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廝背靠在城墻上，雙臂抱著劍。

清晨，太陽從遠處的青山升起，金輝穿透裊裊炊煙，青瓦上的白雪逐一消散。旁邊的火棘上掛有紅彤彤的果實，此時如出浴美人，嬌艷欲滴。

北城門，人聲鼎沸，進出之人已絡繹不絕。他還在等一隊人。

不遠的守城官軍自是注意到了他，卻也只是看過幾眼，沒有上來自找煩惱。等得一會兒，裴文便捧兩碗油茶，與他一道靠在墻上胡啦啦吃將起來。

這油茶，便是饒寧早晨不可多得的美味。米糊高溫，散著清香，要用勾勺將面馓子包裹起來，綠蔥、芝麻、香油會逐一在舌尖味蕾流轉，偶爾尚有驚喜，那是里面的酥黃豆。

真是讓人欲罷不能。秦二有些感慨，在這里，他竟然也能品嘗到在那個時代，家鄉的味道。

大約一碗油茶的功夫，他便見到有一商隊自城中駛來。大概是米商，今年饒寧是豐收的一年，不少商戶都南倒北賣，賺些差價。秦二瞅見其上打的是“俞”字旗，便拍了拍仍在吃的裴文，迎了上去。

“可是城南米商俞老板?”秦二笑瞇瞇地問。

馬車上有人撩開簾子，露出一個中年男人的臉，略微瞥了一眼說話的秦二，又看了看裴文手中提的六只酒壇，便問道：

“林家?”

“正是?！鼻囟笆?。

“跟上吧?！?

中年男人語氣淡淡，說不上熱絡，也算不得生分，其間分寸拿捏極好。說完話，便放下布簾，不再與他倆多說。

于是秦二和裴文就牽了拴在路邊的馬，跟隨商隊一起，出了城。

裴文，年十三，比秦二尚且小個一兩歲，但在他面前就真如同小孩子模樣，雙方身型天差地別。他本也是流民，被秦二招來跑腿，算是那幫孩子里年齡最大的一個。人也機靈，留著刺兒頭，眉宇間有股子匪氣。

那日，他咋咋呼呼找到了秦二，是因為有人給了他一張紙條。說是人給，其實也并不太準確，因為那紙條是憑空出現在他手里的，他連對方的人影兒都沒瞧見。對此，裴文倒是頗感愧疚。

紙條上的意思很簡單，但事情卻很麻煩。

有人要屠蘇、蜜釀、酪酒各三，在年前送到目的地。意思簡單，不過也就六壇酒，但最后的落款卻是“鎮西司”，給出的酬金是官銀三錠。

鎮西司，從名字上便能聽得出來，大約是處理一些鎮守邊關的事務。但讓秦二有些無語的是，這鎮西司的府址，卻是遠在好幾個州縣外的西北地帶，接近荒漠邊境。

他不知道林家是怎么和遠在西北的鎮西司扯上關系的，甚至，對方還在文末附上了前去的方法——臘月十三，有俞氏斗米鋪商隊自北門出，可隨行。

對于此，老板娘林姿曼也是一頭懵，但既然做跑腿兒生意的旗幟已經豎起來了，給的酬金又約莫是林家兩個季度的純盈利，他也就悶著頭干了。

自是廢了好大一番口舌才說服林姿曼，女人纏纏繞繞地，有時候道理又講不通，可把秦二折磨得夠嗆。

當然，去鎮西司，除了錢財外，秦二心中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

“你干啥！”

突然，前方傳來一聲怒喝，夾雜著人的爭吵聲，隱隱約約間似要動起手來。秦二偏頭去看，就見到裴文正站在前方板車的米袋上，對著下方的人面紅耳赤地爭論著什么，一把小刀擱在米袋處，大有一言不合就割袋子的架勢。

“人多勢眾是不是，來??！來啊！老子裴文可不怕你！”

策馬離得近了，耳邊也就聽得清晰些。秦二略微皺眉，“裴文！”，翻身下馬，將正惡狠狠地瞪著他們的裴文給拉下來。

“哼，要不是我秦哥在這兒，今兒個我非得把你們的米袋子都給劃咯，反正我們都還餓著肚子，你們卻要拉著它們去喂那些肥頭大耳的豬！”

“你、你這兔崽子……”商隊里也有性急的，擼著袖子就想沖過來。

“鬧什么鬧啊……”

磁性的中年男音淡淡響起，在掀開簾的馬車里遠遠地瞥了秦二一眼，又對那群壯漢說道：“平日里是怎么教導你們的，回去后自己領罰?！?

此時，那些壯漢不敢再頂嘴，低頭稱是，又紛紛向裴文告了罪，而后把守貨車四周，不讓外人靠近。

秦二也順勢訓斥了裴文一番，他最初以為是因為裴文流民的身份，所以見著裝了兩三車白花花大米的商隊，一時心浮氣躁，按捺不住與眾人起了沖突。但之后經過仔細一詢問，卻發現不是這么回事兒。

“秦哥……”

吊在商隊最末尾的裴文，對旁邊的秦二低聲說道：“我覺得……這商隊……有些古怪……”

“哦?”秦二挑了下眉毛，觀察了裴文的表情，發現他不像是被自己訓斥了故意找理由搪塞的樣子，便點點頭。“說說看?”

“剛剛……我只是想著，這六壇酒份量也不小，雖有麻網兜著，但路上顛簸，其實不怎么穩妥。于是，我便……”

于是，裴文發現了貨車上，米袋與米袋間有些空隙，便想上前把這些酒給塞進去，卻不曾料到那幾個大漢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紛紛神情緊張地對他大喊大叫。這就激起了裴文的反抗意識，嘿，他奶奶個熊的，你們這么大一個車，塞幾壇酒怎么啦。幾句話不對，雙方就杠了起來。

“秦哥，你說，他們為啥把那貨車寶貝得那么緊?”

裴文身上那股子匪氣尚不成熟，但悍然有種敢拼敢沖的勁頭。此時，他盯著那幾口麻袋，面色不善。

“我勸你不要動心思?！?

秦二只在那幾輛貨車上掃了一眼，隨即告誡道：“只看，不聽，不聞，不問，不多廢話?！彼肓讼?，補充道：“路上若有歇腳，多喝點水，他們喝什么我們喝什么，然后……多去方便。有時候，連多看也是不行的……”

裴文撓頭，不說話了。他其實分辨不了太多對錯，只是常年在城中廝混，學的，多是一些誰的拳頭大聽誰的道理。這道理，放在世間，倒也通用。此時，他雖不太懂為何要這樣做，但因覺得秦哥很厲害，所以也就不怎么需要理由。

這樣子直來直去，不問對錯緣由，容易成為別人的刀。但往后的裴文想起，便覺得自己很是幸運，剛出江湖，就能遇到秦二哥這樣的人，從未想過讓他成為這樣或那樣的刀。這都是后話了。

他年紀畢竟還小，長到現在還沒出過饒寧，所以除了照看好酒壇外，很快就被沿路的景色所吸引，將方才的不快給暫時忘卻。

秦二在馬背上，拿出一本書冊在看。因為有貨車的關系，商隊走得很慢，所以馬兒的步子也是壓著在走，四平八穩地，看書倒也不累。

“元氣……氣……”

他有些神神叨叨地，張開左手，在空氣中感應著什么。他能察覺到空氣中似乎有什么東西存在，就像是深海中的游魚，帶著一股悅動的生命力，從他的掌心、指縫間滑過。當他試圖去抓握時，那種感覺又蕩然無存。

無形、無色、無質。它們，究竟是什么，空氣中的微量元素?

他又嘗試了幾次，還是和往常一樣沒有結果。他便暫時放棄了，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在馬背上——鍛煉身體多年，做這些自是沒有問題。

“游氣之絲，心河，畫皮，淬骨，培經，鑄魂……漫漫修行路啊……沒了長生，修個鬼啊……”

看著天空白云飄渺，思緒萬千。聽聞天道賦予了人類極高的智慧，便給了他們最差的靈體。普通草木，存之若久，便具靈性，吸晨昏間的陰陽二氣，修煉己身。普通山林野獸，若活個千百年，也能開悟，沐浴日月之精，變化萬端。比起草木、魚獸，人體其實是最差的鼎爐，尋常情況下，修行個一百年的精怪，比得上人類兩三百年的修為了。

所以那些蟲魚鳥獸、花草樹木，修煉時不需要什么功法，不需要什么招式，因為它們本身就是。功法，乃至招式，都是人類為了改造自身靈體，讓它能夠吸取元氣，儲存元氣，從而運用元氣，這樣的一種創新。

秦二目前所面臨的問題，就是自己的身體尚且不能感應和吸取元氣，他也不知道該以何種方法加以改造。

“還是當個樹木鳥兒好啊……”秦二將書冊蒙在臉上，甕聲甕氣地說：“只要活得夠久，便能無敵?！?

就這樣，一路晃晃悠悠地走了一上午，臨近晌午時，在附近的驛站歇腳。

馬兒自有驛臣牽去，喂些枯草和飲水。人也拿出路上備的干糧啃著。這并非那種大的驛館，熟食是沒有的，能提供一些免費茶水已是不錯。

秦二發現驛臣喂馬用的枯草不錯，是稻禾桿，便向驛臣討要了些，用來將那幾壇酒給分隔包裹，算是充當減震泡沫，這樣路上磕磕碰碰，也就不至于把土陶壇的外表給磕破。

用枯草將酒壇給包裝扎實時，秦二見到裴文正鼓著腮幫子舉起茶壺往肚子里灌水，再看了眼不遠處商隊的其他人，便笑了笑。

“也別喝太多，否則待會兒騎馬有你好受的。”

兩人正在說笑間，有位仆役打扮的走了過來，不悲不喜地問道：

“哪位是林家小廝?”

秦二的目光望向他，不知這人找自己有什么事。

“秦小廝，我家大人請你去車中吃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