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饒寧城，秦二倒是蠻喜歡這里的。

晨醒之時，會有薄薄的一層霧縈繞在鱗次櫛比的房屋間，稍待后，便得見縷縷青煙從各家戶升起，木柴青柏的香氣也會出來了。市場上也就熱鬧起來，有小推車裝了面粉、油茶，醬與炸酥糖，自有咸香的口感。

春有櫻，位于城南的破道館附近，緊挨著上清院新址。夏有荷，城主府外面挖有一湖，畝數不小，很多人都會去泛舟賞荷花蓮葉。秋有柿菊，或植于各庭門前，或擺于窗邊。冬有雪，這千里簌白一落，便銀裝素裹，賞雪景，堆雪人，倒也有趣。

很多在以往不能同時出現在一個地方的事物，在饒寧城里都出現了，甚至于毫不違和。說是古代，秦二卻在某天的集市上發現了火龍果——原產于大洋彼岸的東西。

某些既定的規則，在這里，在這個世界，都被打破了，然后揉碎重組，形成新的規則。

至于那些苦難的事物，譬如說現如今城里多出來的流民，倒不在他的擔心之列。他原本，對這些就不感興趣。

但既然遇見了，管頓飯的事情也就隨手而為。

那倆人已下了車，站在這里看了多時。

靳如霜看見那塊“林家酒肆”的招牌，發現已有些年歲。酒幡外擺了五六張拼在一起的八仙桌，排成一長溜，她倆跟來的那個孩童正抓著碗筷坐在長凳上，和其他三倆個孩子一起。

一群孩童也注意到了她們，一會兒看看正忙碌的秦二，一會兒偏頭看一眼兩位貴人，偶爾幾顆小腦袋碰在一起，說著悄悄話。

“喂，那誰，你是這兒的小廝?”

“沒錯。”

臨近開飯時間，他在鍋爐與菜池間忙個不停，抽空回答了一句。

“那你怎么不招呼我們?”靳如霜聲音還是很好聽的，即便是慍怒，也惹來了孩童們的目光。

“不好意思……這位客官，小的一時半會兒忙不開，多有怠慢……你們要是需要酒的話，可直接去柜臺，我們老板娘在里邊……胖墩兒，你腿腳快，去看看其他人，沒單子的就先回來，馬上要開飯了。”

“哎！”一小孩應聲跳下長凳，卻是姐弟倆初見的那位，蹭蹭蹭地跑遠了。

此時，白粥的香氣已經頗為誘人。今天他不僅加了蔬菜，似乎還臨時洗了兩塊臘肉。之后，他去屋里的廚房內，夾了幾大碗醬菜。醬菜似乎也有些特別，香甜的氣息格外濃郁，聞之讓人食指大動。

“我們不是來買酒的，我們……我們是來吃飯的，就你那個白粥?！苯缢⒅峭脶u菜。

“對對對！”靳白真是佩服他姐，他方才還在尋思怎么和這酒家套近乎呢。有這等奇思妙想的人，不知是面前這位年輕后生，還是店里的那位大姐姐。

他順勢坐在了長凳上，端起碗，嘴已經撅了起來。

“這白粥……”

話還沒說完，突然冷風襲面，一團陰影轉瞬間就已到了自己眉間。他覺得自己背上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你做什么?！”

靳如霜也沒料到秦二會不聲不響突然出手，但好在秦二并非是真的想打人，不過想阻止靳白。她也不是尋常女子，手掌已經截住了秦二。

秦二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才從驚駭中的靳白手上取下粥碗。

“這不是為你們準備的。二位客官若真是餓了，可至店中稍坐，自有好酒好菜備著。”

靳如霜臉色很不好看，眼角余光瞥見那些瞪大眼睛望著自己的孩童，神情才緩和了幾分。把那蠢弟弟從長凳上拉起來，低聲說了他兩句，之后拱手賠罪：

“見笑了，舍弟不懂規矩?！?

秦二看著她，又看了下旁邊的靳白，雖不認識，但也覺得兩人舉手投足間透著貴氣。或許是上位者的身份待久了吧，覺得在這鄉野間隨便喝碗白粥也沒什么。這是慣性思維再加上身份不對等時略微的傲慢，此時對方正經賠了罪，他也就不生氣了。

“客官言重了，是小的沒早點兒聲明?；蛟S二位身份非凡，在其他地方珍饈美饌任君豪取，但在此時此地，二位卻無法在我秦小廝面前取走這白粥一碗?！?

“哦?卻是為何?”靳如霜蹙眉，倒覺得此人身上有些骨氣，問出話后，卻陡然想起了什么，捂嘴驚呼道：“你、你剛說你叫什么?秦……秦……”

秦二眨了眨眼，回答道：“秦二，秦小廝?！?

“單掌撼大樹，雙腿斗鯨鯊……”

“什么?”

“……啊，那個……我剛想起我們還有事，便先告辭了！下次再來。”

看著車馬駛出芳回巷，秦二略微搖頭，不知這倆怪人在弄什么幺蛾子。倒是有個細節引起了他的注意，一時間在腦海里細想起來，于是隔得一會兒，林姿曼便不得不出來叫他進去吃飯了。

怪了。

飯菜吃了什么，秦二都沒在意，乃至于林姿曼微嗔的調侃也沒放在心上。隨便扒拉了兩口，他便轉身去屋子里找到了那本薄薄的書籍，翻到其中一頁，看幾眼，合上細想，又看了幾眼。

“游氣之絲……”

他扔掉書冊，轉身往芳回巷口子追了出去，但巷口素雪飄飛，已然沒了姐弟二人的影子。他想找周圍的人問問方才那輛馬車的去向，但此值晌午，大多數人都在家造飯，根本沒留意巷子里的事。于是，他便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

之前他伸手去奪下粥碗的時候，那女子分明離她的弟弟還有五六米遠，當時他還沒怎么注意，等人走了，冷靜下來，他才覺得不可思議。

五六米，僅呼吸一瞬，女子就來到身旁，阻攔了他的手掌。

他秦二算不得習武之人，但有關習武的事，多多少少還是明白一點。他不否認，武人或許能夠做到這一點，但那都是久經鍛煉的人。而那女子，身材勻稱，目光靈動，裸露在外的肌膚未見風霜之色，絕非武人態相。

“不知他倆是什么人……希望還能再見吧……”

整個下午，秦二都有些渾渾噩噩。踏上修習路，一直是他的理想，但，說實話，沒什么多的門路。

上清院，是酈陽王朝官方的玄修處所，每年會不定期地招收學子，但考核甚為嚴格，首先資質一條就把他給踢到門外了。除了上清院，還有劍靈宗、百獸門、千機府等等大大小小的宗門，但這些宗門，在饒寧一帶，已經被上清院擠壓得不成樣子，秦二是不想去的。

正因如此，他沒有師傅領路，僅靠這些宗門發放的免費書冊來感悟，現今連元氣都還無法感應。

而游氣之絲，已經是元氣修習的首個境界。

這樣如墜云霧地過了一下午，待到傍晚時分，一條算不得多好的消息從遠方而來。

時間回溯，到姐弟二人離開芳回巷之時。

車馬行徑處，轍痕欲藏身。靳白才回過神來，瞪著眼睛問旁邊的靳如霜：“姐，他、他真是秦小廝?就那個……那個單掌什么，雙腿斗大樹什么的……”

“啊……”靳如霜也從回憶里醒過來，微微一笑，看著弟弟說道：“單掌撼大樹，雙腿斗鯨鯊……應該便是他了，只是沒想到……”她臉上有略微的紅暈，只是靳白一直大大咧咧地，注意不到這些。

“他好像在修習元氣，只是尚且摸不著門路，我能感覺到他離這條路僅有一紙之隔。”

“一紙之隔?！”靳白驚呼：“那不是很快就能和姐姐你一樣了。”

靳如霜搖了搖頭，目光望向窗外。景物變換。“有時候，一紙之隔便猶如天塹。沒有導師，除非有大的機緣，否則是不可能的?！?

“那……”靳白自從得知秦小廝這個名字后就很興奮，要說臉上的紅暈，或許他比她姐還多。“要不然，姐，你去提點提點他，要是他恰好跨過去了，不得好好謝謝我們?！?

他將雙臂往后撐，隔在車廂上的木條上，微笑道：“呵，讓他這么小氣，一碗白粥都不舍得，害得我倆空著肚子往回跑。若是這事兒能成，他的臉上一定很精彩！”

靳如霜白了他一眼?！澳氵€要和小孩子搶吃食?那秦小廝都說了，店里面有好酒好菜，白粥……本就不該是你的。”

“嘁?！苯子行┎凰止镜溃?

“怎么不是我的，以后，整個饒寧城，乃至整個天下，都是我的。當然也包括這碗白粥！”

嘀咕聲很小，接近那些道僧念經了，加上車馬的響動干擾，靳如霜自是沒有聽見。而隨后追來卻未見人影的秦二，自然也是沒有聽見。

傍晚時分。

冬季，天黑得又早又快，所以各家各戶很早就掛上了燈。那些昏黃的燈光照在雪上，顯得有些暖意。秦二拿了竹竿，將燈掛在屋檐下，接著拿起掃帚，打算清掃一下周圍的雪。雪被太多人踩過，成了泥漿水。

沒過多久，裴文就略顯慌張地跑了過來。

“秦哥！秦哥！”

他短促地喊了兩聲，額頭上霧氣蒸騰。秦二皺起了眉。