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快偏西了,徐福祿仍舊坐在沙發上面抽著煙,女人岳蘭馨到外邊給豬添水去了,現在,這間閨房兼客廳的屋子里面就剩下他自己,墻上的掛鐘嘀嗒嘀嗒的響著,似乎永遠也不知道疲倦。這間老屋子布局簡陋,結構古老,徐福祿環顧了一下四周,覺得家里邊幾乎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三大件十幾年前流行的家具也是他和岳蘭馨結婚時候他親自打造的,那時候非常流行,這三大建可能有的人根本就沒見過,因為家具行業在經歷了短短的十幾年已經換了不少樣式,但是如果你去舊貨市場,你或者還能夠看到著八十年代流行的家具——這就是雙開門的大衣柜,一頭沉的寫字臺,還有一頭高一頭低的酒柜,這些家具都統一用那種米黃色的漆漆了,現在看起來覺得非常難看。當然他們的歷史功績不能夠抹煞,但是這些年,這些家具卻是變得又老又丑,十分寒酸。徐福祿這些年來似乎是第一次看到這些家具,看過后的心情變得非常不好,他一直以為這些家具還沒有過時,還像剛剛打造完成時候那樣美麗有光澤,為屋子增添了亮色,可是今天他突然注意到,這些家具黃暗的漆色已經失去了光澤,有的接縫的地方已經開始斑駁,式樣也比較老套,簡單缺乏現代感,又沒有古樸典雅的氣質。唉,總的來說,這些家具已經顯得過時,陳舊。徐福祿的目光又落在了那臺電視機上,那種十八吋的國產牡丹牌,現在電視行業已經風起云涌,什么高清晰,背投,等離子,純平,他幾乎從來都不曾聽說過,走進電器商城他感覺到自己的無知,木訥,甚至還帶著一種微微的恐慌。那種的新一代電視機給他帶來了一種莫名奇妙的軟弱,他幾乎不敢和買電器的售貨員搭話,盡管如此,那些售貨員還是不失時機地向他介紹著,這樣一來他就不敢到電器商城去了,走在鋪著瓷磚,富麗堂皇的商場里他有點底氣不足。徐福祿每到這個時候,就覺得自己幾乎已經變成了一個難融于時代的人,過時的人了。他覺得自己就像這些家具似的,十幾年一直罩在一種想象的光環中,有一天這想象忽然結束,才看到自身的寒酸和落伍。想到這里,徐福祿不禁嘆了口氣,自己這些年都忙于生計,已經不再也沒有時間注意周圍的變換是這么迅速,每天掙錢吃飯,沒有什么輕松的時間。他抬頭看看窗外,一幅深秋的景象,幾株大楊樹在秋風中黃了葉子,似乎正如現在的自己,已經步入了人生的秋天。
徐福祿今年四十歲,古語有云:四十而不惑。然而對于徐福祿來說,恰恰相反,活到四十歲的時候,徐福祿覺得迷惑了,前面的路該怎么走?!徐福祿正處于人生最困難的時期,老父老母年老體衰,在農村,沒有醫療保險,大病統籌,沒有生活費,沒有退休金,所有的一切保障在一個喪失了勞動能力的農民來說都不具備,盡管這還是首都北京的郊區。女人岳蘭馨失業在家,沒有收入。鄉鎮企業這些年不景氣,女人岳蘭馨原來所在的工廠已經倒閉,作為一個農民沒有別的出路,即是想租種土地,可是村里的土地早已經都租給了來鄉村開發的外鄉人或者有點錢的城里人,本土的農民已經沒有機會再租地,所以岳蘭馨在家里邊主要以養豬為業,掙點零用錢,接下來是孩子們,大女兒徐嘉正讀高中,小女兒徐楠讀初中,隨著我國教育行業收費標準的提升,一個普通家庭里面如果有兩個學生讀書,生活就會緊張拮據,目前的徐福祿所面臨的就是這個問題。一家六口人都張著嘴要吃飯,孩子要上學,老人要看病。這些錢從哪里來?還不算自己的生活,哪里會有多余的錢來添置新家具,或者新電氣啊,徐福祿認真地想覺得前路非常悲觀。
徐福祿的電器修理生意每況愈下,現在電器行業服務制度十分完備,一件電器終生保修。像徐福祿這樣的零散修理人員生意就不大好做了,由廠家來進行修理是一種承諾服務,比起找別的人來修理要好得多,現在,光顧徐福祿的只有一些還使用著老牌子電器的人員,大多數人都換了新家電,另外對于新的家電,特別是彩色電視機,徐福祿還要重新學習才能夠修理,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徐福祿已經沒有了年輕時候的學習熱情,況且現在的科技越來越發達,隨著新產品涌現的新技術對于徐福祿的初中文化知識來說實在比較有限,自己要拿出多少熱情和精力才能夠弄懂,即使自己學會了又有什么用?徐福祿又到了要重新選擇職業的十字路口,他應該干什么?應該干什么職業?他這次真的迷惑了。自己已經四十歲了,體力和腦力都增加了限制,他不能夠從事純粹體力的行業,他的身體吃不了這種苦,他還要保存實力,如果自己倒下了,這一家人該怎么辦?難道女兒們還要上演自己讀書少的悲劇么?不能。再怎么樣,也不能夠讓孩子受他這等委屈了,孩子們的學習成績都不錯。培養自己的孩子們上大學,這是實現他自己的理想和夢想的途徑,自己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但是他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們能夠成為大學生,成為自己的驕傲。這是他結婚那天晚上就想著的事情,所謂:“寧為吾子,不為吾妻。”孩子是實現自己理想的一條途徑,是一種人生輝煌的希望。
徐福祿彈了彈煙灰,平時他是很少吸煙的,他沒有這種嗜好,吸煙不好,吸煙只是沒事兒干的時候的一種消遣,為了排解一些煩惱。
“您也不會抽就別老浪費祖國煙草了,弄得滿屋子的味兒。”女兒徐嘉喜歡這樣管治老爸,說話也十分個別,徐福祿這時無論有什么煩惱都會笑一笑:“聽我們閨女的,不抽了不抽了。”然后熄滅了紙煙,博女兒一笑。
徐福祿想到了這里不禁笑了一下,看看女兒并不在身邊,今年九月份女兒考上市重點中學,開始住校了,一個月才回來一次,剩下的就只有寒暑假才回來,徐福祿感覺到沒有女兒在身邊的一種隱約的失落感,不是有個研究心理的外國人說過么,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父親和女兒之間的關系從情感上來說總是那么微妙。女兒已經長大了,懂事了。
自己一定要供孩子讀書,讀到哪里供到哪里,徐福祿在心中暗自下了決心,他熄滅了紙煙。這時門簾一挑,女人岳蘭馨走進來,手里拿著一把扁豆。
“她姥姥不是叫你去一趟呢么?說是村里有個活兒要干。都這會兒了你今天去不去了啊?”岳蘭馨坐在對面的沙發上面一邊擇菜一邊問道。
“不想去了,明天再說吧。都快晚上了,還干什么去啊?”徐福祿笑了一下,看了看女人岳蘭馨,他覺得女人也老了不少,一件素花舊襯衫還是大姑姐穿剩下的,褲腿上面有隱約的泥點兒,大概是豬們的杰作,頭發短短的隨便梳理著,不是很整齊,發燒有些枯黃,所有暴露的皮膚,臉上,脖子,兩只胳膊,手背,經了一個夏天的洗禮,黝黑而且干枯。
徐福祿覺得有點對不起女人,跟著自己這些年,一年不如一年,以前自己還能夠添置幾件新衣服,這兩年幾乎就是沒買什么衣服,都是親戚們給的舊衣服。收拾家務,伺候老人,喂豬種菜,女人什么臟活累活都要干,已經變成了一個純粹的沒有半分青春的婦女了,這就是人生的命運啊。
“誰家的活兒啊?”徐福祿心中有些不痛快,板著個臉兒問坐在對面的岳蘭馨。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王世平家的,說是冰箱壞了,說是該加氟了,哎,你明天過去看看吧。就勢看看她姥姥,沒準兒惦記你呢也說不定。”岳蘭馨又有點兒開玩笑地說。
“惦記我干嗎?我現在什么本事都沒有了。”徐福祿微微嘆了口氣說,身子向沙發背上面靠了靠。
“就是因為你沒本事才惦記你呢,你要是縣長過得挺好的,還有什么可惦記的呢。你以為惦記你的人都是圖你有本事,有錢啊?!”岳蘭馨抬了抬頭,把摘好的扁豆扔進一個鋁盆里。
“好吧,我明天就去。”徐福祿聽了這些話心中有一點點感動說,“我明天干脆拉著瓶子一塊去,如果要加氟就給他加上,不加氟再拉回來。”又說。
“嗯。”岳蘭馨哼了一聲,繼續擇菜。
“爸,您明天上我姥姥家啊?”女兒徐楠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門口叫道。
“什么時候回來的?我怎么沒聽見聲音啊?”徐福祿看著女兒抑制不住的一臉笑容問道。語音輕柔。
“我就剛回來的,你們說什么呢?沒聽見?!”徐楠一邊摘書包一邊說著,孩子尚未發育完全的身子背著這么個大書包顯得十分不協調,徐福祿急忙站起身來,從后面提起書包,幫助女兒把書包摘下來。她今年剛剛上初中。
“謝謝,謝謝,明天您是不是上我姥姥家吧?”又問道。
“你不會把沒有用的東西留在學校,又沒有用都往家里背。”岳蘭馨沒理女兒的問話責怪道說道。
“這都是諾篩選的,您不知道,凡是沒有作業的課目都沒有拿回家呢。”女兒邊說邊坐在沙發上面。
“您是不是去我姥姥家啊?”孩子又問道。
“是啊?!怎么了?”岳蘭馨問道。
“沒事兒,問問。看看我老姨回不回來,我有事兒。”徐楠說道。
“你能有什么事兒啊?作業不會做啊?”徐福祿笑著問女兒。
“不是,您甭管了。您不管就算了。”孩子打開書包坐在寫字臺前面。
“這丫頭,什么事兒啊?”徐福祿又問。
“您甭管了。”孩子又說,開始寫作業。
“我看沒什么事兒,你老姨回不來,也不是星期六回來干什么?”岳蘭馨說。
“唉,那就算了。”孩子低頭繼續做作業。
“我做飯去了,米飯炒扁豆。行不行?”岳蘭馨看著徐福祿問道。
“有什么不行的?現在沒本事了就得有什么吃什么。”徐福祿假裝嘆了口氣說,一幅煞有介事的樣子。
“自己這兒沒事給自己開心玩,我們也沒有說你啊,你心里起什么義啊?”岳蘭馨回頭看了一眼男人笑道。
“還等人家說啊,我也太沒有點自知之名了。”徐福祿說。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啊?”岳蘭馨走了,室內就剩下女兒和自己。女兒向自己笑了笑。
“您今天這是怎么了?”女兒問道。
“沒事兒啊?怎么了?”徐福祿說。
“我覺得您今天有點松啊?”女兒笑道。
“你的意思是讓我和你媽打一架?”徐福祿板著個臉說道。
“別,還是松點吧。”孩子笑道。
廚房里面很快傳出嗆鍋的聲音,接著菜下鍋的一聲擦拉,不一會兒一陣陣飯菜的香味傳過來。
“徐楠,吃飯了。”岳蘭馨在廚房里面高聲叫著。
“唉,來了。”徐楠答應著跑出屋門。
廚房里面岳蘭馨穿著一條圍裙正往一個白瓷碗里盛米飯,另一個碗里面盛菜。這是給公公婆婆盛的飯,公公婆婆在隔壁的三間耳房里住,婆婆長年癱瘓在床,公公身體也不大好,兩個兒子輪流照料。
徐楠端著飯菜穿過一道簡易的院墻,就走進爺爺奶奶的房間。這是三間比正房新一些的房子,用料也極其簡單。屋子里面有幾件簡單的家具,老爺爺正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面抽煙,看見孫女進來,就站起來。
徐楠叫了一聲爺爺,然后跟著爺爺進了里屋。一陣難聞的尿味兒迎面而來。徐楠不禁皺了皺眉。
“你爸爸沒出去?”躺在床上的老奶奶頭發披散著,樣子有點可怖,但是知道孫女來了問道。
“沒有吧,我也不知道。”徐楠把飯菜放在桌子上面說。
“你媽你爸都在家呢?”老爺爺也問道。
“啊,在家呢。剛做完飯不是。”徐楠又說,坐在一只椅子上面。
“現在早晨恁么早就走了,吃不吃早飯啊?”老爺爺問道。
“有時候吃,有時候不吃,我媽有時候還沒做呢就不吃。”徐楠說。
“這個,給你。”老爺爺說著從舊衣服兜里拿出一張十元錢的紙幣遞給徐楠。
“我不要,爺爺,你留著花吧。”徐楠拒絕爺爺說。
“你拿著,早晨買點早點吃什么的?別不吃飯空著肚子,念不好書。”老爺爺執意把錢塞進孫女的口袋里。
“您自己也不掙錢,還不是我大姑她們給您的,我不想要。”徐楠說。
“甭和你媽說啊?”老爺爺又強調道,向孫女擺擺手。
“嗯。”徐楠答應了一聲。
“去,回去吃飯去吧。省的一會兒你媽還要叫你一遍。”爺爺說。
“嗯,那我走了。爺爺,您吃飯吧。”徐楠說,然后走出了爺爺的房間,她是爺爺帶大的,和爺爺的感情很深。
回到家里時候爸爸媽媽已經準備開飯了,爸爸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的樣子,媽媽正在盛飯。
“怎么去這么半天?”媽媽一邊給自己盛飯一邊說。
“沒事兒,和我爺爺說了會兒話。”徐楠說著拿起筷子,準備吃飯。
“說什么啦?”媽媽又問道。
“什么也沒說,我爺爺……給了我十塊錢。”徐楠猶豫了一會兒說道,她從來不向媽媽撒謊。
“你沒說不要了。”媽媽的態度也并不激烈。
“我說了,我爺爺說早晨讓我買早點吃的。”徐楠申辯道。
“下次別要了,你爺爺也不掙錢。”媽媽說完就開始吃飯。徐楠覺得有點奇怪,看來爺爺有點過慮了。
“別叫你大媽他們知道,到時候又有意見。”媽媽又說。
“您不說,誰也不會知道。”徐楠說。
“放屁呢,你以為我成了傳話的了。”媽媽忽然生氣說。
“可不就是,您一高興什么都說,嘴邊也沒有站崗的了。”徐楠又說。徐福祿在一邊只是低聲地笑。
“別廢話,我讓你這教育我呢?”岳蘭馨生氣說。
“不敢不敢,對不起啊,媽媽。”徐楠賠笑說。
“哪學的油嘴滑舌的。”岳蘭馨也忍不住笑道。
“吃飯吃飯。”徐福祿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