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空氣清新,徐福祿開著自己的摩托車奔馳在鄉間的土路上,說是土路,其實已經不是純粹的泥土,前兩年鄉里出資給這條路鋪上了許多石子,又沒有錢鋪上瀝青,于是這條路就變成了泥土和石子混合的產物,人走上去鉻得腳掌生疼,開車走也疙疙瘩瘩的十分顛簸,好在農民們都皮糙肉厚,這些與車與人都算不得什么,總比下雨天牲口和人都陷在泥塘里面要好得多。徐福祿這輛摩托車并不是那種兩輪摩托車,而是三輪帶斗的那種農村人常用的摩托車,這種摩托車在農村俗稱為“三蹦子”因為開起來嘣嘣地響,而且顛得十分厲害,產生一種跳躍性,所以人們就叫它“蹦子”十分貼切,可見我國人民智慧之深,語言之豐富多彩。
三蹦子穿過石子鋪就的小路,發出一系列本來巨大的噪音,但是這噪音比起鄉間的空曠和博大,簡直就如同不存在,在鄉村田野的上空回旋了一陣,就消失了,擴散了,徐福祿已經開這輛車有很多年了,這輛車隨著他的心境也變得蒼老了,起初有多少人羨慕他開這輛車,可是現在隨著汽車的普及,這輛車簡直寒瘡不已。這一刻,因為鄉間路上沒有什么行人,徐福祿可以盡情的開車,盡情的抒發一下子自己內心的壓抑。
前面很快就到了岳母家的村口,有早起的村人已經開始農活,正是秋收時節,農民們要忙一陣子,趁早晨天氣涼爽干活,到了正午太陽有了力量,就要歇工了。這也是農民們自發總結的干活的規矩,半壁村是個小村子,人們幾乎都認識岳家的女婿徐福祿,因為他給這個村子許多家里邊都修過電器,收費也比較低,基本就是收些零件錢,手工白搭。岳母家在村子里面也算是小有名氣,一則是因為岳母為人正直善良,樂于助人。一則是因為自己的內弟妹都考上了大學。這在農村十分重要,要想脫離農村的苦海,唯有考大學這條出路。
徐福祿的蹦子車開進胡同的時候,岳老太太正在胡同口里鏟除垃圾,他岳母是個身材矮胖的老太太,頭發花白,后背微微的有些駝,但不是很嚴重,說話聲音洪亮有聲,待人極其熱情。徐福祿對這位岳母十分尊敬,這不光是因為自己的大孩子徐嘉因為自己的母親沒有力量,一直是岳母帶大的,而且因為這位岳老太太是為說話擲地有聲的的女中丈夫,這么說又有點不大合適,但是事實就是這樣,早年間自己的岳父因為長期在外工作,岳老太太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過日子,岳老爺子十個極其懦弱的男子,家里邊的事情一概不管,退休后在家里也是甩手掌柜的,一問三不知,全靠老太太一個人帶著孩子教育孩子,支持這個家庭,孝養公公婆婆,料理小姑子,拆拆洗洗,縫縫連連,炕上地下,鍋前灶上都是一把好手,另外還有空為村人裁剪衣服,扎花繡鞋,無不精湛。于是岳老太太在村人中口碑甚好,兩個孩子又都上了大學,越發讓人們覺得添了一層尊重。
老太太看見蹦子車拐進胡同就停下了手中的鐵鍬,徐福祿把車一直開到大門口才停下來。看見岳母已經跟了過來。
“今天沒有別的活兒啊?她媽沒來?”岳母問道。
“沒有,您不是說這村有個活兒么?”徐福祿摸著后腦勺說,很像一個有些局促的孩子。
“是啊,走,先進屋再說。”岳母張羅徐福祿說。
徐福祿跟在岳母身后,聽著老太太絮絮叨叨的說著這件事的經過,就是人家什么時候碰到了她,怎么和她說要修冰箱,說要改造什么的,徐福祿一邊聽著一邊想著心事。走進了岳母的房間。岳母住的是新蓋的房子,一室一廳,另外一半也是同樣的格局,兒子住著。岳父不大言語,退休之后就在家里閑散,也不怎么出門。看見徐福祿進來打了聲招呼就坐在一邊不說什么話了,因為他是個不大喜歡說話的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喝不喝水啊?”岳母問徐福祿說。
“不喝,早晨吃的粥。”徐福祿坐在沙發上面說道。
“早晨吃飯了?”岳母又問道。
“吃了,喝的粥。”徐福祿又重復說。“她舅舅舅媽都上班了?”
“啊,上班了。”岳母說,中國人喜歡說一些廢話作為問候,這是中國人的習慣,因為這種話雖然是廢話但是現成而且安全,中國人有時候是懶得思維的,今天不是星期天,剛才進門也沒有人來招呼,自然兩個人都上班了。這不是廢話是什么?!
“徐嘉這些日子沒有什么消息吧?”岳母問道。
“沒有,這不是上星期才走的,那天打電話說有點兒想家,她媽去看過她一次。”徐福祿說道。
“是啊,孩子沒離開過家。”岳母說。
“也該鍛煉鍛煉了。”徐福祿說。
“是,她老姨不就是和她一般大離開的家么?”岳母嘆息一聲說。
“嗯。”徐福祿哼道,“我什么時候過去看看。”又說。
“啊,剛才我還看見王世平家里的人呢,你要不一會兒就去吧。”岳母才從沉浸的回憶中被拉回來,回到現實里。
“我這就看看去。”徐福祿說。
“行,你認識他們家么?上次好象去過一次吧,就是臨街的那家,新修的大門。”岳母說。
“我知道了,我先拿著家伙去看看,回頭再說。沒準一會兒她媽還來呢。”徐福祿說。
“是么?干什么不和你一塊來。”岳母聽說女兒要來十分高興。
“說我的車不好,愿意騎車來。您不知道人家現在事兒多了。”徐福祿笑著說道。并非在為女人告狀。
“是啊,讓她自己騎車來吧,她愿意受累就騎車吧。”岳母順口答音說著,徐福祿已經拎了自己的工具包走出了大門。
王世平是個出租車司機,今天正好沒有出去,現在出租車行業正處于規范之后的狀態,出租車基本都歸入了公司,不允許有自己的車,然后統一由公司租車運營,這些年出租車的錢也變得不大好掙了,因為出租公司收費都很高,司機們要想收入較高一些,就要付出巨大的辛苦,時間就要延長,所以司機們大多數都有一張疲倦的臉,困倦的眼睛,因為長年的辛苦和缺乏休息,飲食沒有規律性,體力都不佳,只有一個虛弱的空殼子。
王世平穿著一件半截袖襯衫一條短褲,正站在院子里打著呵欠,她女人剛剛給她擦完了車,正做著早點,孩子已經上學去了,院子里格外清靜。王世平覺得生活還是挺幸福的,女兒已經上到高中,快考大學了,而且肯定能夠考上。自己的女人干脆利落,家里邊的事情一手包辦,而且料理得井井有條。自己的吃喝住行都賞心悅目。前兩年新翻的房子,修起了寬大的院門,在村子里面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富戶。站在人前感覺就是不一樣,另外女人在村子里面也算個干部,這對提升家里面的地位也大有裨益。王世平在院子里面轉了一圈,看了看那棵石榴樹結的果實,隨后又吆喝了一陣大黃狗。向幾只鴿子吹了幾聲口哨,覺得十分悠閑。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在門外吆喝:“家里邊有人么?”甕聲甕氣的,大鐵門也被砸得山響。
“誰啊?”王世平一邊說話一邊走到大門口,大黃狗開始狂叫起來。
“我啊。”外面人說,王世平打開了大門,徐福祿拎著一只書包站在大門口。
“修冰箱來了,進來進來。”王世平一邊吆喝著狂吠得更兇的大黃狗,一邊往屋子里面讓著徐福祿。
“我這個冰箱用了好多年了,不制冷了,說是該加氟了。”王世平一邊走一邊介紹說。徐福祿看見正停在院子里面擦得干凈的出租車。
“您開出租啊?”徐福祿停在出租車前面問道。
“是啊。”王世平說。“我早就開,都干了好幾年了。”又補充說。并沒有留意徐福祿眼里面流露出的靈光。
“現在出租行業怎么樣?”徐福祿滿有興趣地問道。伸手撫摸了一下車殼子。
“還行吧,不過比前兩年差點了,每月刨去份兒錢,油兒錢,弄個兩三千還是有的。”王世平說著挑起簾櫳把徐福祿讓進屋子里面。
三兩千也是不少的,搞修理一個月才一千多塊錢,徐福祿心中沉吟著,并沒有露出聲色。接著王世平讓徐福祿落了座,自己也坐在對面的沙發上,兩個人沉默片刻,又開始說起了冰箱的事情,徐福祿一邊答應著一邊暗自打量著王世平的家具布局。一套新皮沙發一大兩小,25寸彩電放在新的木質電視柜上面,墻上掛著美少女的年歷,干凈利落,一塵不染。
徐福祿覺得眼前一亮,簡直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吃沒吃早飯呢?沒吃就一塊兒吃點吧。”這時王世平的女人唐桂香走進來,問徐福祿說。
“吃了吃了。”徐福祿點頭應著,他抬眼打量這個女人,皮膚白皙,五官可人,一說話就開口常笑。自有一段風流在眼神中,不禁低下了目光。唐桂香看見徐福祿眼神一晃又拘謹地低下了頭,知道他是個羞赧的漢子,不禁心中生出幾分敬重。想唐桂香見過多少男人看見他的樣子都充滿了挑釁,像徐福祿這種仍然羞澀得像沒結婚的小伙子的認真的不多了。這種自然流露出得正直反而使人充滿了尊敬,感情上得到了凈化。
唐桂香給徐福祿倒了杯白開水,然后轉身去廚房要端來飯菜給王世平吃。
“不必了,咱們先看看冰箱再說吧。”王世平向自己的女人搖搖手,然后轉身看著徐福祿,征求他的意見。
“好啊。”徐福祿說著跟著王世平來到了廂房之外作為廚房的一間,這廚房也是新裝修的,用瓷磚鑲嵌在農村還是頭一次看到。徐福祿又一次覺得眼前一亮。
“您這還用修啊?”徐福祿拉開半舊的老式冰箱的門子半開完笑地說。
“哎,這臺冰箱質量可好了,比現在的冰箱要好多了,現在的冰箱都是趙南不中用啊。扔了有點可惜,別看樣子難看。”王世平做著關于冰箱的介紹。
徐福祿本來不大愛說話,現在被王世平的這番話弄得就不說什么,拉開冰箱的門子,檢查了一下。
“是該加氟了。回頭加點氟得了。”徐福祿說道著關了冰箱的門子,兩個人出了廚房的門。
“我把加氟的瓶子也拉來了,一會兒我回去拿。”徐福祿說著和王世平告辭,王世平點頭說好。
徐福祿回到岳母家的時候女人岳蘭馨也來了,岳母正和女兒說話,徐福祿和岳母說了幾句話就開著蹦子車離開了岳母家奔王世平家里去。
“中午在這兒吃完飯再走得了。”岳母挽留女兒女婿。
“家里邊還有老頭老太太呢,徐楠還要回來吃飯呢。”岳蘭馨和母親說。
“老頭老太太自己吃點飯不就行了,老頭不是能做飯么?讓徐楠和她爺爺吃點得了。”母親說。
“我來時候倒是和老爺子說了沒準兒不回來吃飯了,倒是有現成的面條,煮煮就行了。”岳蘭馨沉吟著和母親說。
“還是的呀,那就吃完飯再走吧,他舅媽舅舅都不回來,今天比較消停。”母親說。
“回不回來也都無所謂……”岳蘭馨雖然嘴上這么說,但是心里還是希望他們不在。
“是無所謂,可是他們不在家不就消停點兒么。”母親說,“我害怕他們什么,不是人多了嫌亂么。”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說著,也算是為了表白。
母女兩個人說了會兒閑話,徐福祿干完了活兒回來,母女兩個人已經準備了飯菜。徐福祿也不說話,坐在屋子里面獨自看電視。
到吃飯的時候,岳父才慢吞吞的出來,在桌子邊上坐了,又被岳母數落了幾句,岳父也不說話,四個人沉悶地吃了中飯。岳蘭馨幫著母親收拾了碗筷,岳母又沏上了茶,然后大家落了座。
“我看人家這主兒挺趁錢的。”徐福祿開口和坐在對面的岳母說。
“啊,你說王世平啊,看怎么了,他干多少年出租了,這人心眼兒挺好的,也會說話,就是有點兒二百五。”岳母說。
“是啊,我看人家里面的擺設,就趁倆錢兒。說現在開出租一個月三兩千玩兒似的。”徐福祿說。
“干么?你也要干這個?”岳蘭馨喝了口茶水問自己的男人說。
“沒準兒。”徐福祿見女人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低頭笑著說。
“這活兒可不好干,世平那天說,現在社會特別亂,什么人都有,截車的,搶錢的,騙子,說還有妓女什么的。”岳母有點嚴肅說。
“咳,您要這樣說什么也別干了,這活就是,該井里死河里死不了。出門沒準兒還讓車撞了呢?!”徐福祿看著岳母說。
“反正這件事不是鬧著玩兒的,尤其是晚上。我聽他們說我都害怕。”岳母強調說。
“那怎么辦啊?”岳蘭馨有點沒了主意說道。
“你們要干我也不管。你開了幾年蹦子倒是也有點經驗。”岳母說,岳父站在一邊沒說話,然后進了里屋。
“我覺得還挺好的,一個月要能掙兩三千就挺好的了,要是辛苦還能夠多掙呢,我剛才和人家都問了,怎么辦手續。”徐福祿有點猶豫的說。
“我不管。”岳母仍舊不大愿意地說。
“不干這個現在干什么啊?修理也沒多大戲了。有沒有什么學歷,就湊合干兩年再說吧。”徐福祿像安慰岳母又像是說服自己一般。
“你自己看著辦,要是有把握就干。押金的錢要是不夠先從我這里拿點兒。”
岳母說。
“押金夠了,就是還得學車啊。”徐福祿看見岳母轉變了態度笑著說。徐福祿還是很看重岳母的意見的,自己的老爹老媽歲數大了,對于外邊的世界了解得很少,也沒有什么社會知識,許多事情倒是岳母能夠有比較全面的分析和意見。
“干這行就得自己靈活點兒,新手不像老手,一看就知道什么人。人家世平他們看見不地道的人就不拉。也不管他拒不拒載。”岳母說。
徐福祿聽了不禁噗嗤一聲笑起來,覺得老太太知道得還挺多的。
“可不就是,自己就得靈活點兒。”老太太以為女婿笑她膽小。
“您看您知道的還挺多的。”女兒岳蘭馨看著母親也禁不住笑起來。
“人家王世平就是機靈,要不人家怎么混得總是不錯呢。”岳蘭馨說道。
“什么啊?你一說話我就不愛聽,他機靈什么啊?還不是兩年運氣好,有什么啊?不過確實是能說會道,張嘴就能說瞎話,這世道,就是這種人才能夠混得好。”岳母說著就開始充滿了義憤。
“行了,老太太,現在誰還像您似的,傻實誠。”女兒說。
“別說沒用的,你們要弄出租回去就好好想想,考慮考慮。”老太太說。
“嗯”兩個人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