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杯酒之間:清末南昌教案研究
- 楊雄威
- 1999字
- 2025-04-03 18:30:16
導言
一 《章江送別圖》
1911年清王朝土崩瓦解,一批對王朝抱有認同感和忠誠感的士大夫避入租界,過起了遺老生活。十余年后的一天,在上海的幾個前清遺老聚在一起共同欣賞了一幅畫。這幅畫名為《章江送別圖》,描畫的是因1906年南昌教案獲罪去官的臬司余肇康離任時的情形。著名詩人鄭孝胥覽罷此圖,賦《余堯衢章江送別圖》詩一首,詩曰:
孝欽久臨朝,朝士習茍免。
有國孰與守,亂作蓋已晚。
余公官江右,民教獄未讞。
殘民以媚外,上下色無赧。
余公持不可,正論獨侃侃。
棄官歸養母,傾國徒一餞。
當時光緒末,名節立已罕。
陵夷五六年,瓦解果不遠。
海濱出此卷,追話猶憤懣。
成名事亦小,無補愧言遁。
中興茍有望,舊習當盡刬。
守官可矜式,相對摩老眼。[1]
詩中贊頌余肇康在南昌教案中獨持正論,立下難能可貴的名節。其中“棄官歸養母,傾國徒一餞”一語,高度贊揚了當日南昌紳民祖餞余肇康的盛況。
另一位晚清名士、同樣精通詩文的陳三立在欣賞了此畫之后作長詩一首,對南昌教案的過程和紳民祖餞余肇康的場景做了鋪陳,現節略如下:
忽有祆教獄,縣令斃倉卒。
挺刃戶闥間,血殷神父席。
空巷喧萬人,仇得掊而殛。
義憤無反顧,公臨為之泣。
浸尋出夷酋,奉使勢煊赫。
羅織足紳衿,章條恣附益。
維公迭抗議,舌敝佐面折。
徐悟不可犯,責難渙然釋。
廷臣習側媚,移決理官室。
曲徇紊爰書,連坐公竟斥。
耄弱走呼號,纓紱眥欲裂。
老守奮陳狀,請代論如律。
公仍拂衣去,功罪成一別。
嵯峨滕王閣,其下維船楫。
衣冠勤祖餞,云壑晦顏色。
孰窺休戚懷,犬隨翔烏昵。
畫手趙程輩,萬景赴枯筆。
今開送別圖,感舊猶歷歷。
章貢水上城,世隔眇人物。
跡迷徐孺亭,夢染萇宏血。
佳暉蕩惡氛,忍傳故老說。
偃仰眩覆載,留卷察海月。
生逢俱飄零,何山掘芝術。[2]
陳三立是江西人,且與余肇康交厚,故而對南昌教案之事頗為了解。他在詩中贊許了余肇康在南昌教案中的表現,并提到余肇康離任時南昌紳民為其餞行之事,懷舊之情躍然紙上。
作為上面兩首詩中的主角,余肇康一定為這幅送別圖感到自豪。當年離任之際,他曾就紳民的祖餞之事在日記中感嘆道:“此案以朝廷極不體面之事,而民間偏為余作極體面,于心何安!”[3]自此日開始,余肇康在日記中連續記載紳民為之送行的盛況。在寫給親家瞿鴻禨的信中,余肇康也談道:
離江之日,海內賢士大夫,識與不識,緘電紛馳,至以罷李綱以謝金人相比。況沈子培(按:沈曾植)學使至電請南皮,“愿代臬司去位以保江西”。袞贈詩有云:“夫子超世心,昭懷朗晨矞。”又云:“決事堅如山,長懷浩如川。”而陳伯嚴、程雒庵、李薌園諸君子,見下走將去,如遭九故,相對泣下。(梁星海適來按事,尤憤惋涕洟)空街巷牌傘紛陳(如吾鄉賓會),嚴拒惡詛不為止。登舟之時,萬人如海,擁輿不得前,學院司道均為之徒步;紳民均登舟拜母,環相餞送;情不忍卻,留滕王閣三日,乃得開行。聞已繪成南浦歸云、西山舊雨兩圖(一程雒庵繪,一趙太守于密繪),題詠甚夥。[4]
在日記尤其是書信中大講自己所受的殊榮,大略可知余肇康為好名之士,后來瞿鴻禨的回信稱贊余肇康“巍然獨有天下之名”[5],算是投其所好。這一贊語雖不無夸張,但正如鄭孝胥詩中所謂“當時光緒末,名節立已罕”,清末官場一面自身持續窳敗,一面又迅速在立憲和革命的話語系統中被整體負面化。在這種背景下,余肇康的離任能夠得到紳民隆重的祖餞,并受到“海內賢士大夫”的紛紛嘉獎,可謂難得。余肇康后來對南昌教案念念不忘。沈曾植去世后,余肇康作挽詩一首,有云:
驀地大獄興倉皇,宰官神甫同一戕。
國勢雖弱民氣強,摧折彼狡消披猖。
我誓不吐公亦剛,尊樽可沖斗可撞。
浩然歸去吾尚羊,李樹乃欲代桃僵。[6]
當時沈曾植曾向張之洞致信,希望能夠代余肇康受譴。這一舉措自然不能成行,但對于余肇康來說卻是別有意味。同樣道理,鄭陳輩有感于《章江送別圖》而賦詩一事,對晚年的余肇康來說,定是一大快慰。
不過,余肇康由南昌教案建立起來的名節,只是在前清遺老這樣一個小范圍內得以流傳。在其他關于南昌教案的敘事中,余肇康的形象和作用沒有得到任何彰顯。在1957年出版的《一九〇六年南昌教案資料專輯》中,余肇康已開始作為一種反面形象而存在,據胡廷鑾對光緒三十二年二月初三日的回憶:“當時有個臬臺余肇康,坐著綠呢大轎,前呼后擁,指揮彈壓,行到荊波宛在口上,被群眾向前圍擊,用石塊把他擊了下來,堂堂的一個臬臺丟了綠呢大轎,只顧沒命而逃。”[7]在這一敘事中,余肇康完全站在了“群眾”的對立面,同時也完全湮沒在新中國關于晚清官場形象的話語系統中,開始作為反動腐朽的封建地主階級的一員而存在。
相比之下,作為南昌教案真正的主角,南昌知縣江召棠在國人一百年來的歷史記憶中,始終保持了一個正面形象。他究竟是死于自殺還是他殺,在當時有著巨大的分歧。但在20世紀以來中文世界的主流敘事中,他始終被認為死于法國天主教神甫王安之(Jean Marie Lacruche)的刀剪之下。這就意味著,江召棠以及1906年南昌教案的史事在歷史記憶中出現了剪切乃至扭曲,或者說,變成了歷史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