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上面這條路一直往下就是長江了。你注意看,左邊有一個巷口。那天晚上,齊叔叔就站在巷口,等候著少年和他的母親。少年記得,齊叔叔披著一件煙灰色的棉大衣。
那年,少年高中畢業,在這年的冬季來臨的時候,少年的生活里發生了不少大事。班上的男同學正踴躍報名參軍,雖然兵種不夠理想,但至少可以不下農村當知青了。少年被縣征兵辦公室安排去街頭繪制大幅的宣傳畫。在石鎮,少年的繪畫才能受到普遍稱贊。樹立在鎮中心的大幅油畫《毛主席去安源》便是他幾年前的杰作。人們談論這個孩子時總要聯想到他的父親,說那是個多才多藝鶴立雞群的男人,只可惜當了右派。實際上,少年最初對父親的判斷就來源于石鎮居民的傳說。少年自己的印象里沒有父親,或者只有一個輪廓,完全沒有面目。這是一個假想的輪廓。有一次,他在閣樓上對著鏡子畫自畫像。他下了很大決心,在自己臉上做了富有想象力的安排。
但這不是父親,倒應該是未來的他。石鎮的人都說少年長得像他母親。少年從不向母親問及自己的父親,母親也一次沒說。所以父親很多年來一直是處于失蹤的狀態,只有特殊的時刻,少年才突然想起他還有一個父親在世上。比如說,現在。你不要報名參軍懂嗎?母親說,你有一個右派的父親。母親就說了這么一句,就奔醫院去看護她自己的父親去了。這個瘦弱白皙的女人是石鎮出色的黃梅戲演員,但在舞臺之外的地方,她的言語很少。1974年是母親的本命年,36歲,命中注定會有一道深坎。果然在這年冬天,她剛入古稀的父親因病去世了。外祖父的死對少年的打擊很大,從此這個家就只剩一個小男人了。那無疑是一個陰冷晦暗的冬天。少年捧著外祖父的遺像走在送殯隊伍的前列。扶棺的是他的母親。已患上白內障的外婆領著三個外孫女跟在棺材的末端。這支由石鎮劇團組織的送殯隊伍攜帶著嗩吶、小號和薩克斯管,一路吹奏著《國際歌》,來悼念這位黃梅戲前輩藝人。但是不久,組織者便受到了撤職的處分,說他做得離譜了。那人不服,便質問:無產者為什么不能唱《國際歌》?被質問的人拍案而起:難道還要下半旗嗎?這人最后又暗示,死去的那個唱戲的老頭曾經有一個劃為右派的女婿。
外祖父送上山的第三天,石鎮的新兵連出發了。這天仍然沒有陽光。少年在橋頭看著一輛輛帶篷的軍用大卡車從眼前駛過,心里很難受。他的幾個好同學都在車上。最要好的馮維明現在擔任了新兵連的班長。他的軍帽讓少年用大搪瓷缸裝開水熨得平平整整?,F在他們都在向他揮動著軍帽,在笑。雨后的道路上沒有煙塵,少年目送著軍車走完了大橋,似乎還能看清同學的面孔。后來他又沿河邊走了很久,他發現河水淌得很慢。忽然間,一件東西被腳帶出了沙土,那是一副樣式很老的眼鏡。于是他在河里將眼鏡洗干凈,戴上,眼前的景物模糊一片,大橋整個扭曲了。誰遺失了這副眼鏡?直到1990年秋天,一個省城下來的水利勘測隊,在這條河的邊緣無意中刨出了一堆眼鏡。大家對此驚愕不已,一時間都弄不清它們的來龍去脈。
第二年,一個小說家把它記進了自己的筆記:
1957年初,琴河拓寬河道,絕大多數勞工均為地區之右派分子。其時天寒地凍,勞工風餐露宿,營地皆扎河灘,雖墊有稻草棉絮,仍難御寒氣。一宿之后,棉絮均被浸濕,如兒童尿床一般。至翌年全面躍進,勞工每日工作量驟增為十八小時。年底,新河開通,而勞工傷病死亡者眾,一般以蘆席裹尸,就地掩埋……
二百多年前的一個霧靄迷蒙的早晨,一葉扁舟由青云山而下,在石鎮碼頭做短暫??亢螅沩樍魍ń边_水市,再北上進京。那時誰也無法料到,這條仍不起眼的小船日后竟會載起半部中國戲曲史。發生于公元1790年的“徽班進京”正是從琴河開始的。后來大鬧天橋,轟動紫禁城的程長庚、楊月樓,都是石鎮這一帶人,史稱“無石不成班”。北上的徽腔很快成為京昆的基礎,而散落在江河湖泊上的,逐漸演變成了采茶調、花鼓調和黃梅調。到了20世紀70年代末期,與黃鐘大呂的京劇相對,小橋流水的黃梅戲一夜間獨領了風騷。但很少有人知道,黃梅調的正宗韻律源于石鎮。
1953年春天,一個在水市大學學習外語的青年,本應該去朝鮮戰場當志愿軍的翻譯,卻因戰爭走向尾聲未能成行。這個青年人后來竟丟棄了自己的專業,來到石鎮從事黃梅調的搜集整理工作。那時的水市還是省政府所在地,青年的家也住在城里,他的父親是一位出色的手工業主,主持著水市一座著名的醬坊。不過在那時,醬坊已開始衰敗,坐落在江邊的那座小樓剛剛被沒收充公,成為征納航運稅賦的公事房。青年是到石鎮文化館上班的,負責劇目的整理。文化館位于石鎮的西端,一座木制穿枋帶回廊的二層樓。青年住在樓上,他的后窗下是一片蓮花塘。青年住下的頭一個晚上,就聽見了蓮花塘對面的孫家祠堂里單調的鑼鼓聲。他可能因為旅途勞累而感到厭倦,但是不久他便為純正的黃梅調寢不安席。這個晚上后來青年就去了孫家祠堂,在忽明忽暗的汽燈下,他看清了一個小姑娘正在有板有眼地唱著《小辭店》。在側幕邊上,立著一位穿長衫的中年男人,他的表情與這出傷感的戲文似乎毫不相干,顯得平淡而枯燥。中年男人要做的,便是把端在手里的泥陶壺遞給唱戲的小姑娘,讓她下場后喝上幾口。臺下的青年注意到了這個細節,由此斷定他們的關系是父女。他很想上臺去同他們聊聊,同時對一把胡琴的伴奏提出意見。這胡琴太干巴了,他自語道,還不如清唱呢!這時候,有人遞給了他一碗茶。青年側過身,想掏出零錢付給這位在戲園子賣茶水的婦人。可是婦人沒有接,婦人說:你這位先生是大碼頭來的吧?青年有些局促,說:我是從水市來的。婦人又問:嚴先生近日可還在城里登臺?青年說還在,并說:我和嚴先生是朋友。青年說的這位“嚴先生”便是日后名聲大噪的嚴鳳英。青年這才知道,賣茶水的婦人和臺上的父女是一家人,和嚴鳳英曾在一個班子里搭過伴,中年男子即是著名的青衣由之先生。一種異乎尋常的情緒在青年心中涌動著,他覺得自己和這一家人的緣分似乎已是前定。五年后,他被他們所接受,成了他們的女婿。
據說由之先生當初對這門親是顯得冷漠的。在婚期臨近的前幾天,他脾氣很壞,幾乎每天要摔爛一只碗。但他深知獨生女兒的個性,覆水難收已是事實。他也奈何不過自己的堂客,在婦人看來,男人的不滿是嫌女婿比女兒大了十一歲。她覺得這不是個問題,因為她也小由之先生十一歲。然而在1957年元旦后的第三天,當女兒被眾人送上石鎮文化館的那座木樓時,由之先生竟獨自關在家里號啕大哭了。這讓他堂客十分生氣,她罵道:你這輩子在臺上還沒哭夠嗎?養女總是要給人的,你就不為姑娘討個彩頭?由之先生用衣袖拭盡淚痕,然后從枕頭底下拿出了一張簽文。堂客不識字,但她知道這是一道兇簽。
簽文出自青云山腳下的一個瞎子。半年后,這個家庭發生的事證實了瞎子的預言。
我還在夢中徜徉,父親推門進來弄醒了我,接著告訴我一件事:劇團昨夜燒了。我問是怎么燒的。父親說事故的原因正在調查。有人說是遭到了雷擊,電線起火。我匆匆穿上衣服,隨便洗了把臉,騎上自行車往劇團去了。那一片天空仍是灰暗的,像一塊舊補丁,余煙尚在升騰著。一路上,我碰見的差不多都是劇團的職工,他們的臉上滯留著悲痛與沮喪。我問:燒得怎樣了?他們說:你看看就知道了。遠遠看去,劇場的輪廓還算完整,我得到了一點安慰??墒钱斘疫~進燒焦的門檻時,我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我說不出話。我的胸口完全堵住了,耳邊似乎還回響著焚燒發出的爆裂聲。這把天火燒掉了我的搖籃。我是在戲園子長大的。五歲那年,我觸摸寫有母親姓名的廣告燈箱被電流擊過,我的右手小指至今還是略顯彎曲。我幫助過這個劇團畫過許許多多的布景。我父親創作的劇目,最初是在這個舞臺上立起來的。而我的母親在這個舞臺上站了近半個世紀?,F在,它已成了廢墟和焦土!我從劇場走到后臺,從逆光中看見了母親瘦削的身影。
母親面對的位置應該是一面鏡子。那是她的穿衣鏡。鏡子的左邊是一個衣柜,放著她常用的行頭。右邊還有一個腳箱,那是外祖父生前使用的。在沒有戲的時候,老人總是坐在這箱子上吸著黃煙。這面鏡子記錄了我母親的一生。她九歲隨外祖父走江湖,十二歲頂梁演《金釵記》,石鎮劇團一組建,她便成了當家花旦。母親的戲路很寬,除花旦青衣,她的小旦和刀馬旦也十分出色。中年之后,她開始演老旦或者反串小生。1987年,我陪同一位戲曲史學家來石鎮考察,便在這個劇場看了母親主演的《孟麗君》。那一年,母親五十歲。她在舞臺上的扮相依然光彩照人。這個沒有進過一天學堂的女人憑著過人的天賦與毅力,在這個舞臺上挺立著,耗盡了全部的心血。
我走近母親,輕輕扶著她。早已淚痕滿面的她此刻無力說出更多的感嘆,她只是喃喃地說:太慘了。
母親只說了這一句。
——1997年10月15日
那個陰冷的下午,少年離開河邊后又去了老街的一家日雜商店。他想選購幾件農具??h“五七”辦公室已通知,凡下鄉插隊的學生必須于年底前去所在地報到。日雜商店的人對少年很熱情,因為他們常請這個孩子來這里寫楹聯。那都是些根據客戶需要現寫現賣的貨色。日雜商店的負責人是一個精瘦的老頭,據說從前和少年的父親私交甚好。在他看來,少年的字比他老子的更有風骨,面目也清秀得多。所以在少年選購完農具之后,他又額外送給了孩子一條毛巾和兩塊肥皂。1988年,當石鎮人爭相議論一部關于天災人禍的長篇小說時,這個剛從日雜商店退下來的老頭卻在添油加醋地介紹著該書的作者,同時也炫耀著自己的先見之明。
少年又一次走過了那條小巷。一個小女孩正在巷口踢毽子,毽子踢飛了,落到矮屋的瓦楞上。少年放下手里的東西,替小女孩取下了毽子。小女孩用水市的話謝了他,少年有些意外,來自水市的聲音讓他在這一瞬間想起了小丹。
小丹一家是武斗平息后的第二年遷回水市的。算起來已過去五年了。搬走的那天,少年隨外祖父回了老家,那是個離石鎮十五華里的鄉下,叫罐子窯。外祖父走江湖之前,是一名手藝不俗的陶工,能從一團熟泥中拉拽出各式各樣的罐子和壺。那天,少年正在簡陋的作坊里用心制作著花盆,他想把這件東西帶回來送給小丹。半個月后,他回到石鎮時,母親把一封信交給了他。信是小丹來的。信上只說水市的中學很亂,那些同學把她看作是鄉下人,她很苦惱。少年感到有些失望,他覺得這封信寫得差勁,也寫得干巴,而且字也相當難看。但這畢竟是他有生以來收到的第一封信。于是他撕下了它的郵票,夾在筆記本里。第二天,他在帶回的那只小花盆里栽下了一朵花。這花后來養了兩年,少年卻叫不出它的名字。不過,他還是很喜歡那張郵票,時常會拿出來看看它。
很多年后,在一次特殊的場合,他突然意識到這張小圖畫帶來的某種暗示,感到了刻骨的憂傷與悲痛。
老街是狹窄而陳舊的。
你如果對建筑感興趣,便會發現這條不長的街上還存有一些徽派的老房子。從街面上看,這些房子顯得單薄而簡陋,但它們鱗次櫛比,縱深廣闊,一個門洞的后面有十幾戶人家。少年的家就在這條街上,在最里面,后門正對著一條小河。那天下午,少年就是從后門進家的。他看見三個妹妹都在小院里吃著包裝很漂亮的水果糖,尚未從喪期步出的外婆在生煤爐,用蒲扇驅散嗆人的柴煙。少年便放下手里的農具,想接過扇子。外婆說:你于阿姨來了,在里屋。
于阿姨就是小丹的媽媽,是一名小學教員。她是從水市來的,她已經有五年沒有回過石鎮了。少年興沖沖地推開里屋的門,看見于阿姨正和母親坐在床沿上交談,但是他有些驚訝,因為母親的雙眼已經紅得厲害,而且于阿姨也沒有表現出應有的喜悅,她只嘆了聲:孩子們都大了。少年這時似乎感覺到,一件意外的事已經發生了,但他不能確定是什么事。
母親站起來,平靜地說:收拾一下你的畫,我們去水市。
少年問:就走嗎?
于阿姨說:我是來接你們母子的。你爸爸回來了。
誰也不會注意那個黃昏從石鎮駛出的一輛裝糧食的大卡車。少年的母親和于阿姨坐在駕駛室里,少年陷在糧食堆中。車向東行,他看見漸漸退后的西邊天空突然整個地紅了,像在焚燒。這一天里陽光失蹤了,卻意外地給天空涂抹上了最后的晚霞。在以后漫長的人生歲月里,這個黃昏的晚霞沉淀在少年的記憶深處,變得古怪而奇異。
很多的時候,這怪異的圖案被理解成沙漠,沒有飄逸卻日益凝重,它的形狀又時刻為風沙改變。在這片沙漠上看不見旅人的足跡,你聽到的只是那個人粗重壓迫的喘息之聲。
父親的突然出現,在少年心中引起的是一種極為復雜的感覺。那是激動伴隨著恐慌、欣喜攪拌著悲涼、親近又不想親近。1957年秋天這個孩子從母腹爬出時,他的父親已經成為右派。到了1962年,父親平反無望只能遣返原籍。他曾經想把兒子帶走,但遭到了拒絕。你自身難保難道還要把兒子弄死?年輕的母親這么爭辯著。于是,男人和石鎮梨園這一家人分手了。他們對各自的組織打了報告,卻不被允許對簿公堂。他們最后由組織出面代辦了離婚。男人就此離開了石鎮,第二年有消息傳來,說這個男人在興修水庫時淹死了。女人感到困惑,她不相信這個事實,因為這個男人的水性實在太好了。1954年石鎮遭受前所未見的大水,正是這個文化館的干部挨家挨戶給劇團的人送來糧食的,他怎么會淹死呢?但是女人也不敢去驗證這個事實。1962年女人不過二十五歲,卻已是一個五歲男孩的母親了。過去的一切像是一出苦戲的彩排,這個女人還沒有來得及弄懂戲文的意思,大幕便落下了。她不經意中扮演了一個無人替代的角色。1965年,女人有了第二次婚姻。但這一次還是沒有給她帶來好運氣,在跌跌撞撞幾年之后,她自己走上了法庭,放棄了一切財產而要回了三個女兒。這一天,正是她三十五歲的生日。
天漸漸黑了。少年站起來已經可以看見水市的燈火。風很大,但少年渾身發燥。他在這前后兩小時里思緒紛亂,他感覺到父親的輪廓在慢慢清晰起來,但面目則更加迷離。他現在離父親越來越近了,近到伸手可觸,可他還不知道父親是什么模樣。這感覺在折磨著他,他甚至感到了疲倦。他已經習慣了沒有父親的日子,現在這一切突然改變了,他顯得不知所措。他難以想象一會兒將有一個男人被指認為自己的父親,而他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汽車便在此時駛進了市區。與石鎮相比,水市顯得要繁華得多。街道寬闊,樓房高大,燈火燦爛。卡車沒有直接進市區,而是在西門的一個路口停下。他們都下車了,然后就沿這條路往南走,走上坡面,遠遠地就看見齊叔在那個巷口等候著,但少年沒有見到齊叔的女兒,他的小學同學于小丹。
當年那座老房子業已拆除,你見到的仍是一個復制品。1974年12月的那個夜晚,水市的街面十分冷清,走動的行人都將大衣的領子豎起來,那一夜風大卻不顯出聲音。無聲地逼迫著你。齊叔領著他們走進這座房子時,里面已坐滿了人。他們都是父母的朋友,在等候著這離散一家三口的團聚。少年已有些緊張,他在判斷著誰將是自己的父親。而這時候聽見齊叔說,父親剛剛去郵局給石鎮劇團掛電話了。少年的心有所平緩,他坐在靠門的那張椅子上,屋里的大人正打開他的畫夾,在傳看著他的畫。不斷有人推門進來,都還是父母的朋友。他們得知某某人從巢湖邊上回來了,必須見上一面。畢竟,他們也是分別了十幾年。這些人都是黃梅戲的有功之臣,從最初的《打豬草》《鬧花燈》,到鼎盛時期的《天仙配》《女駙馬》,都有他們不同程度的付出。這些是很長時間之后少年才知道的,那時,他已是一名小說家了。那個晚上,人們更多談論的是母親當年的演出和眼前少年的畫作。少年顯得有些羞澀,這時,他看見坐在對面的母親表情發生了變化,她的視線落在了少年的身后。少年便下意識地轉過身,一個身材矮小、膚色黝黑、穿著一件略顯臃腫的棉襖的男人正從門檻邁入。接著他聽見母親輕聲地說:
這是你父親。
1974年12月我在水市與父親見面,其時我剛滿十七歲。如果走在街上,他不會認為我就是他唯一的兒子。他離開我們母子已有十二年。一個輪回。實際上,這個父親對于我是剛剛誕生——童年的記憶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凈。依稀可辨的是1962年秋天,我隨母親去水市,和一個男人一起吃西瓜,但我無法記起他的形象。所以當他被母親指認后,我顯得很尷尬。面前這個男人完全是一個地道的農民伯伯,與石鎮人所說的那種風度翩翩、才華橫溢簡直格格不入。我難以把諸如大學、外語、志愿軍翻譯、戲劇家這些字眼與這個陶俑似的形象聯系起來。但這個人就是我的父親。我喊了他,接著一種親情的氣息非常自然地在我們之間傳遞。很多年后,我寫過一篇小說,其中一個細節是講一個產婦懷疑護士把自己的孩子抱錯了。那個護士質問她:你憑什么說抱錯了?產婦說:我一嗅就知道這不是我的兒子。她的話被視為不可思議,但卻是對的。原來這個母親的孩子生下后就死了,丈夫怕她受刺激,才借別人的兒子一用。我要表達的,正是這種“一嗅就知道”的親情。
那天晚上,齊叔后來燒了一鍋胡辣湯,姜味也濃,大家都喝。大人們談論著這些年發生變化的一些人事,比如說誰得肝癌死了,誰摘了帽子,誰已調動改行了。我才知道,這些人往日也是不多走動的,盡管這個城市很小。然而正是這些人促成了一個家庭的團圓。在那個年代,他們只能自己幫自己。夜已深,人們陸續離去。我已經知道小丹陪她的一個表姐去城西住了,今晚不會回來。我似乎有些失落,很想見到她的一張照片,可是沒有找到。這時候,父親才開始看我的畫夾,那都是些素描和速寫,也有兩張色彩寫生,其中一張畫的就是我從罐子窯帶回的那只花盆,但栽的是一棵向日葵。父親看過,沒說什么,又讓我寫幾個字。我便用鋼筆寫了“魯迅先生”。他還是沒說什么,接過鋼筆也寫下了“魯迅先生”。這讓我詫異,因為他的字寫得實在太好了。
我們在水市住了五日,父親又返回了巢湖農村。不久,我收到了由齊叔轉來的父親的第一封信。在這封信中,他讓我冷靜地思考一個問題?!澳氵@輩子是想留下幾本書,還是留下幾張畫?”他這樣寫道。我回信十分肯定,我說我此生必須做一個出色的畫家。那時我還不知道達利和畢加索,心中的偶像是列賓、蘇里科夫,甚至包括列維坦這樣的現實主義風景畫家。
現在我得說說小丹了。第二天,大人們要去另一個地方聚會,于阿姨便安排小丹回來替我做飯。那時我還睡在床上。我的床頭掛著一件鋼絲背心,那是齊叔用的。他回到水市以后被安排到碼頭當搬運工,腰椎受了重傷。齊叔和父親是同一批在石鎮劃上右派的,為此父親一直感到內疚,因為當年是父親把他拖到了石鎮,他們想在黃梅戲的淵源之地大干一番偉業,結果卻雙雙成了右派。那個上午我有些懶散,靠在床頭看一本過期的什么雜志。昨夜的事對我并沒有造成什么影響,只是覺得突然了一點,憂傷卻是在一年之后。這時,門外有了聲響,小丹回來了。第一眼見到小丹我還不敢相信,她已完全像個成人,而且長漂亮了。這或許得助于她的一面口罩,這個平常的東西使她眉眼呈現出極大的誘惑,也使她的頭發顯得更加亮澤。我喜歡女孩子戴口罩一定源于此刻。這種喜歡同欣賞雪后的景象心理上是完全一致的。雪使一切刪繁就簡,于是在你的視覺上便產生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奇特效果。我記得小丹取下口罩后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餓嗎?她的口音已完全變成了水市腔,軟軟的,但聽起來很舒服。我說我不餓。她又問我的鞋碼多大。我說三十九碼。她就有些吃驚,說你只比我爸爸小一碼呀。小丹說她媽媽讓她今天為我買一雙球鞋。我想這應該是送給我去農村的禮物吧,就問小丹:你下鄉嗎?小丹說,怎么不下呢?我的戶口都寄過了。我們就這樣隨便說著話,我起床時,她就把我放在椅子上的毛衣什么的一件件遞給我,然后又去廚房替我準備洗臉水。她問:你帶牙刷了嗎?我說忘了。她說那就用我的吧。我看見她把牙膏擠到一把小牙刷上。二十多年過去了,這個畫面仍是那么鮮活生動地保存在我的記憶里。我在感到寂寞的時候,總是憑借著這樣的記憶來慰藉自己。某種意義上,我們其實已經長久地占有著對方。但小丹不是我的初戀。
——1997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