下了一個男孩兒。因為營養不良,孩子細細的,瘦瘦的,啼哭的聲音有些嘶啞。許英蓮也不像生前幾個孩子時奶水那樣旺盛,孩子吃不飽,總是一個勁地哭。鄧仁修也急壞了,他也不好意思再跟于成才說。于成才還是知道了這件事。第二天,他直接把雞送到了鄧仁修的家里。這讓鄧仁修十分感動,他本來并不喜歡于成才這個人,他一身惡習氣,吃喝嫖賭,樣樣俱全。來到工廠沒有多少天,就跟工廠里的幾個女工鬧得不清不白。這回,人家把雞送到了門上,鄧仁修也挺難堪,他說:“等到孩子滿月,我請你喝酒。”

于成才說:“我一定來喝酒。早就聽說,咱們工廠所有男職工的老婆,就數你鄧師傅的老婆是個大美人。等到孩子滿月,一定讓師母給我炒菜,讓她陪我好好地喝酒。”

孩子滿月了,名字還沒有取好。恰好鞍山鋼鐵學院的大學生們住進了鄧仁修家的院子,他們是來實習的。聽說這戶人家剛剛生了小娃娃,正為孩子取名字的事情犯愁,大學生們也參與了給孩子取名字的行列。年輕學子就想出了個好名字,大辦鋼鐵的年代,鋼鐵升帳做元帥,就叫他鋼吧,鄧丕鋼,多有紀念意義。

鄧仁修也問過于成才,家里什么背景,他想進工廠,就能進工廠,要什么東西,就能弄到手。于成才也不避諱師傅:“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有一個好爹。我爹的官兒也不大,他就是個大隊支部書記。我們那個大隊,靠著山,靠著海,什么山珍海味,什么魚鱉蝦蟹,要什么有什么。我爹新中國成立前就入了黨,縣委書記都是我爹培養的干部,當年跟我爹一起參加革命的那些人,如今都成了縣里的和市里領導,靠著爹的這層關系,他一句話,我才能想進工廠就進工廠,想當工人就當工人。我就是沒有水平,有水平,早就當干部啦。”

1958年的正月,因為許英蓮坐月子,她沒有跑頭船,百貨公司的旱船隊一下子就失去了光彩。百貨公司的旱船隊因為沒有許英蓮,沒有人圍觀了。街頭表演結束了,大劉跑來看望許英蓮,聽說她又生了一個小子,她可是眼饞壞了。大劉一直想生個男孩兒,可她一連生了五個女兒,就是生不出男孩來。她半真半假地說:“英蓮啊,咱們能不能來個貍貓換太子,背著你家鄧仁修,用我們家的一個閨女,換你剛剛生下的這個兒子?”

許英蓮說:“雖然咱們是好姐妹,要換孩子,鄧仁修不會答應,我也不會。”

這一年,大辦鋼鐵搞得轟轟烈烈,家家戶戶把鐵鍋銅盆都獻了出去,甚至連柜箱上面的銅合頁,也都拆了下來,扔進了高爐,化成了鐵水。其實那也不是什么鐵水,而是廢鐵渣兒。老百姓叫它鐵巴巴。因為沒有焦炭,野地里,山坡上的大樹被砍倒了,小樹也被砍倒了,全都當成煉鋼的燃料,樹燒了不少,想想看,燒木頭的溫度根本熔化不了鋼鐵。

金河縣城是一座古城,南北長二里,東西也有二里長,城墻有三丈高,城墻是由清一色的大青磚砌成的。大辦鋼鐵的這一年,城墻磚全部拆下來砌了高爐。一座古城墻外層的青磚給扒光了,成了一座土城。可鋼鐵還是沒能煉出來。

這一年,鋼鐵元帥升帳,人們都癲狂了。鋼鐵“大躍進”,糧食也大豐收。從報紙上天天能讀到,畝產千斤甚至萬斤。新中國成立初期,五谷豐登大豐收的景象不見了,糧食變得金貴起來。糧食都哪兒去了。有人說,如今的麻雀太多了,糧食讓麻雀們吃了。于是,人們一邊大辦鋼鐵,一邊消滅麻雀。人們約定好了一個日子,在同一時間,一聲號令,工人農民、機關干部、學校的學生、家庭婦女,全中國人民開始敲打鑼鼓,沒有鑼鼓的敲臉盆、敲茶缸和飯盒,一片噪聲從城里傳到了鄉下,從地上傳到了天上。麻雀本來膽兒就小,聽到這鋪天蓋地的噪音,麻雀們慌不擇路到處亂飛,飛到哪里都是震耳欲聾的響聲。有的麻雀飛到半空中已經震碎了心臟,它們紛紛從天上掉到了地上,有的掉進了海里。掉到陸地上的麻雀讓人們撿起來,用黃土包了放進火里燒了吃了。麻雀那么點肉也不解饞,只能塞塞牙縫。這一年,麻雀被列入了“四害”,但老鼠也是“四害”,老鼠比起麻雀幸運多了,因為老鼠的生命力比起麻雀更加頑強,老鼠也比麻雀聰明,不會輕而易舉地上人類的當。一夜之間,麻雀折騰得沒剩下了幾只,而老鼠卻沒見少。它依然在偷盜人類的糧食,而且越偷手段也越高明。

那時候,人們已經吃不飽肚子了。到了1959年,說是遭遇了災荒,年景變得更加糟糕。吃米要糧票,吃肉要肉票,吃魚要魚票,買布要布票,就是買軸線,也要線票。

一切發生的根源,是自然災害。因為災害,人們時常想起新中國剛成立的那幾年的豐收年景,那可真的是豐衣足食。新中國剛成立的時候,才有多少人口,1958年,全國已有六億五千萬。過了一年,家家戶戶都在生孩子,許英蓮和鄧仁修也生了四個孩子,中國恐怕超過七億人口了。

到了年底,討論生活救濟的時候,大伙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家家戶戶生活也都過得不富裕。上有老,下有小,平均每個人也就十來塊錢的生活費。有的人自己生活困難不好意思說出來,可他也不愿意提別人的名字。

許英蓮說:“咱們今年的困難救濟,我建議給小葛吧。”

許英蓮平時說話,總能得到大伙的一致贊同。可是今天,大伙沒有應和她。她知道,大伙的心里有想法,肯定因為她丈夫是個反革命,所以才不想把救濟金給她。

許英蓮說:“咱們就事論事。小葛家的男人出事了,不錯,他是反革命,可是,小葛和孩子們不是反革命,從前,他們家是兩個人掙工資,生活不困難。可現在,他們全家靠著小葛一個人的工資,他們家五個孩子,小葛才掙三十六塊五,算一算,他們平均每人才六塊錢,我們鞋襪部沒有比他們家再困難的了,我想,小葛她應該得到救濟。”

于過蘭聽說了這件事,直接反映到了丁書記那兒。“許英蓮是想討反革命家屬的好,是拿著國家的救濟金送人情。”

丁書記說:“過蘭同志,如果小葛必須救濟,那就應該救濟。咱們是新社會,是社會主義國家,不能因為家里有人犯了錯誤,或者是犯了罪,就要牽扯到全家。封建社會一人犯罪,株連全家;新社會,一個做事一人當。小葛的丈夫犯罪了,她和孩子沒有罪。”

于過蘭心里有氣,她面對著丁書記,也是無可奈何。丁書記是個四平八穩的人物,他說話處事從來也不動氣,甚至都不大聲說話。在百貨公司這么多年,他是滴水不漏,紋絲不差,想找出他的一點毛病,真的是難上加難。

于過蘭有個姑舅哥哥在商業局當黨委書記,她也找過這位馬書記,反映丁書記的情況,馬書記聽了她反映的情況以后說:“老丁是個好同志,你也不想想,那么多的營業員,他能給你評上勞動模范,能讓你入黨,你拍拍心口窩兒想一想,你做出的貢獻是比別人突出嗎?不就是你們公司黨支部書記老丁的一句話嗎?當上了勞動模范,你工資比別人高,你的榮譽也比別人多,你活著,也要讓別人活著,別再雞蛋里面挑骨頭了,知足吧。”

這一年冬天,山東老家打來了電報,鄧仁修的姑姑去世了。接到了電報,鄧仁修痛哭流涕。這是曾經替代母親哺乳過他的人,沒能熬過災荒年,患上了浮腫病去世了。鄧仁修跟領導請假,他要回山東老家給姑姑送葬。因為不是直系親屬,領導也沒有給他假期。沒有辦法,鄧仁修想給老家寄一筆錢去,辦理姑姑的后事。因為給大兒子治病,他不僅花光了積蓄,還借了別人不少錢。他東拼西湊,向車間互助會借了三十塊錢,好不容易才湊得了五十塊錢。他想給姑姑家多寄些錢去,他找到了父親鄧元階。

聽說自己的姐姐去世了,鄧元階沒有什么表示,他說:“你姑姑死了,死了也就死了。”

鄧仁修說:“爹,你能不能給我點錢,我寄回老家,給姑姑料理后事。”

鄧元階說:“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日是和非。我沒有錢,就是有錢,我也不會給別人的。別說你姑姑,就是你媽死了,我也不掏錢。”

鄧仁修從岳父岳母那里借得了五十塊錢,湊成了一百塊錢寄回了老家,給姑姑料理的后事,山東老家來信說,因為有了他寄回的這筆錢,后事辦得很體面,鄧仁修的心里才得到了些許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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