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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石鎮:1967年10月

你眼前的這條小巷,是故事開始時的路。你會注意到這已是經過復制的石板路,而且天空中飄飛的雨絲,也是后來加上去的。不錯,我此刻正在復制三十年前石鎮的那個夜晚。三十年前,那是1967年的10月,一個深秋的夜晚。在這部感覺不會很短的書里,我還將以文字以外的手段去復制很多東西——它們將成為這部書的另一個部分。是文本的另一重。也許是始作俑者,但我想它至少是有趣的。這樣的畫面不是插圖,因為它不是說明,而是敘述。很長時間過去后,有人問我為什么將這本書取名為“獨白與手勢”。我說,所謂獨白,是我的自言自語;而手勢,是我無法言說的,只能比畫。我還說,你不妨把這部書的文字部分看成是“獨白”,把圖畫部分理解為“手勢”。然而無論是文字還是畫面都還有局限,比如,它們都無法表現聲音。

1967年10月的這個夜晚,石鎮的天空除了細雨還有稀疏的子彈。彈痕無蹤,槍聲卻是沉悶。白天的時候有消息傳來,石鎮已完全被A派控制了,B派已轉移到了琴河的東岸。石鎮的制高點是位于橋頭的人民飯店。那是一座老式的四層樓土木建筑,沒有一根鋼筋。暗紅色的磚體與鐵青色的屋脊一直是石鎮解放以后的鮮明象征,但現在它成了A派的指揮部。樓后的水塔上已架起了探照燈,粗大的光柱控制著琴河上的那座大橋。然而槍聲最初是從哪兒傳出的,仍是一個謎。石鎮的居民誰都沒有料到,槍聲會在今夜響起。還是白天的時候,人們看到一架雙層翅膀的農用飛機在石鎮上空盤旋,然后撒下雪片一般的傳單。那是一個號外,印著最高領袖“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指示和“促進革命的兩派實行大聯合”的通知。這是石鎮的天空有史以來第二次出現飛機。第一次是1941年,日本人的飛機在這兒兜了兩圈,投下了五顆炸彈。

飛機掠過的時刻,少年正在自己的閣樓上折疊著一只紙鳥。飛機巨大的轟鳴震動著瓦片和窗戶上的玻璃。少年伏到窗口,他看到了飛機,甚至看到了駕駛員。不用說少年是興奮的,他放下紙鳥與其他人一起開始追逐著飛機,盡管飛機很丑陋,遠不及畫報上電影上的飛機漂亮,可它畢竟是第一次真實而清楚地出現在少年天真的視野里。這個少年是我。很多年后,當我乘麥克·道格拉斯82型飛機去南方時,我突然想起了這往昔的一幕。我驚異它感覺的背景幾乎一點沒有褪色,但我無法破譯,那一天我為什么在折疊著一只紙鳥?

昨天我又回到了石鎮。這些年我浪跡四方行蹤不定,過著那種被視作“在路上”的生活。我差不多和所有的朋友失去了聯系,他們很難找到我。關于我的種種傳聞在日漸減少,我想這倒是很好的。沒有比遺忘更虛無的事。我在茫茫人海中行走卻不被任何人覺察,似乎行走的那個人不再是我,而是我的影子。這是莫大的安全,是恐懼背后的溫馨。有一天我洗腳,意外地發現后跟部結起了層層老繭,如同一匹老馬釘上了一副蹄鐵。我于是就有了一些莫名的憂傷,想自己走過的那些路實在是有些硬了。或許只有這時候,我的腳才伸向了石鎮。

由犁城到石鎮,夜間行車一般在三個半鐘頭,我習慣在子夜時分出發。那時大雨剛剛停歇,空氣清新,我聽著一支老曲子開著車。天奇黑,車燈的光柱十分干凈。這輛日產本田車是幾年前我在海南島時買下的,可行駛不過五萬公里。在這不過五萬公里的里程中,至少有三分之一跑的是石鎮的路。我想我確實有些老了。倦鳥總歸要落到一棵樹上。也在這時,我開始清算自己的過去。梳理記憶是一件復雜而不容易的事,我深知這一點,也多次遭受失敗。我一直在尋找故事的起點,這與最早成型的記憶不是一回事。

歷史上的石鎮與水市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發脈于青云山的琴河主體落在石鎮,并由此于清末時期形成了一個碼頭。沿琴河東去六十公里即入長江,小巧古拙的水市便坐落在江的北岸。此刻,我已站在三岔路口。我的前方十八公里處就是水市,但我需要右拐上路。這路的盡頭是我的故鄉石鎮。我在路邊做了小解,又點上了香煙。一個路邊加油站的姑娘在向我招手,希望我能做她一筆生意。我走過去,我說我不需要加油。因為抽煙,我沒有進去。我同她隔著窗戶說話。她問我是哪里人。我說石鎮。她搖搖頭,說石鎮的司機她都認識,她猜我大概是外地來的采購員。我就用石鎮的方言同她交談,這回她似乎是相信了。接著她就對我道出了一件事:你曉得么,縣政府要搬遷了,新縣城不再落在石鎮。

政府的搬遷我毫無興趣,我擔心的是,這一舉措會改變石鎮的某些方面。對于像我這樣有懷舊傾向的人,難以忍受的是在故鄉的土地上尋不見昔日的蹤跡。而且我畏懼“搬遷”這個詞語。

車繼續西行。在這以后幾十分鐘的駕駛中,我的心情逐漸變得惡劣。不久,車到了琴河大橋,感覺突然向右傾斜了。我停住車,果然是壞了一個輪胎。那時候已是凌晨四點,橋上沒有一個人。我煩躁地換著輪胎,聽著很遠的地方傳來的雞鳴。汛期已過,琴河卻還在漲水,微弱的天光下河流是黝黯的,像犁過的土。河水沉吟著自橋下通過,東方也露出了一線淺白。后來,我又看見了一只大鳥的身影,它仿佛是在追逐這條河。我的故事便在這一時刻找到了開頭。

——1997年10月8日

雨是在傍晚時下起的。

少年那時還沉浸在白天的興奮中。他看見了飛機五次自頭頂上掠過,他也搶到了一大包傳單。雖然他看不懂這個號外,但他非常熱情地把它們分發給街上的大人。這件事讓他得意揚揚,他感到自己長大了,很了不起。然后他去了人民飯店,向一個戴眼鏡的瘸子要了一張蠟紙和一塊鋼板、一支鐵筆。我要把傳單刻出來、印出來,他說,發給我的同學。瘸子是少年的語文老師,姓馬,河北人,他能講標準的普通話而且嗓門洪亮。少年也是馬老師最為鐘愛的學生,如果不是這個孩子的父親是右派,他會讓孩子當班長。他從不懷疑自己的眼力。在革命沒有到來的那幾年,少年時常去老師的宿舍,聽他拉手風琴,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這樣的外國歌。有一回,老師從抽屜里拿出一面小圓鏡,讓少年看背面的一個女人。她漂亮嗎?老師問道。少年點點頭,問:是你老婆?老師笑而不答,又拉起了手風琴。現在革命來了,馬老師由四(1)班的班主任成為石鎮A派的宣傳委員,背著手風琴住進了人民飯店。他多才多藝,凡是來自中央的精神,都是由他親自播音。他還會用嘴模仿戒嚴的警報。石鎮架起了不少高音喇叭,每天黃昏臨近,馬老師的警報聲便會回蕩在空中。

不過這一天沒有警報。

你現在追隨少年爬上了這個閣樓。只有這個朝北的窗口,光線很冷。那個下午,少年就伏在這張桌子上,一絲不茍地刻著鋼板。你要是刻過鋼板的話,就該知道鐵筆隔著蠟紙與鋼板摩擦的聲音是多么的動人。少年其實在盲目地刻著鋼板,在發出的動人聲音中,他看到了另外的圖景,那是小說《紅巖》里的,一個叫作成崗的革命者也在一個閣樓上刻印著《挺進報》。他十分自然地把自己視作了成崗烈士,他不能不為之激動。但這件事他沒有做完。他聽見外婆在樓下喊:小丹來了。

小丹是個皮膚白凈、兩眼清澈的女孩,是少年的同學。他們的父母也是同事,都在石鎮的黃梅戲劇團。少年走下樓便問小丹:你看見飛機了嗎?小丹搖搖頭,小丹說她只聽見飛機的響聲,還以為是馬老師學出來的呢。少年于是再次夸大其詞地談論幾小時前的壯觀,可是小丹一點也沒有受到感染,她說:我有點餓了,想吃飯。我外公在水市死了,我爸爸媽媽一早就走了,讓我到你家來吃飯。小丹說完,外面就落雨了。不久天也黑了下來。

外婆伺候兩個孩子吃了晚飯,就有人傳話過來,說街道居民委員會要組織加工縫制紅旗,馬上又要大游行了,慶祝兩派大聯合。這消息令外婆表情舒展。連日的警報聲籠罩著石鎮,天一斷黑就實行燈火管制,每家只允許點一盞煤油燈。那一年外婆不過五十四歲,但看上去已相當衰老。從外孫出世那年算起,她就沒有睡上一回安穩覺。十年過去了,這十多年發生的事真是不少。外婆洗好碗,又把小丹拉到里屋去洗了腳,就帶上針線出門了。外婆讓少年插好門,不要開電燈。于是在這個有雨的夜晚,兩個十歲的孩子在煤油燈下開始翻閱一本《人民畫報》。女孩指著一個穿軍裝戴眼鏡的老女人說:你曉得她是誰嗎?她是毛主席的老婆。

男孩很吃驚:你瞎講,毛主席沒有老婆。

女孩說:毛主席是男人嗎?男人都有老婆。

男孩生氣了:毛主席沒有!就沒有!

孩子的分歧由此開始。男孩委屈到了極點,兩眼閃動著淚花。男孩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就像相信女人不會放屁一樣。可是有一天他清楚地聽見教音樂的何老師確實放屁了,為此他晚上只吃了半碗飯。男孩的氣短了,他害怕地看著畫報,還是不情愿相信那個女人是毛主席的老婆,他輕聲提醒女孩:你不能亂講,這話反動。

女孩說:你才反動呢!你連毛主席討個老婆都不讓。

女孩說著就穿上了鞋子,生氣地說:我不在你家睡了,我要回去。男孩說:你一個人在家會怕的。女孩說:我不怕,反正我不想睡你家。男孩說:外面下雨呢。女孩說:我借你一把傘。男孩說:那我送送你吧。

1967年10月的這個雨夜對少年是深刻的。你會慢慢知道這個晚上多么不同尋常。你看見那兩個孩子打著一把黃色的油布傘走過了小巷,但你不會想到,多少年之后,這把傘成為一朵飽滿的向日葵,開放在一個男人的夢境里。

小丹的家住在琴河大橋那一邊。

他們走出小巷,就遇到了一群頭戴安全帽、手執木棍的人。這是A派的巡邏隊。與以往不同的是,他們今夜是在跑動著。他們的步伐很整齊,膠靴有力地踩在石板路上,發出唰唰的響聲,雨水燦爛地濺起。那群人似乎在低聲議論著什么,男孩只聽見一個“槍”字。但是男孩并不感到害怕,卻被另一種東西所壓迫。那是羞澀。當巡邏隊的手電朝他們這邊射來時,男孩把傘壓低了。他聽見有人說:是一個孩子吧?另一個人說:不是一個,是兩個,一男一女呢。巡邏隊沒有停下來,從孩子身邊跑過去了。這之后,傘下就只有重重的呼吸聲。傘一直就這么低壓著,男孩雙眼直盯著地面,他數著走過去的青石板。等這些青石板完全消失了,男孩知道他們已走上了大橋。這時,男孩才抬起傘,又換了一只手,并讓女孩與自己交換一下位置。就在這時,橋面突然一片雪亮。

探照燈射來的那一刻,兩個孩子全都僵住了。女孩緊緊靠著男孩,拽著他的袖子,渾身哆嗦著說不出一個字。他們等待著身后的質問,可是一點聲音也沒有,反倒出奇地安靜。那時候雨似乎收了。他們不敢回頭,他們也不敢去想象身后的情形。他們要做的是把手拉到一起,拉在他們身前。然后,他們慢慢移到橋面的最邊沿,試著向前邁出一小步,再一小步。

砰!砰砰砰砰!

槍聲響起了。槍聲從大橋的兩邊幾乎同時響起,從兩個孩子的頭頂上空呼嘯而過。最初,他們不以為是槍的聲音,聽起來很像受潮的爆竹。但這個時候,背后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

橋上的孩子快臥倒!

孩子聽出了這是馬老師的標準而洪亮的嗓門。他們從這急切的聲音中意識到前后響起的都是槍聲,可他們沒有臥倒。他們本能地跑了起來。他們的手一直拉在一起所以跑動起來很笨拙。他們終于跑過了這座橋,也就在這一刻,雪亮的探照燈光消失了,夜黑得像炭,槍聲此起彼伏。

當時我和小丹的手就是這么拉著的。那個夜晚后來我就留在了小丹家。她一進門就哇哇大哭,哭得都不像是她的樣子了。因為她在哭,我自然就不能再哭,而且我還必須哄著她,讓她不哭。我記得我沖了一杯冰糖水給小丹,她喝了一半,把另一半留給了我。她說,你別走了。我說我不會走。實際上我是沒有膽量再走過那座大橋。三十年過去了,這個恐怖的夜晚一直是我記憶的死角。我守著小丹度過了這無比漫長的一夜,她躺在床上,我坐在床沿,她的一只手始終在我的掌心。我看著驚魂未定的她漸漸睡著,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我們壓低著那把傘走過了一段路,再過十年或者八年,我就敢把這傘高舉起來,讓全石鎮的人都看清楚,傘下的兩個人不再是兩個十歲的孩子,是我和這個叫小丹的姑娘。

今天下午我去街上轉了一圈。人們還是在談論政府搬遷的話題,更多的擔心是剛買下的房子會不會因此貶值。我去了我的第一個母校——實驗小學,原先的老房子差不多已拆光了,留下的只是大概的方位。南端的幾棵懸鈴木還在,很粗壯,有一棵被伐掉了,低矮的樹樁上停著一只黑色的鳥,仿佛在關注著我。我情不自禁地輕喚了一聲:馬老師。那鳥便撲地飛去了。這幾棵樹是馬老師栽下的。1967年10月石鎮發生的兩派武斗,只有馬老師被打死。據說他之所以被射中,是兩個原因。其一,他的嗓音洪亮,又說普通話,還少了一條腿,很容易被確定為目標;其二,射中他的人是一名女民兵神槍手,那把槍是毛主席親自發給她的,瞄誰是誰。可我的推測不是這樣。我想馬老師可能是從什么地方沖了出來,大喊叫我們臥倒,才暴露在探照燈下,然后他臥倒了,再也沒爬起來。馬老師的尸體沒有運回河北,就埋在石鎮西邊的坡上。那是一片雜亂的墓地,無人問津。后來連墓碑也不知弄到哪里去了。1978年,我在犁城大學圖書館發現了一張照片,才知道當年馬老師鑲在小圓鏡背面的那個女人叫楊麗坤,演過著名的電影《阿詩瑪》和《五朵金花》。那時我想,馬老師的確算得上那個時代一個有眼力的男人。

石鎮的秋天是怡人的。以往,我還沒有在這個季節回來過。兩天前我回來時,父親去了水市,今天下午才回來。父親已近七旬,精力還不錯,食欲也正常。但對事情的反應能力已明顯衰退了,說話重復而啰唆,喜歡隨手關燈。這兩年我每次回石鎮,與他的交談都是倉促的。他也不再向我抖落一些在他看來是新鮮的事了,而每次都會說:你知道嗎?誰誰已經死了。然后就說出那人臨死前的種種征兆和死亡過程中的某些刻骨的細節。死去的那些人都是他的朋友,他們交往近半個世紀。但是父親的臉上似乎看不出一點悲傷,談論的口氣如同在說一件削價的商品。他依舊如往地伺候著他的九只貓。這些貓都不是純種的波斯貓,越往后傳就越雜亂,連毛發都由純白摻進了別的斑紋。

我從街上回來的時候,父親正在院子里調配貓食。父親問我,這次回來能住多久?我說想多住些日子,想寫一部長點的東西。他點點頭,說他很喜歡我年初寫的一個短篇,水市和石鎮的幾個老友也看了,也很喜歡。其實那不過是一篇普通的小說。后來父親又說:抽空去一趟水市吧,齊叔叔看來怕是過不去今年。我心里頓了一下,問父親需要帶點什么東西。父親說:你什么也別帶,就坐在他床邊上,陪他說會話。

——1997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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