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梅嶺。它并不高,但陡。一條很瘦的石子公路從嶺間跌落下來,嶺腳的這個小村子叫牌樓。這年春節剛過,少年便來到了這里。那是個有霜的早晨,公路兩邊的枯草白花花一片。他肩著行李和農具,走得搖搖晃晃。在接近村子時,他發現了一只很小的黑狗,它跟了他一路,后來他就收留了它,取名副官。
少年被安置在生產隊隊屋的披屋里。隊屋一般用來開會學習,但那時更多的是用于祭奠村里剛死的人,在這兒擺設靈堂和說書。他住下后的幾天里,總有人問他怕不怕。他覺得奇怪。怕什么?鬼嗎?他大大咧咧地一笑,我不怕死人。那個時期少年似乎有些興奮。干活雖然很累,但非常自由,不想干也可以不干。差不多每天黃昏,飯碗一丟,他就帶著小狗副官去了梅嶺。由石鎮開往水市的最后一班車總在這個時刻在嶺腳下停住。司機臉一黑,叫所有的乘客下車,再讓他們把大客車推過嶺。這個景象讓副官激動,它在邊上嗷嗷叫個不停。那時少年坐在一塊黑色的巨石上,悠然看著嶺腳村落升起的炊煙,他很喜歡這道自然的風景。
但他從未畫過炊煙,因為每天炊煙的形態都在變化,他不想束縛這自由的東西。他甚至自欺欺人地認為,地上的炊煙升到九天便成了云朵,它們都是變化而自由的生命。
1975年春天難以磨滅。兩個月前,他見到了失蹤十二年的父親,也見到了離別五載的小丹,他的心情很好。在水市的那幾天,他和小丹玩了很多地方。一天夜里,他們去劇院看戲,小丹介紹他認識了她的表姐雨濃。他一下對這個名字有了好感,接著他發現了雨濃的美麗。戲不怎么樣,但那個晚上他激動不已。雨濃那時剛從衛校分配在市第一人民醫院手術室,或許是這個原因,散戲之后她堅持要看少年帶來的畫作。繪畫一定要懂人體解剖對嗎?雨濃這樣問道。于是少年拿出鋼筆在紙上信手畫出了一個男人體,骨骼和肌肉準確無誤。雨濃的臉上露出了欽佩與驚訝,說:你畫得真好,你以后一定得上美術學院。少年在這個瞬間有些難受了,他想起了不久前同學的入伍,覺得上美術學院是絕不可能的事。他將去農村,從那兒上大學要靠推薦,這就輪不上他了。少年說:我上不上美術學院沒關系,但我會做一個不錯的畫家。那時候小丹正在邊上洗衣服,說:你別胃口太大,能在劇團畫布景就不錯了。他有些不悅地看了小丹一眼。外面響起來,下雨了。雨濃看看表,說明天有手術,得早點睡。小丹就讓少年用傘送送表姐,她還得把衣服洗完才能過去。少年突然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雨中的街道上行人稀疏。你或許覺得這一幕同故事開頭的那一幕有幾分相似,只是現在這把傘已舉得很高。從前的那個雨夜充滿著恐怖,現在傘下是一片溫馨。他打著傘,另一只手插在褲袋里,他的余光一直停在雨濃的臉上,為她的劉海和長睫毛所癡迷。但是這一路上他們彼此沒有更多的言語。雨濃問:你明天走嗎?他說可能走,因為母親將有演出。雨濃說:下回來水市,找我。你估計什么時候能來?他說不知道。雨濃又問:你和小丹同年?他點點頭。雨濃笑了一下,說:那你也可以叫我表姐了。他沒有叫,他說:其實你只比我大兩歲。雨濃說大一天也是大呀。沒多會兒,到了雨濃的家門口。雨濃謝了他,并讓他記住她家的門牌號碼。
他回來時,小丹正在為他鋪床。你怕冷嗎?小丹問道,要不要給你灌一個熱水袋?他說:不需要,我不怕冷。小丹突然對他一笑,問道:雨濃很漂亮是嗎?他愣了一下,點點頭。他說雨濃像一個電影演員。小丹說她不喜歡雨濃的工作。他有些不解,說:女孩子當護士不是很合適嗎?小丹說:我可不想天天翻人腸子。這句話令他很生氣,就去廚房洗臉了。以至于小丹何時離開的他也不知道。這一夜,他過得極不平靜。大人們還沒有回來,他偷了齊叔的一支香煙,在廁所里吸完。這是他生平第一回抽煙,覺得辣。但以后就慢慢抽上了。第二天,他被父親喚醒時顯得有些慌亂,因為他做了一個十分羞恥的夢。
副官突然驚叫地竄起,他的思緒隨之中斷,接著他發現了一條綠色的細蛇正昂頭注視著這邊。他拾起一塊石頭砸過去,那蛇“嗖”地騰空跳了起來,再快速鉆進了蒿草之中,就像高壓水槍射過似的,蒿草整齊地倒向一側。暮色濃重了,月亮淺淡的輪廓出現在炊煙的背后。1975年2月的鄉村之夜陰森而寒冷,少年坐在煤油燈下臨摹著一本著名的連環畫。他的窗戶沒有玻璃,而用一塊裝化肥的塑料袋釘死。有雨的時候,窗戶便如炒豆一般。這個夜晚顯得寧靜,這個夜晚的他又格外地不平靜,他有了強烈的對性的渴望——他不斷夢見雨濃的身體,但全都不清晰。那些像柳葉一樣的身體在飛動著,千姿百態……
很多年過去,關于雨濃的身體仍是這樣朦朧的圖畫。他與這些身體在夢中糾纏,但他一次也沒有擁有過。有一次他幾乎親近了她,可無論如何也抱不緊,就像在水里捉不住一條大魚。只有一樣東西如鐵找到了磁鐵,永遠忠實地屬于他,這就是雨濃的手。
1992年我在海口,有時候夜里無聊便出去看錄像帶。一夜,看根據白先勇小說改編的《玉卿嫂》,臺灣影星楊惠珊的那個手的特寫讓我震動。這正是我的夢中之手、雨濃的手。那個晚上后來我想起了許多事,內心塞滿了憂傷。在我決定寫這本書時,最先占據我思維的也還是這只手。我從犁城返回石鎮的那天夜里,在那個總讓我遲疑的三岔口,我其實在思念著雨濃。多年以來,我把雨濃視作我的初戀。可我從未向她表白過。我今天的坦言仍是在對自己進行安慰和療治。有一個時期,我的父母私下認為我和小丹相處得挺好。他們對此持中立態度。那時期我經常去水市,卻屢屢和小丹失之交臂,她差不多總是在我到來之前過江了,回到她插隊的地方。大人們當然不知道我是為了雨濃而去水市的,直到1976年秋天,一場意外的事故才使他們暗自吃驚。但是小丹知道我的心思,我卻感到了困惑。
這些年我總在反省。我發現在自己幾十年的人生經歷中,情感的方式帶有許多規律性。在每個階段,總有兩個女性從不同的位置介入到我的生活中來,形成一個球體的兩半,于是這生活便滾動起來甚至飛騰。當一半受光時,另一半則處于陰影之中。
但是我不能失去其中的一半。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的生活就形同陀螺在原地打轉,除非用鞭子抽著走。
今天早晨起來我就檢查了一下車,油還不少,去水市是足夠了。年邁的外婆抱著一盒西洋參過來,讓我捎給齊叔。老人已八十三歲,視力消退殆盡,神志卻還清楚。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齊叔這個男人。我五歲進幼兒園,每天的接送都是這個外婆。一個雨天,外婆來接我,正碰上齊叔來接小丹。那時齊叔剛剛摘了右派帽子,而我父親卻遣返了原籍。外婆的眼紅了。齊叔知道老人在想什么,便抱起我,讓外婆牽著小丹。多少年老人一直對我重復嘮叨著這一幕。她也曾向我試探過我和小丹的關系,她盼望小丹做她的外孫媳婦。1975年冬天,老人去水市做白內障切除手術,小丹伺候了她半個月。
見到齊叔給我帶個好。外婆說,他要是還能動,就接他來石鎮過一向。老人禁不住淚水溢出。我扶她坐到陽光里,順便號了一下她的脈搏。老人拭拭眼淚,又問:小丹夫妻還和氣吧?我說他們過得不錯,去年剛分了房子。老人問:你看見過了?我說是小丹在電話里講的,我們常通電話。
父親走過來說:抓緊時間走吧。
由石鎮出發,行至八公里后有兩條路可以通水市。我現在走的是往南去的一條石子公路,不用說我想在梅嶺腳下停一會。這些年我回來上不了這條路,每每都是從當年的公社邊上一擦而過。1988年我從省委機關回來探親,一位副縣長曾陪我重返梅嶺。那次縣里派了一輛伏爾加車,副縣長還帶了秘書,顯得有幾分派頭,卻讓我緊張。我沒有走進牌樓村,只到公路邊上的一個菜棚坐了會兒。公路邊上橫七豎八堆放著不少石碑,這大概是農民們的副業,但村子的面貌幾乎沒怎么改變。當年我住的那個披屋還在,窗戶上還是釘著化肥袋,顯然一直沒有人住。我后來問賣茶的年輕媳婦,可記得有一個知青曾在此插隊。媳婦一口就說知道,并說這人現在是省里的干部,可她想不到這人此刻在喝她的茶。那一會,我好像情緒有些波動,細想離開此地已有十余年。現在呢,又是十年過去了。以前讀過一些朋友描寫知青生活的小說,總覺得過多的壯懷激烈,又過多的悲愴苦難,讓我隔膜。或許那時我太幼稚,抑或這兒與塞北南疆顯著不同,我對這段生活和這塊土地都沒有太多的留戀。
我把車停在梅嶺上。剛才路過村子時,我試圖停下,又很快改變了主意。說實話,我不想親近那些歲月。我不是革命家,沒有規定圣地的欲望。我也不是企業家,能掏出大把的錢資助這兒舊貌換新顏。我是個作家,但多年以來我尋找不到恰當的方式做一次完美的表達。我寧愿把這兒當作一道風景,看一眼就夠了。
——1997年10月18日
那個后半夜他聽見了狼嗥。起先,他以為是哪家嬰兒的啼哭,但副官驚慌失措的樣子讓他明白了。狼的叫聲十分悲慘。他仔細聽著這悠揚的悲聲漸漸遠去,他想這匹狼一定是潛入了山里。過了些日子,狼又回來了,并在一個星光慘淡的夜晚與他相遇。當時,他們相距不過二十米。
那天晚上他去公社廣播站吹口琴,吹的是《打虎上山》。他對著麥克風吹奏,有線喇叭傳出的效果倒很像是手風琴。但這個節目還是出了點問題,臨近結束,蹲在旁邊的小狗副官興奮地叫了起來。公社武裝部部長后來責問道:你這是打虎還是打狗?這讓廣播站的負責人很緊張,據說第二天還寫了一份檢討。他卻感到很開心,一出公社大門就點上香煙,然后撒尿。副官站在一旁對著墻角的一只蛤蟆做出攻擊的姿態,喉嚨里發出拉鋸般的聲響。他踢了踢副官的屁股,說你他媽的害我犯政治錯誤。副官就老實了,在他后面一聲不響。天開始暖了,田里的稻生長得很好。他的腰又覺得酸了。插秧那一陣,每天黎明即起,一直忙到天黑,有時候還得帶飯去田埂上吃。難得有這么一個夜晚,也難得有這份外快——去公社廣播站吹半小時口琴隊里可記半個工,折人民幣三毛四分錢。他想去河邊看看,或許能摸兩條黃鱔。這個季節的黃鱔很肥。于是他就插上了一條小路。零散的幾點蛙聲使夜更加寧靜,月亮漸漸亮起來,路上像落了一層霜。
忽然副官的喉嚨里又在拉鋸。他抬頭往前看,小石橋的正中央蹲著一只狗。但仔細一看,這分明不是狗,副官是不會對它的同類挑釁的。狼!他一下覺得腿軟了,接著向后退了兩步,他看清了狼的粗尾巴橫在一邊。他弄不清是副官貼著他還是自己挨著狗,總之那一刻他們像長在了一起。他又向后退了一步,他想,如果狼很快撲上來自己的第一個反應該是什么,是躲閃還是迎擊?他的手伸到褲袋,緊緊握住了那把口琴。但是,狼掉頭走開了,走得不緊不慢。他便退著跑到了公路,嚇出了一身冷汗。很多年后,那時他在海南島,他向一個女人敘述這一幕時,做出了另樣的思考。他認為那匹狼實際上已從心理上消滅了他。眼前浮動著那狼持重的行姿令他肅然起敬。
那以后他很少夜間出門。即使出門,也需要帶上一件武器。最初他選擇了菜刀,后來他又請當地的鐵匠打了一條鏈鞭,他把它系到了腰間。他也感謝副官的忠勇,當狼來臨的時刻同他“長在了一起”。副官成長得很快,到了這年夏天,它已變成了一個意氣風發的小伙子。這條有潔癖之嫌的狗居然像水牛一樣喜歡待在水里,它的毛發總是那么一塵不染,在陽光下呈現出烏亮。
不久,“雙搶”到了。這是一年中最難熬的季節。每日起早貪黑。他忍受不了任何一件農事,想告假去水市。可是他又羞于啟齒,隊里正缺勞力,連外地干散活的瓦匠都召回了,學生們也整天撲在田里。他沒有理由退卻。那些日子他把自己看成了副官的同類,他累慘了,食欲減退,一有空就躺到樹蔭下。副官在邊上巡邏,替主人驅趕著蒼蠅。
一天夜里,他被安排在稻場上看稻。睡在竹床上,望著天上的月亮,他很沮喪地想道,這種日子何時能有個盡頭?現在他才意識到戶口的分量,他已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了,而不是以前的下鄉學農。他和村里人沒有任何區別,他不可能被推薦上大學,而招工的指標歷年都很少。這個公社有一百多名知青,來自上海、西安、犁城、水市以及石鎮。從以往的情況看,越是大城市下來的就越容易先上調,那么他就是底層。即使輪到石鎮,也還必須優先滿足那些有來頭的人家的子女,就是說,他是底層的底層。他不能不沮喪。
副官不知從哪里躥來了,對著它的主人直搖尾巴。他想這畜生餓得真快。這時他聽見村里的孩子在喊:下放學生,有人找你來了!他欠起身,看見月光下一個姑娘正被幾個孩子簇擁著向這邊走來。他看不清她的臉,遲疑著穿上背心。那人近了,并叫了他的名字。天,竟是雨濃!
雨濃是參加地區醫療隊到石鎮進行巡回醫療的。她工作的區域不在梅嶺,而是清埠,靠近琴河邊上的一個公社,距梅嶺大約二十公里。明天她的工作就結束了,所以今晚讓公社的車送她來了這兒。雨濃給他帶了一籃子雞蛋和一瓶麥乳精,她說雞蛋是清埠的那些病人家屬送的,留給他當菜。他突然有些傷心,他不明白怎么會這樣。煤油燈下,雨濃穿著一件紫色的的確良襯衫,上面印著白色的藤蔓。她剛洗過的頭發束著一方手帕,像一只大蝴蝶。雨濃看著他,說:你瘦了,也黑了。他笑了笑,把一盤蚊香移到雨濃邊上。雨濃又問:還在畫嗎?他說還在,就把畫夾打開。雨濃一張張看著,評價著。他在旁邊替她打著扇子。現在他覺得心情好起來了。雨濃指著一張肖像素描說:這有點像我。他沒吱聲。雨濃又問:是我嗎?他有點不好意思,說我是憑記憶瞎畫的。雨濃說我沒你畫的好看,我的眼睛沒這么有神。他把茶杯遞給雨濃,說:下次去水市我對著你寫生吧。雨濃側過臉問:什么時候去?他說“雙搶”結束。雨濃點點頭,又問:畫小丹了嗎?他說沒有。他說小丹的特征不明顯。這句話顯得毫無底氣。雨濃就不再問了,把一個盒子從包里取出,那里面裝著紅藥水、紫藥水和常備的藥品,還有膠布棉簽之類。雨濃說,身體要注意,梅嶺這一帶有血吸蟲病史,要保持定期檢查。然后她說:我得走了。
他抬起頭,問:就走?
雨濃說:車還在公路上等著呢。
他沒有再說什么。副官從外面跑進來,安靜地蹲在了他邊上。
多少年來我一直為沒有印證那個晚上雨濃的心情而懊惱。事實上,那天晚上她一離開,我就感到后悔。我不滿十八歲,沒有勇氣去擁抱一個女人,我后悔的就是這個。我不在意雨濃的拒絕或接受,只需要一個確切的結論。但是一切就這么過去了,構成了一個永遠的懸念。那個晚上我輾轉反側,一宿未眠。黎明時天下起了大雨,我把副官鎖在屋里,動身往清埠趕了。
雨越下越大,雷電交加,公路上見不到一個人和一輛車。沒有多久,我渾身已淋透了,傘無濟于事。那些雷電!似乎就劈在我的附近,現在想起來還很害怕。我想雨濃他們一定是乘船回水市,那班船我以前坐過,早班開航在九點,我應該是能夠趕到的。那時大約是清晨七點,我已經走了一半的路,覺得很有把握,而且雨也漸漸小了。但是我的腳已被涼鞋的金屬紐扣磨破了。鮮血淋漓,雨水浸到創口火辣辣地痛。于是我停到路邊一座廢棄的茶棚里,拔了幾棵草來隔開紐扣,同時把上衣脫下來擰了一把,這時,一輛摩托車在我邊上停住了。騎車人撩開雨衣帽子,對我叫道:這么早去哪呀?我認出這是石鎮郵局的老王,他負責跑這一線的郵路。我有點喜出望外,沒想到這么早會碰見他。我說去清埠。他頭一歪,說快上來吧。然而我沒有想到事情給弄糟了。
老王是去一個叫劉家橋的地方報喪的,郵局的一名職工昨夜得腦溢血突然死了。劉家橋雖然離清埠只有三公里,但那名職工的家卻在山之北。而且我們一到,死者的家屬就像天塌了似的對老王跪下,哭得死去活來。我看老王一時動不了,只好重新上路,這時的腳便更加疼痛,幾乎每走一步都不容易。結果等我趕到清埠碼頭,去水市的早班輪船剛剛開走。我甚至看見了它的影子在煙雨之中。
那個早晨我沮喪而痛苦。我呆呆地站在那個小碼頭上,很想找到一件活干,因為我身無分文,口袋里只有三斤糧票。我想掙出一張船票去水市,把昨夜沒有敢說出的話,對雨濃說出來。可是碼頭上不存在散活,我只好返回梅嶺。我不知道我是怎樣走回來的。這一天里,我餓著肚子走了近五十公里的路。回到自己屋子,副官一下子就將我撲倒了。這畜生也餓了一天,把該吃的全舔光了。我不禁流下眼淚,開始生火燒水做飯。那會兒,我感到冷得不行,牙齒格格地碰到一起。我打了八個雞蛋,吃了三個就不想吃了,余下的都喂了副官。當夜,我便發起燒來。我躺在床上,腳上涂了紅藥水、纏了紗布,又吃了幾片治感冒的藥,不久便沉沉睡去。我又一次夢見了雨濃,依舊是那么的不清晰。我能看見的看清的還是她的手。所不同的這回是一雙手,半張開著,像是在迎接著什么,更像是在使勁抓住什么。那時我沒想到這夢中的手勢竟是一個可怕的隱喻。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無法擺脫這夢中的手勢。我總是在假設,假設那一天我趕到了清埠碼頭,對雨濃說出“我喜歡你”“我愛你”,以后的事或許就是另一個樣子了,甚至我們兩人的命運都將因此改變。然而這一切已不可能。現在,我駕駛著車已臨近了水市,路邊的風景不斷從眼前掠過。城市在變化著。我奇怪地發現,這個城市好像每年都在修路,其中有些路是挖了修修了挖,沒完沒了。這個城市給了我太多的回憶,可每一次接近她,我都顯得笨拙不堪,我似乎總是一個匆匆過客。
——1997年10月18日
病中的齊叔是安詳的。他已從醫院回到家中,放棄了治療。他的情緒很穩定,比我想象的要樂觀。這種病想通了也就那么回事,他說,我每天堅持鍛煉、吃藥,該干什么干什么。但是于阿姨難以承受這個打擊,一見到我就止不住地哭了。她說你齊叔這輩子可真沒過什么好日子啊,老天怎么能讓他得這種病呢?
齊叔在我心中的位置不亞于我父親。那些年我來水市,就住在齊叔家。我和齊叔睡一張床,每晚都聊得很遲。他是個穩健從容的男人,從他永遠微笑的臉上你看不出他此生遭過了多少罪。我母親一直視齊叔為他們那一代人的楷模。齊叔雖然沒有留下一個劇本或者一首曲子,但他留下了自己的身影,無論他活著還是死去,這身影都存在。這是一個捆著鋼絲背心的身影。
中午,齊叔讓我看他近期寫的大字。他臨的是王羲之的《蘭亭序》,臨得一絲不茍。他說王羲之的字讓他聯想到舞臺上的青衣,靜中見動,平中出奇,韻味是慢慢咀嚼出來的。這樣就談到了我的外祖父由之先生。齊叔回憶起1956年陪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一位編輯來石鎮錄制外祖父的唱腔,說老人的唱腔有一種特殊的“沙味”,自成一派。但我母親沒有走這條路,她的青衣是從花旦中演變來的,苦中仍不乏甜味。這很像她本人,齊叔說,你母親一生坎坷,但內心是從不脆弱的。正說著,小丹回來了。她接到家里的電話,下班直接到了這兒,還捎了一些菜。
小丹問我,這次可把孩子帶回來了。我說沒有,女兒正上學。她又問我能在水市住幾天。我說隨便,不受時間限制。她說在報紙上見到我在做導演拍電視劇,問什么時候能放出來。我說不清楚,我只管拍。見我情緒不高,她也就不想再問什么,進廚房幫著準備午飯去了。
實際上我和小丹就是這樣的狀態。每天在一起與隔十年見一面幾乎沒有什么差別。1984年秋,當我徹底離開水市時,我曾對她談到這種感受,我說:我們之間不知道是缺了點什么還是多了點什么。她沉默了一會才說:這樣也好。我早就把你看作是一家人了,未必要天天睡在一張床上。第二年,我們各自都結婚了。她丈夫在市政機關工作,據說現在已是一名科長。那是個面目清秀斯文有余的男人,每天刷三遍牙。奇怪的是小丹每回去商場購物,摸獎摸到的也差不多都是牙膏。有一次小丹對我說:你能認為我同他沒緣分嗎?這話把我倆都逗笑了。
午飯吃得很遲,小丹也就請了假,不上班了。齊叔需要休息,我和小丹便坐到晾臺上交談。對父親的病,她已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她只祈禱父親能在明年走,看見她兒子上中學,而且走得舒服一些,不要痛苦。雖這么說,但她還是流淚了,把手伸給我。她說:到時候你要回來!我說:我會的,我會把齊叔送上山。我握著小丹的手,她使勁地用拇指掐著我,掐出一道很深的痕跡。過了會兒,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似的抬起頭。她說:回頭去看看雨濃吧。
我的心陡然重了。
——1997年10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