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社會變遷與中國居民生活質量(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
- 王培剛等
- 3959字
- 2019-11-01 16:58:39
四 能力發展視野下的生活質量研究
在如何衡量生活質量的問題上,哈佛大學經濟學、哲學教授阿瑪蒂亞·森提出了一個富有創見性的概念——“能力”。森的生活質量觀將人們從關注傳統的商品和收入轉向追求他們認為有價值的能力上面來,森對生活質量的闡述,與實質自由的實現密切關聯起來,成為洞察人類美好生活的又一重要理論。森于1979年在斯坦福大學的一場演講中首次提出能力概念,后來在《以自由看待發展》等多部著作和研究中逐步發展和完善了能力理論。森認為,生活中各種效用的獲得都依賴于個人能力的大小,一個人的能力越強,功能狀態越好,他的生活質量就會越高,森的能力研究方法與客觀生活質量研究傳統中的斯堪的納維亞模式有些類似。他于20世紀80~90年代提出“能力方法”的框架,這是一個評價個人福利狀況的基本框架,同時為不平等研究、貧困和國家政策分析提供了理論基礎。聯合國前秘書長安南稱贊道:“通過闡明我們的生活質量應該不是根據我們的財富而是根據我們的自由來衡量,他的著作已經對發展的理論和實踐產生了革命性的影響。聯合國在自己的發展工作中極大地獲益于森教授觀點的明智和健全。”(錢鎮,2004)
森的觀點是,衡量一個個體的生活質量,要看他是否具有能力來實施與追求與價值目標相關的“功能性活動”。“功能”是一個人生活中的各種活動和狀態(doing and being),代表已經完成的活動,森采用“個人在生活中實現各種有價值的功能的實際能力”來評價個體的生活質量。“能力”是一個人能夠實現的各種功能的組合,代表可以完成的活動,功能組合主要包括人們所能做到的一系列活動項目,或“良好營養狀況,避免疾病帶來的死亡,能夠閱讀、寫作和交流,參與社區生活,在公共場合不害羞等”(轉引自王艷萍,2006)。這些相關的能力不僅包括那些能避免夭折、保持良好的健康狀況、受到教育及其他這樣或那樣的基本要求,還包括各種各樣的社會成就,包括——如斯密所強調的——能夠在公共場合出現而不害羞,并能參與社交活動(森,2002)。能力因此也是一種自由,是實現各種可能的功能性活動組合的實質自由(或者用日常語言說,就是實現各種不同生活方式的自由)(高景柱,2013)。能力作為一個重要的核心概念,只是作為實現個體生活質量的一個手段,最終的目的是實現各種功能的組合,而這些功能正是測量個體生活質量的關鍵指標。森的能力觀點意在通過提升個體能力促進收入增長并進而提高發展水平,由此實現從個體能力提升到整體社會質量改善的微觀到宏觀的飛躍。
能力分析方法不僅“能夠直接關注自由的重要性,也能充分注意作為其他方法基礎的、并使之具有實際意義的那些動機”(森,2002: 71)。胡懷國(2010)指出,“功能”作為生活質量的核心內容,更多地與發揮建構性作用的自由有關,而“能力”則更多地體現在工具性自由的發揮上。森所強調的實質自由其實就是人的上述基本能力的實現。除了基本能力的實現,社會資源的缺失也會影響實質自由的實現。“自由”、“功能”和“能力”三者共同構成了生活質量的核心內容,正如胡懷國(2010)所講,“能力”是工具自由的主體,本身也可以發揮建構自由的效果。例如參與社區生活本身既是實現美好生活的工具支持(工具性作用),也是美好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建構性作用)。由此可見,自由作為能力與功能之間的“潤滑劑”,即人們應用何種能力來實現相應的目的受到政治自由、經濟自由等因素的影響,反過來人們能否行使自由的權利參與社區生活、提示生活質量又取決于人們對自由的行動。
森反對功利主義所提倡的用消費物品的功能來衡量人類發展的本質屬性,而是提倡用人們所過的生活來衡量。因為幸福反映的是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狀況,每個人身處的境況不同,對生活期待的要求也不一樣,窮人也許因為吃飽穿暖即可產生非常強烈的滿足感,這樣的狀況在功利主義看來也是非常值得崇尚的,可這并不代表此人的福利狀況就很好。因此,在森看來,一個美好的生活至少包括三點:健康、教育、資源占有。而實現這些必須依靠人們的能力和自由平等的機會,這也是羅爾斯所倡導的第一公正分配原則,二者均主張具有差異化的機會均等而不是基本公共物品的均等占有。雖然森提供了一種個體可以更自由地選擇他所想要的生活方式的方法,但這是不是一個特定社會所定義的且被人們核心價值觀所共享的方式,則是另外一回事,畢竟功能組合所包含的內容多種多樣且指標權重各有所不同。
從自由主義的權利觀到功利主義的效用觀、福利經濟學的財富觀,再到森的能力觀,這些對生活質量的闡述中,只有效用觀是直接將快樂、幸福、滿意等和功利直接畫等號,其他權利、財富和能力等都只是提高生活質量的間接手段。森認為功利主義、收入平等主義、自由至上主義等都不同程度地將一些重要的信息排除在外,他強調應從自由角度,將個體可獲得他所看重的“生活內容”的能力作為理論的核心。森重點從人際相異性和能力平等的視角出發,既克服了功利主義的單一化測量與忽視心理調節作用的弊端,也避免了收入平等主義對財富之間的人際差異及與自由等要素轉化困難的缺陷,還避免了自由至上主義所導致的“災難式道義性恐慌狀態”的困境,在真正意義上實現個體可持續生活之改善和美好生活的自主選擇、自由支配狀態。此外,森還強調他所提到的能力平等不是結果意義上的絕對平等,而是實現能力的過程平等,增加了人際相異性的哲學思考。森的通過能力提高實現生活質量改善的觀點充分強調了基礎的建設,如個體教育和基本醫療、營養等的獲得,也即對個體獲得基本公共物品的最低保障。
雖然森給出了功能性組合的基本指標,但沒有給出能力的基本指標。他拒絕贊同存在一個權威性的能力清單,因為他構建的可行能力是一個一般的、彈性的框架,而這個框架對于可估計的目的以及個人利益、評估規范和社會安排的概念都是開放的(Magni, 2004: 6;楊興華、張格兒,2014)。但是森卻認為,有些功能性活動是基本的,如得到足夠的營養、保持健康等,有些則可能比較復雜,如獲得自尊或具有社會整合性等,而且個體會對這些功能性活動賦予不同的權重(森,2008: 37)。可見森對功能性活動的評估也考慮到不同選項的重要性差異。能力應該由哪些清單組成?哪些能力能夠進入清單?
與森不同的是,芝加哥大學法學、倫理學教授,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院士努斯鮑姆則發展了森的能力方法并區分了基本能力、內在能力和組合能力三個能力的概念(王艷萍,2006):①基本能力,是指一個人本身所固有的能力,這種能力對發展更高級的能力以及發展有道德行為基礎的能力是必要的。②內在能力,是一個人自己所發展的各種狀態,是實踐功能性活動所要求的充分條件……為實現功能性活動而準備就緒的成熟條件。換句話說,就是身體的成熟、性能力的成熟、宗教自由、言論自由。③組合能力,是內在能力與實踐功能性活動所需的外在條件的合并。此外,努斯鮑姆還提出了十項人類能力的清單:生命、身體健康、身體完整、感覺、想象力和思考能力、情感、實踐理性、與社會建立良好關系、消遣、對個人環境的控制能力(Nussbaum, 1999: 41-42)。
菲利普斯指出,努斯鮑姆在四個方面發展了森的能力方法。第一,她認為跨越文化疆域的人類能力的客觀普遍規則不被文化相對主義約束。對于她來講,美好生活不是相對的——它是跨越階級、社會和文化的恒常變量。第二,她對美好人類生活的說明是單一的:“保護每個人的自由和機會,尊重每個人。”第三,對于努斯鮑姆來說,美好生活就是正確行動選擇的生活(Phillips, 2006: 94)。菲利普斯(Phillips, 2006: 95-96)最后指出,就像審慎價值一樣,努斯鮑姆的能力方法存在一個成分復合和不可化約性:它們都是分離的并且其彼此交換的機會有限。而且,缺少它們中的任何一項都將導致“美好人類生活”的不足。努斯鮑姆的能力方法包含了所有審慎價值所涉及的領域,是一個核心人類功能和能力的廣泛項目。在努斯鮑姆的論述中,有一個強烈的道德強制性去抑制不平等直到所有人都達到生存基線。因此,努斯鮑姆的方法更強調對平等的道德干預,比森的能力方法更不具有價值中立性(Phillips, 2006)。
森的能力理論經過努斯鮑姆的進一步發展,建立了詳細的能力清單,其更加多元化地、全面地對生活質量進行測量;不僅強調了人際相異性而且凸顯了其與自由、功能性活動的相互轉化,反對用主觀效用的標準進行生活質量的評價。可能力清單的實現也還是要通過效用、福利等的實現才能進行生活質量的解釋和說明,完全客觀的能力清單的解釋往往不能反映主體間的感受和情感。能力清單實現了與自由、收入、功能性活動等方面的外部轉化,但能力清單內部之間的轉化也是一個非常現實的議題。除此之外,在資源稀缺時或者在受其他外部限制因素的影響下,應該具備哪些能力?哪些能力更為重要?在森看來,“在進行能力比較時,肯定會有一些能力不重要,這不是我們要關心的,即使那些能力要用于和其他能力進行比較。這個權衡篩選、有所側重的過程是‘能力分析方法’在應用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無論如何,這種權衡篩選都不會遇到困難”(轉引自高景柱,2013)。如果對能力清單進行排序,森認為則需要建立某種規范原則,但是如果這樣做,針對不同的事件又會遇到不同的優先性倫理問題,最終有損能力理論的解釋力。
雖然針對以上兩位學者的能力清單有這樣那樣的質疑,可他們通過構建功能性活動的能力理論為生活質量研究注入了一些活力。筆者認為,森的能力理論對當今生活質量研究的重要啟示在于:第一,越來越注重對不同主體間性生活質量體驗內容的關注,試圖通過構建規范性原則或者社會共識來尋求一個完美清單;第二,超越了傳統功利主義、福利主義等對幸福問題的形而上的哲學思考,逐漸從哲理層面思考實際可操作化的指標并試圖對這些能力進行內部關系上的思考;第三,在“功能”和“能力”的核心概念之外也重點分析了“自由”,像自由主義一樣強調某些權利和原則的“過程”,并且通過給予這些權利和原則一定的權重實現,而不是自由主義所強調的對某些權利與原則予以絕對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