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盜寇的悲慘世界
- 離歡鑒
- 東臨溪
- 2396字
- 2019-03-03 10:38:23
簾外竹露初逝,鸝黃時飛。
那日被獨孤煙月一嚇之下,順嘴道出了身世的周晏被小衙內拘在了室中。
若真論起來,這周晏也不能全說是個機巧趨利之徒,還是有著一星半點的性情在的。譬如那一顆松種,若是零落在淵藪絕谷之中,許或長成一株蕭然出塵姿,鐵骨似有聲的萬仞飛松;若是飄落鬧市,被有緣人斫砍雕琢,變為一盆價值百金,歸于幾案之間,供人吟誦賞玩之物,那也尚算好命。
一說起這命啊,直教人無語凝噎,垂淚到天明。
“鶯紅姐姐,今日用香露抹頭了吧?”小衙內吐了個瓜子皮出來,嬉皮笑臉地問了一句。
“討厭!”鶯紅將拭凳的濕布一甩,嗔視一眼,美滋滋地撫了撫綰了個新樣式的鬢發,連扭帶哼地出了門去。
“女人就是這樣,口是心非。將來我若娶妻,非挑個有一說一的來?!毙⊙脙扔肿チ税压献樱蛑荜痰溃骸俺苑??”
“不不不,小的怎敢?!敝荜叹o著推辭。
“我看你此時的氣質,倒像個入門級的揚派盆景。”小衙內將身后的枕囊往上扶了些,斜倚了上去。
“啥是揚派——盆景?”周晏茫然,儼如歧路之羊。
小衙內往窗外一努嘴。
“揚派盆景,一步三彎。正如你,寇者,卻來替我家守門,這滑天下之大稽,也只能出在我家門里。”
“我平生最痛恨的便是如盆景這般事物。原本一棵好好的寒松,懷揣著對生活的無限期望與憧憬,迎著雨露,吹著山風,等待著,等待著……?!?
“結果卻等來了幾個尋找素材的花匠,被帶回那罪惡滔天,充滿無數無辜松竹之痛苦呻吟的盆景園中,而被命運無情地大加燒、鑿、捆、縛,使得一個本應端直萬端的松苗,硬生生地作出圃人所希冀之那種奇態,以供賞玩者品評駐足。這是什么破價值觀?呀呀呸!”
周晏抹了臉上的幾點唾沫星兒,心道:“又不是我挖的?!?
“我看你,倒是碧玉微瑕,尚有挽救的可能,也算是一棵曾被強行折騰過的盆景吧。”小衙內又吐了片瓜子皮。
此一句,聽得周晏感激涕零,只差對榻上胡亂躺著的這位喊上一聲爺叔,結棍!。
“不用謝我。我閣中有藏書一冊,皆是相人之說,我不過信口胡謅罷了。”
“你作為一個職業山賊,可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小衙內慵聲相詰。
“慚愧,小的原還是有些志向報復的?!敝荜碳僮骶綉B。
小衙內打斷了他的話,道:“譬如?”
“譬如,譬如先占山為王,等聲勢起來了,再創立個門派,走向人生巔峰之類?!?
小衙內起了點性頭,“如此說來,你可有穿楊貫虱的技藝傍身?”
周晏為了難,答曰:“在山上日子一久,漸趨散惰,別說穿楊,就是上樹,也老實費勁。”
小衙內一沉吟,道:“管理不善哪。且不說飛檐走壁的這些個劍客之術,就是占據險要,整備操練,屯人造田這些,也是為寇者應作的長遠打算。”
“一幫烏合之眾,難怪落得個樹倒猢猻散的下場?!?
周晏雖則頂厭煩這小公子的說話方式,瞧那副居高臨下,未卜先知的德行,但目下人在屋檐下,低人求高難,爺不如先屈在此處,等明日有了好前程,將這小子打出屁來那也是早晚的事兒。
哎,自從家君歿后,方知何謂有錢便是男子漢,無錢便是漢子難。
既然如此,咱家何不如此如此……。
“哎,白日夢游哪?”下衙內踢了踢蹄子。
周晏如自夢中乍醒,忙不迭地謝曰:“小衙內教誨的是?!?
“講個故事先?!毙⊙脙纫黄沧?,“鄉野怪譚,奇情之說,皆可?!?
周晏喏然,須臾又開口道:“小衙內在上,小的不善言謔,但別有所長。”
小衙內道:“盡管表現,若可博我老人家一笑,自有好賞。”
周晏抬頭,目視榻上之矮棹,道:“可否借您棹上黑盞一用?”
其所指乃是小衙內飲茶所用者,一盞建安兔毫。
待周晏這個貌寢之人嚴神凝氣地站立于長案之前,小衙內亦目中生光,漸漸地直起了嬌軀。
只見那茶盞在周晏驅使之下,于半空或倒或立,不見半分墜墮之意,片刻功夫之后,周晏使那茶盞徐徐落至案上,繼而舉掌一捫,那茶盞便陷入案中,杯口與案齊平。
然從案下望去,未見杯底有半分露出。
未幾,周晏這廝再猛一拍案,那茶盞便應聲而出,重又懸在空中,再看那長案,亦恢復如初,平整無恙。
小衙內拊掌喟然,道:“你既有這等本事,為何自甘粗鄙而棲身草莽之間?”
此言一出,那周晏頓失得色,垂目而言:“其中緣故,說來話長。”
“我原是吳郡吳縣人,隨家君往來市販為生。家君為人嚴峻,但對我等仆從皆有不淺的恩情。去歲商于西京,那一日宿在了村店里,因多貪了幾杯濁酒,次日便起得晚了些。家君一面連聲自責,恨晚起誤事,一面令我于后結了一應花銷,自己御車于前獨行?!?
周晏語起凝噎,“待我,待我于后相尋而至,只見得家君,家君之馬鞭墜在林下,慌亂之中,我四下窮目找尋,才在一處找見家君帽冠,此時,林中突起幾聲虎嘯,我既驚且悲,心知家君已為虎所嚙,只得沿路而返?!?
“不得已,我又投在了那村店中。晚間用飯時,才自店主閑談中得知,白日里有幾個強人來此小歇,座中漫言所獲,其所得,分明正是家君所有之物。”
“只恨我得知消息時,已是日向西暮,待我出奔,南村北村地張望,哪見半個強人蹤影?!?
“家君此趟行商,乃是那新納的小妾鄒氏軟語硬磨地,非要些什么東京的時新珠翠,這才……。”
“想家君先被強人劫道,后又被虎所噬,彼時正當拂曉,而那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鄒氏,想必才是睡足方起,坐于鏡前細描眉目,哪知,哪知千里之外……?!?
說至此處,周晏哭極慟然,幾欲失聲,只是斷斷續續地又說:“小的,小的落草為寇,也是想著,能探聽出那伙強人的所在,好,好自去報官,為,為家君報此大仇……。”
再看小衙內那端,面有愴然之色,用食指揩了下眼角,學著父親平日那樣,噓嘆幾聲,才開口道:“想不到這樣的你,還有這般情操,實在令老夫聞之扼腕哪?!?
周晏半日止了泣聲,心想這小子只管“老夫”“老夫”的,也太把自己當根碧碧綠的嫩蔥了。
又聽小衙內在榻上朗言道:“今后,你就是我的二等跟班了?!?
“跟班?還是二等?”周晏莫名。
“你方才用的,是何等法術?”小衙內又問。
“回您的話,無他,障眼法而已?!敝荜痰挂菜阏\實。
“哦,了然。下去吧。”小衙內揮了揮手。
“是”,周晏正欲出門,又折了回來,“那,那您剛才說的好賞?”
“過來?!?
“是……”
“賞你一腳,美去吧?!?
“謝小衙內賞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