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梁上君子之偷書賊
- 離歡鑒
- 東臨溪
- 3774字
- 2019-03-04 22:30:12
是夜,王公臨窗孤坐,對曰獨酌,好不清凈自在。
孰料酒至半酣,漸聞檐際間窸窣有聲,若有人至。
莫非是狐,亦或是妖?管他呢,是妖又如何?我乃何人,那是一身正氣,正氣一身,鬼神見我,猶言一個畏字,何論狐妖?
王公素來膽肥,又多飲了幾杯,更是老學究氣上身,不知所謂。
也是有意戲耍一番,他倒頭伏案,囈語幾句,好一個沉醉如泥。
闃寂之中,一抹黑影躍下墻頭,躡身潛行,須臾排闥而入。
那人擦身而過時,依稀可聞見衣上的楝花之味,想是蟄伏屋角已久,故而染香。
那身影在房中稍作盤桓,即喃喃有聲:“怪哉……”。
俄而,那人悄然欲出。
“兄弟且留步,陪哥聊聊人生。”王公不再裝睡,開口留人。
那身影先是原地一定,王公又點亮了剩余燭枝,燈下所見,但見一年輕文士一身夜行,朗立于戶牖之下。
“相公可是要論墨卷?”那人笑曰。
“非也。”王公回答。
“便是經文策略?”那人又問。
“非也。”王公笑答,延來人入席同飲。
“我乃是賊,誤入相公之室,不敢久留。”那人自報家門如是。
王公一再固請,那人終于當仁不讓,就著滿案殘羹冷炙,痛飲起來。
二人你來我往,絮語紛紛,只聽那人忽高聲說道:“想不到堂堂宰執,也是一副俗心腸。”
“廢話,是個人就得要面子。”王公語有不悅。
“可我看人家仲淹先生,就不太愛面子。我去他家串門……”,那賊羞然一笑,補充道:“就是不打招呼,翻墻而入,到此一游的那種。”接著,又不勝感慨地說道:“那家伙,家里窮得,可謂叮叮當當地。”
“別提了,說起這個,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滿朝文武,就沒有一個能干過他的。”
“先說文的,人家可以僅憑著一張《洞庭秋晚圖》,就寫出《岳陽樓記》這么一篇震鑠古今,振聾發聵,震耳欲聾,總之很震的散文。”
“人家給太后,官家上的那些個諫章奏折,都得以米為單位進行計量,就算得不到內廷那邊的回應,也不帶半分灰心的。”
“教訓完了這些個當權者,再回過頭來懟一下門生故吏遍天下的當朝宰相什么的,那都是人家的為官日常。”
“什么領頭諫諍,當庭辯論,那不過是人家的練手項目。”
“天長日久,無形之中,范老便成了京官中的number 1,帶頭大哥一樣的存在。”
“再說說武,人家打起仗來,那也是出神入化,有勇有謀,而且還有一身的仁心俠膽,該放水時就放水,將那些本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敵對者,牢牢地團結在了他的周圍。要不,‘龍圖老子’,這種膩死人絕不償命的愛稱是怎么來的?”
“跟人家一比,我簡直就是渣渣啊。”
王公其語,可謂甚是悲戚,令聞者動容。
怎料那賊不知好歹,又接著酒意,湊上來說:“非但如此,人家還大興學堂,大力呼吁讓每個娃都有學上,還注重對明師的培養及選拔,不但要求教授各種宗經啥的,還力求要兼授各種算學、軍事學、藥學以及等等等等,以求娃們能有一技之長,將來能靠真憑實學混口結結實實的飯吃。”
“您說,這都是從娘胎里出來的,這差距,咱就這么大呢?”王公撫額長嘆。
“大哥,別灰心,下輩子,你還有機會。”那賊拍了拍王公的肩膀,安慰道。
“兄弟,你也好不到哪兒去,你這輩子,不也是個賊么。”王公哽咽著。
“這你就不懂了,做人,心不可太大,心太大,容易好高騖遠。”那賊又啃了一口雞腿,不以為然地引用了半句名人名言。
“你這踏踏實實的第一步,便是做那梁上君子?”王公龍目微抬。
那賊赧然,“我只偷書,基本不偷別的。”
“哦,你一說偷東西我就想起來了。你,你是個賊,我,我理應報官啊。”王公突然似有所悟。
那賊一聽,頓時酒醒了八成,遁窗欲走,不想王公狡黠一笑,“莫走,莫走,我豈是那背信棄義之輩?”
那賊觀王公氣相,果是笑謔,便又安心入座。
“我們這些當官的,苦哇。”王公操起酒壺,仰頭往脖子就是一陣猛灌。
“動不動就被官家送到外地去公費旅行幾次,旅得好的話,寫幾首應景的詩啊詞啊什么的,還能博得一個不羈才子的名聲。”
“要是命不好,一把老骨頭交代在外放路上的,也不是沒有。”
“你知我這參知政事是咋來的不?是人家仲淹先生固辭不就,這才落在了我的頭上。人家背后里都說我,長得好,所以娶了個巨室之后;運氣好,寸功未立,居然坐上了副相的位置。嘖嘖,人言似軟刀啊……”。
“哪像你們這些江湖散人,來去如風,一身輕松。”
王公越說,越覺得腹腔嗡鳴,千言萬語,都來不及說。
“這可是有些岔了啊。我們這些社會底層人士,做夢都想爬到您今天的這種地位。誰知道……。看來,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啊。”那賊捏著手里的花生米,被王公的情緒,帶入了某種遐思之中。
“然也。”王公點頭。
“不瞞您老說,我此生的愿望,就是成為一名小說家。可是,天不遂人愿哪。家里窮,才識了幾個字,就被迫出來行走江湖了。”那賊又道。
“話說回來,你都偷了些什么有意思的東西?”王公哪壺不開提哪壺。
“幾個蘋果,一雙鞋墊,三斤無花果,一把修腳刀,戰績輝煌。”那賊驕容滿面。
“俗話說,女人需要的是陪伴,男人需要的是碗飯。看來,你是一個沒有業務追求的賊啊。就這些東西,連挨頓像樣的板子的資格都不夠。”王公將賊面前的酒斟滿。
“自從知道了禮義廉恥這四個字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被徹底地摧毀了。”那賊端起酒杯,不無感慨地說。
“怎么說?”王公不解。
那賊將酒杯往案上一放,“一個小偷,不能心無旁騖地偷東西,偷一根胡蘿卜,都要做十天半個月的心理建設。就這種素質,還能走過黑暗,迎來黎明的曙光么?”
“兄弟,趁早改行吧。就你這翻墻都能翻錯人家的職業技能,還有這不夠穩準狠的行事作風,想靠做賊成為人生贏家,路,且長著呢。”
“俗話說,此行不留爺,必有留爺處。你既然讀過幾天書,就應該想方設法地,千難萬險地再去做做小說家的夢,也不是沒有絲毫的希望。”王公最擅長的拿手絕活,就是勸人向善。
“寫作這東西,得靠天賦。就像我們做賊的,沒點天賦,趕到當朝宰相家里偷東西?”那賊不知所謂。
王公一拍案,道:“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其實,我跟你有同一個夢想。”
“然則,一個殘酷的事實擺在我的面前,我發現我根本不適合寫作。為了所謂的面子,為了能讓人家豎起大拇指,說哥們我寫的東西有深度,有營養,我絞盡腦汁,寫啊,寫啊,只想把腦漿子給寫出來,可還是浪里個浪啊。”
“可否將您的大作,借我膜拜一二?”那賊提議。
王公也很給面子,即刻自身后書架上拿來一堆廢紙,往那賊面前一丟,一時間蛛塵撲面。
那賊叼了牙簽,瞇眼瞄了幾下,連連搖頭,“不行,說教味兒太濃。”
“嘖嘖,動不動就什么古語有云,春秋左傳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圖書管理員呢。”
王公深以為然,“說的極是啊,兄弟。曾有一些讀者在散朝回家的路上攔住我,硬說我寫的東西,是一群耗子掉進了藏書閣里,到處咬文嚼字……。”
“你就沒想過討好你的那幫讀者?人家愛看什么,愛聽什么,你不妨琢磨琢磨?”那賊開始出謀劃策。
“想過,曾經。”王公搖頭嘆氣,“可是,后來想明白了。我不討好,才是對讀者真正的討好和尊重。作品就像花兒一樣,應該百花齊放嘛。不像那個張什么變,就會寫些花間艷詞,討讀者喜歡。跟在他屁股后頭的緋絲,就像我老娘后園里的韭菜,割了一批又一批,他這叫機會主義……。”
“你啊,打不過人家的作品,就拿人家人品說事兒。”那賊雞賊一笑。
“兄弟,”他拍著王公的肩膀,萬分感慨而又十分真誠地說道:“聽哥們一句話,放下你的那些輿論包袱,勇敢地做自己。”
他話頭一轉,又道:“想當年,人家仲淹先生,家里窮成那樣,不也混成了天地之間,第一流人物了么。”
王公無限同情而又略帶深情地看了賊一眼,道:“看來,你是不了解內幕。最重要的是,仲淹先生,他乃至孝之人,他的母親為了生存而更適他人,此事深刻地刺激了他的求生欲,這才有了他的今天啊。”
一聽此言,那賊明顯沮喪起來,“可是,我父親還活得好好的,我娘目前看來,也還沒有改嫁的意思。”
“朋友,每個人的人生軌跡都是不同的,別人的娘改嫁了,能刺激他奮發用功,我看你這樣子,就是你娘改嫁幾十次,也未必能達到同樣的效果。”王公諄諄而言。
“您老,說話怎么這么實在呢?”那賊白了王公一目。
“不好意思,酒后失言。但酒后也吐真言。兄弟,聽老哥一句話,回去拾掇拾掇東西,金盆洗手,當然,就你偷的那點東西,你只要洗洗指甲縫就夠了。”
“金盆洗甲,開始走上寫小說的不歸之路,這是你唯一的出路!”王公激情百端,像是對坐在對面的賊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果不其然,那賊在王公的煽風點火之下,一下子雙目噙淚,躍躍欲試起來。
“Sorry,有些失態了。”他抬起袖子,擦了一把豪氣干云的淚水。
“無妨。寫作之人,感情豐富,淚腺發達,那都是必備屬性,不Crazy,能成為一個好作家嗎。”王公表示理解。
“等著,我這就發憤圖強,天天向上去!”那賊激情離席,斂衫欲走。
“留步!”王公喝道,又返身自斗屜中,摸索了幾樣東西,往那賊處一扔,“接著!”
“是不是拿了這錢,就夠挨一頓板子了?”那賊將銅錢往懷中一袖,笑言道。
“心眼還挺多,這一點,倒挺符合我們讀書人的氣質以及文化內涵。”王公付之一笑。
“你且放心拿著,這是老哥的私房錢,我報案,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此書,也一并帶走。閱畢,可放置于此處墻頭,我令有新典送上。”王公又扔了本磚頭也似的書冊過去。
那賊將書收好,不復多言,轉身離去。
王公于后追問一句,“兄弟,貴姓?”
那人在窗下低道一聲,“免貴,姓慈。”
“慈?這個姓還是比較少見的。”王公在內自語。
“少見就不是姓了嗎?少見多怪。”那賊丟下這句,一聳身,消失于墻外不見。
“跑得還挺快。”王公一語未畢,又倒在案頭,呼呼睡將起來。這次,是真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