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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的世界

這個終歸屬于史詩時代的美麗故事(盡管很可能是梭羅“仿制”出來的),在我們這個多疑、除魅、不再有所謂上揚的虔誠的現(xiàn)代世界,仍一再的有實踐之人,最終甚至還成為現(xiàn)代小說的書寫手法——其最壯烈(但不是最成功)的一次演出,大概是福樓拜和他那部著名的《布瓦爾和佩居榭》。我最近從昆德拉的《帷幕》書中又多讀到這段故事:“福樓拜曾向屠格涅夫說起自己要寫《布瓦爾和佩居榭》的計劃,后者建議他務必將這個故事寫短。不愧是老前輩的完美忠告。因為故事一旦拉長,作品就會單調、惹人生厭,說不定還會顯得可笑??墒歉前輬猿旨阂?;他向屠格涅夫解釋道:‘要是這主題用簡短的方式呈現(xiàn),那就或多或少成為精神取向的奇幻,既無血肉又不真實。但是一旦仔細描寫并加鋪陳,那么人家就會覺得我相信我自己的故事,所以內容便被視為嚴肅的,甚至是駭人的。'”

“人家就會覺得我相信我自己的故事”,真是個誠實的福樓拜,但他到底相不相信呢?

事實上這已不再是福樓拜一個人的一念問題,彼時業(yè)已走到自然主義的現(xiàn)代小說,從這層意義來說,代表著已智性地、難以回頭地把懷疑推進到一個決定性的新階段,稍前勉強還維持著史詩格局、個人和巨大世界猶有將信將疑不絕聯(lián)系的大敘事小說再次崩解,萬事萬物失去了靈性,更不存在目的和意義,呈現(xiàn)某種無差別的平等,它們只能被排列,或該說并列(只因為小說書寫不同于繪畫,它有著無法克服的時間順序),而無法被有層次、有先后、有輕重緩急地組織起來,自然主義只能把事物的真實轉向或說縮減為物理性的血肉實存,并靜靜等待喪失意義保護后下一波有關實物和文字符號聯(lián)系縫隙的質疑。

《布瓦爾和佩居榭》,福樓拜不遜色那位庫魯城手杖工匠太多地為寫這部小說閱讀了超過兩千五百冊的圖書,但造不成一個新的體系,一個有充實和完美比例的世界,而是如卡爾維諾所說的,最終成為一場“船難”,在“淵博”已等同于“虛無”的知識大海之上,而布瓦爾和佩居榭這兩位壯哉其志的絕望家伙,連悲劇英雄都不是,而成為兩個日復一日的抄寫員。

這場船難極可能預告了二十世紀兩部更了不起小說的出現(xiàn),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和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只是撿拾、搜集和抄寫的東西變得更細瑣更破碎也更私人,用昆德拉的話來說是,抓住當下某一個時刻,在一個人腦際閃過的意念和回憶,那到了下一秒就會永遠消失的意念和回憶。昆德拉還告訴我們,這樣如天外飛來的意念和回憶,在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里猶參與了甚至促發(fā)了安娜的自殺悲劇,而在普魯斯特和喬伊斯那里,這只是尋常、平凡、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的某一天。

這是個只有碎片的世界,一個大圖書館燒毀多年后的世界。安貝托·艾柯《玫瑰的名字》最終有這么一幕,是長大后的見習僧埃森重返了那個大火燒毀的廢棄修道院——“我在碎石堆探尋,有時會找到由圖書室和寫字間飄落、像埋在地中寶藏般殘存的羊皮紙碎片;我開始收集它們,仿佛想將這些碎紙片湊成一本破碎的書……書櫥里還有一些羊皮紙。其他的遺物則是我在下面的廢墟中翻尋時找到的。有些羊皮紙碎片都已褪色,有些則還隱約看得到圖案,或幾個模糊的字。有時我會找到字句依然清晰的書頁,更常找到的是在鐵釘保護下,完整如初的裝訂……書籍的幽靈,外表看來完好,里面卻已銷蝕了;然而有時會殘留半頁,看得見標題……回程途中,以及日后在梅可時,我花費了許多個鐘頭,試圖解讀那些斷簡殘篇。常常由一個字或是一個模糊的圖案,我便認出了那本作品。后來我要是找到那些書的其他抄本時,我更加細心而喜悅地閱讀它們,仿佛命運留給我這個遺贈,仿佛辨認出那些被毀的抄本,是上天對我說的顯明信息:‘擁有并保存吧?!谖夷托闹亟M之后,我造就了一個次級的圖書館,是已經(jīng)消逝之大圖書館的象征:一個由碎片、引句、未完成的句子以及殘缺的書本組成的圖書館。/我看著這些‘書目’,愈來愈相信這是偶然的結果,并不包含任何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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