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重讀:在咖啡館遇見14個作家作者名: 唐諾本章字?jǐn)?shù): 1997字更新時間: 2019-01-25 10:42:51
最后一個人
讓我們回到康拉德的海洋來,那個文明無法在上頭打造人工建物壅塞它分割它,大火也沒辦法把它燒成碎片的巨大完整世界,我們又是怎么失去它的?
康拉德鎮(zhèn)定地告訴我們具體的答案,那就是帆船,極可能就是他這一生最鐘愛的東西,至少遠(yuǎn)遠(yuǎn)超過他那個毫無浪漫成分、仿佛只為回應(yīng)社會性或生物性期待才結(jié)合的康拉德夫人。在整部《如鏡的大海》書中,我們很容易注意到,康拉德從不批評任一艘帆船,他眼中幾乎沒有一艘惡劣失敗的帆船,他最多只說某一艘船有獨(dú)特的個性,難以簡單駕馭,難以理解和相處,但這正是水手的技藝責(zé)任,沒有不好的船,只有不夠好的海員。
以下是一段講得極好的話,明白、有條理、所有沉厚的情感完全嵌在、藏在具體的述說之中,顯然是康拉德想了再想的真實(shí)體認(rèn)。是不是也告訴我們,他的改行上岸其實(shí)并非他選擇背離了海洋,而是他知道他已無可挽回地失去了海洋?
這里說的是跟帆檣打交道的人,對他們來說海洋不是一個可以通航的自然環(huán)境,而是一個親密的同伴。航程的悠長,增長的寂寞感,對自然力的緊密依賴,它們今天是友好的,明天不改變它們的性質(zhì),僅僅發(fā)揮它們的威力,就變成危險的,這些都有助于產(chǎn)生那種伙伴關(guān)系之感?,F(xiàn)代的海員,盡管他們是優(yōu)秀的,是無法體驗到的。此外,你們的現(xiàn)代船舶,她是一種由蒸汽發(fā)動的船,她根據(jù)別的原理航行而不聽?wèi){氣象或海洋的情緒變化擺布。她(帆船)承受毀滅性的打擊,但是她前進(jìn);那是一場艱苦的斗爭,但不是一場科學(xué)的戰(zhàn)役。機(jī)器、鋼鐵、火、蒸汽踏進(jìn)人與海洋之間?,F(xiàn)代的商船隊不像利用公路那樣多的利用海洋?,F(xiàn)代船舶不是海浪擺布的對象,我們可以說她的歷次航程都是勝利的進(jìn)軍。不過既受海浪擺布又能生存下來達(dá)到你的目的,豈不是更顯示技藝精湛,更顯示人的本性的勝利,那倒成了一個問題。/在他自己的時代,一個人總是非常現(xiàn)代的。從現(xiàn)在起三百年后的海員會不會有天賦的同情心呢?那沒法說。不可救藥的人類在完善自身的過程中心腸變硬了。他們看到我們這個時代或上個時代的海洋小說的插圖時會如何感覺呢?不可能猜測出來。但是上一代海員拿古代的小帆船跟它們的直系后代、他的大帆船對比時是會產(chǎn)生同情的;他看到古代的木刻上這些木制的模型在缺乏經(jīng)驗的雕刻家所雕的大海上航行,不可能不產(chǎn)生驚異、羨慕、贊賞,既親切又可笑之感。因為這些玩意,它們的難以操縱,即使是在紙上表現(xiàn)出來,也會叫人由于引起興味的恐懼而倒抽冷氣,它們就是由他的職業(yè)上的直系祖先所操縱的。不,三百年后的海員大概不會受到觸動或感動而至于嘲笑、鐘愛或欽慕。他們會以冷淡、好奇、漠然的目光對照相凹版上印刷品上幾乎長期廢棄的帆船瞥視一眼。我們過時的船舶絕不會堅持要做他們船舶的直系祖先,而不過是先驅(qū)者,他們的航程已經(jīng)跑完,他們的一族已經(jīng)滅絕。不論他用什么技術(shù)操縱船只,未來的海員將不是我們的后代,而只不過是后來者。
我想,如果有人冒失地當(dāng)面詢問康拉德何以他晚期的小說有著弱化的傾向,他只要把這番無關(guān)他個人因素的話再講一遍,任何稍稍講理的人應(yīng)該都會釋然,甚或悲憫。
一如某個神話中那個兩腳一離開土地就喪失所有神力的英雄,對康拉德這樣一個毋寧以頑強(qiáng)信念之力,而不是仰賴知識性概念或精純文字技藝書寫的半素人小說家,他想寫的那些特殊的人、特殊的事乃至于他古怪的魅力,失去了廣大海洋的必要隔絕和保護(hù),無可避免將變得平庸、破碎、淹沒于現(xiàn)代世界的人群之中再無法辨識;要不,就會像《如鏡的大?!纺┢短亓心种Z號》一文日后改寫成的《金箭》(The Arrow of Gold)一般,因過度重申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辭和情操,而成為某種童話般的傳奇故事。然而,是康拉德過度自信從而輕估了海洋對他小說的決定性力量呢,還是基于小說家無力改變外頭世界,只能在既成歷史事后工作如收尸人的職業(yè)性謙卑自覺,在這番話中,康拉德只柔弱地提到,難道不能在達(dá)成文明目的同時,又能顯示精湛的技藝并體現(xiàn)人性的勝利嗎?他甚至無意要追問下去。
這里,我們也無意再討論下去,我們只提醒一點(diǎn),那就是小說家對失落的巨大世界的眷眷難舍,并不是小說家一己面對書寫困境的職業(yè)性需求而已,而是像弗吉尼亞·伍爾夫曾經(jīng)說過的一樣,某些夢想、某些信念和價值,本來就是我們?nèi)诵缘囊徊糠郑覀儗δ撤N安全溫飽的需求一樣。也許,人這個不堅定、容易迷失又容易昏頭自滿的東西,在尋求這些夢想、這些信念和價值的歷史路途上,把“偉大”一事自戀地攬為己有遂變得虛偽,而忘掉了他本來只是想企及一個比自己巨大高遠(yuǎn)的東西,就像昔日的登山者如《新約·福音書》里的耶穌所做的,不只是要證明什么如今天到珠穆朗瑪峰拼死攻頂?shù)娜?,更是想接近什么、看到什么、想清楚什么?/p>
因此,海洋從不是康拉德的私產(chǎn),也就不成其為他一個人的悲劇,充其量,他只是這個族裔的最后一個人??道乱苍S曾想制成一根完美的手杖,甚至召回一個有充實(shí)和完美比例的世界,但我們曉得,最終他能做到的是,他用他的筆尖在海邊的沙子上寫下這一族最后一人的姓名——約瑟夫·康拉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